拽著世界朝高處走

Patrizia， 中文名白麗雅。 第一次我們見面時我問她從哪里來？她讓我印象深刻因為她說我的國家是歐洲。她喜歡北京， 她在這里已經生活近10年，并且做了一個中國小伙子的媳婦。 我們聊天時更多說文學談小說，誰最近讀到什么好書，什么最打動我們—白麗雅在一家中國的出版社里工作。我們也談我們生活的城市，每天遇到的問題，我們對周圍的感覺、疑問和困惑。說到底，不管是來自異鄉還是來自本土，我們敏感在意和不肯放過的那些話題都很接近：愛情友情、成長成熟、迷失求索、人生綻放……我們的世界從沒有這么混亂不清，我們想提出的問題從來沒有這么多，我們尋找答案的路途可能從來沒有這樣不好把握。

QA

Q I您來自哪里？能用一句話說一下您自己的家鄉嗎？

A I我生在德國。母親是意大利人，父親是德國人。我在法國長大。我的國家是歐洲。歐洲現在的狀況很糟，但是它有豐富的文化和歷史，我非常喜歡。

Q I您用關鍵詞談談對北京（中國）的印象。

A I活力，瘋狂，塵土，可能性，發現，不公平，巨大的變化，總之，好像眼看著一個歷史和社會在變化。

Q I您最喜歡北京（中國）和最不喜歡北京的是什么？

A I我喜歡矛盾，喜歡驚奇。不喜歡越來越多的自私自利，還有污染。我喜歡在夜里的北京騎自行車。

Q I在北京最喜歡的一個去處？

A I很喜歡日壇公園。城里的幾個酒吧，它們在樓頂上有個小陽臺。我還喜歡景山，也去逛798，在上午沒什么人的時候。我還喜歡到城外，到鄉下呆幾天。北京周邊有很多非常美的地方。

Q I如果在北京有可能做一件事，您會做什么？

A I那可以有一千種可能！取消汽車，把城市變成花園。也可以開一家大書店，里面有很多小角落可以讀書、聊天，可以有音樂會，可以有非常濃的意大利咖啡，可以有美國式的酒會、招待會，中國的面條，可以做展覽，可以有跳舞的空間，可以有一個花園開在樓頂，像不像一種文化的巴比倫？

M:你第一次來中國是做什么？

P:我那時候做攝影。我和攝影師們一起工作。我后來突然完全地停下來了。

M: 然后就是做出版，在中國做文學出版，說說看你的想法？

P:上海書展時法國諾貝爾文學獎得勒·克萊齊奧(Le Clezio)來了，他談了很多介入文學，就是說介入自己身處的社會。我也相信中國本土作家在內心對這個問題一定也是很關注很疑問的，這涉及到他們自己和社會的關系。這個介入，是二戰后歐洲法國文學的精神。我覺得中國的文學對當下事件和歷史變化中的故事關注的多，對于故事里人的存在的深層去探索和疑問的少，從這一點來看，和外面的世界還不是一個維度。 我很希望中國的作家們能夠多一些閱讀。我感覺他們的閱讀有點少，這是我驚訝的。我覺得對于當代的外界的好文學我們這里閱讀不是足夠多。當然語言是個問題，翻譯的質量也是個問題。音樂也是這樣的情況。我的很多朋友都說他們在這里還找不到一些其他種類的音樂，只有寥寥幾種，很有限。創作還是需要汲取一些靈感，新鮮的靈感，才能給創作豐富起來，才能給讀者帶來新的東西。

M:世界當下確實有一些好的小說家。特別是他們提出的問題，他們對人的存在狀態的細致獨特及個性的感受，帶著讀者走進人類敏感微妙的深層世界 .

P:我也是這么覺得。我覺得我們生活在這個環境里所以我們的創作是和環境和周邊人的一種對話和互動。 也許世界太大，選擇太多，不知道從哪里去進入。我有時候讀到一些作品一些作家，讓我充滿驚訝。他們有那么厚實的內在，他們寫出自己作品的時候已經讀過很多，經歷過很多，但是他們的文字里沒有一點跋扈和自大，沒有一點特意的展示，倒是那么矜持，那么低的聲音，那么慷慨包容和溫暖。我們的世界有幾個這么好的作家，他們是這樣的，我很希望有更多這樣的作家被介紹進來，更多的書被翻譯出來送到讀者面前。我不知道是不是書展也可以慢慢變成一種讀者們交流的場所，像在歐洲那樣，讓所有對好書感興趣的人走到一起，相遇、 對話、分享。你可以和對面遇到的陌生人說你為什么喜歡這本書，說你為什么愛這個作家這個題目，你可以告訴他哪個地方讓你感動和寫得漂亮。我真是很少碰上這樣的機會。我想說的也是一個出版人遇到另外一個出版人的時候應該是這樣，不應該是去爭論什么，而只是交流和互相傾聽，我覺得應該先講文學，講文學在當下，才有后面的出版什么和怎么出版。我們應該去讀，去體會，去感覺。

M:也許我們所處的文學現實還很年輕，我們還需要一些時間讓事情慢慢走，讓讀者慢慢地多起來。

P:今天整整一天我都在被一種悲觀的東西困擾，我覺得很難看到讓我振奮的東西，真是很難。我一直在問怎么繼續下去。我覺得是在堅持，是不想放棄一種高度。 我在西方的文化環境里長大的。我受的是西方的教育，我喜歡專注在我做的事上。比如說跟蹤和關注一個作者，閱讀他的所有的書，這些都是必須要做的事情。每一季推出的新書都要關注。我覺得這是不能圖快的事。我懂得作為出版人在市場上你必須要讓出版社生存，你要對讀者負有一定的責任，你要做一些你作為出版人應該做的事情。但是，我也許是個過于浪漫的人，我覺得文學要表現人、人的擴大、人的深入，讓讀者有可能在上面摘取有意義的東西，不同的、讓人震驚的、不管是什么總之是讓我們不再平靜，讓我們向自己發問的那些。

M:你覺得文學是不是有一種使命性的意義，讓我們朝著不是慣性和習俗的方向去行走？

P:我自己的確是這么認為的。讓文學幫助你去找一條對于你自己生命有意義的東西。你去找，你可能因此更脆弱，更冒風險。但是……那要看你怎么想了，怎么看當下你生活的環境。 我想你在你的工作環境里也看到各種局限，你推動那些局限向后倒退，那么做的時候你更加失望，因為你看到什么都推不動，什么都不曾改變，也許事情變得更糟，而你還在傻傻地努力，你像個瘋子一樣地干和努力，而在你身邊你周圍實際上人類什么進步都沒有，我繼續地希望繼續地去做，哪怕是很小很小的成果，也是重要的。希望它們將來有一天會組成大片的結果。世界，你拽著它朝著高處，而它老是推著你往下跌落， 我不希望承認世界永遠是這樣。我想問你作為中國人，這個環境即便有時候很糟，你也依舊繼續你想做的事情，為什么？

M:因為它正在告訴你一件事：生命里有一種意義就在你眼前。 我來問你：你生活在北京。感覺最缺少的是什么？

P:有很多東西我都缺少，也許這不一定是由于我在中國，我如果在別的地方也會遇到同樣的問題吧？我是說我的問題和我對語言把握的水平有直接關系。比如我特別想和人去討論一些問題，提出問題，擁有一種批評的精神。但是， 這個環境在文化上不是多元主義的，我很震驚周圍的人聽不得不同的看法，不好奇，不包容，那種單調和狹隘讓人有被擠壓和強迫的感覺。沒有人注意傾聽不同的觀點不同的聲音，這是我很遺憾的。討論，交流，給你帶來新的想法，不同的眼界和思索。你問我缺少什么，我想我缺少和渴望那種熱烈的有深度的討論。另外，我覺得我很缺的東西是感受一種多樣的可能性，可以說是文化的多樣性吧。就像畫家手里的顏料盤，上面有豐富的色彩可以用，我覺得這對我是一種富有。你想，北京在世界上稱得上是一個世界大都市，它自己也愿意在這個位置上，但是在這里說得過去的酒吧只有不出5個，說得過去就是說音響的質量說得過去，它的環境給你酒吧里你要的那種環境水平，你可以在里面聽到好的音樂、樂隊。還有電影院，我還想北京有3個電影院里你能看到一些有意思的電影，其實老實說就連這3個也是幾乎不合法的，它們很孤單，沒有人去那里，沒有人知道它們。我不知道怎么說。比如我想到紐約。你出門走到大街上，你都不知道選擇什么好，太多太好的東西了。你每天可以看不只200個不同的電影，你有很多的藝術館、博物館，有劇院，有很多美的東西。我不是想采取傲慢的態度，我只是說我自己，我對這些東西很渴望。 回過來可以說我希望改變的，我希望看到改變的首先就是這些東西。可能我的希望太急切了，而這個市場這個環境都需要給自己時間。我不知道。你瞧錢在這里比過去多了，人們掙的多了，但是人們好像對它的渴望沒有止境，還是需要時間吧。事情也有好的一面，你看到在這樣的環境里人們有一種向上的情緒，想往前走，但是在歐洲，在法國，你看不到這種精神和情緒了。 在中國還有一點：人之間還保持著一種樸素的東西。比如我父母來的時候他們第一個感覺就是這里的人對外來的人很友善和讓人歡喜。歐洲沒有這種東西。

M:我們說到每一個人的教育經歷組成一個大環境的氛圍。說說你自己的經歷你的教育？

P:我來中國的時候比現在年輕很多，20歲，那是在2000年。我是混合文化出身，一半意大利，來自媽媽，一半德國來自爸爸。我的大學是在英國讀的。大學前從小學到高三是在法國上的學。那個時候我父母在法國生活和工作，在巴黎。更以前我在德國。我在那里長大。我是獨生女。我爸爸在電視行業工作。媽媽是教師。我6歲的時候我們家從德國搬到了巴黎。后來從6歲到18歲一直在巴黎。我爸爸最早以前在酒店行業里工作。所以每3年父母都換個城市或者國家。我生下來以后他們兩人開始想固定一些。 家里說的是意大利語。因為父親是在意大利出生的。

M:你在英國讀完大學后就來了中國？

P:我在英國上大學讀的是歷史和中文，英國叫雙學士吧。學了4年，兩個學位，歷史是3年，中文是4年。因為第二年是在中國，所以第二年我沒有學歷史課。可以這么說我受的教育：我去英國受到的沖擊遠遠超過來中國受到的沖擊，或者說我去英國那時候我還沒有準備好。比如說我那時候需要去酒吧喝上好幾杯啤酒才敢開始和人家說話。我那時不在一種開放的狀態。英國人的不開放我不是很習慣，特別是我從法國過去。很不一樣。反過來在中國，我來中國的最初的感受，那太棒了。那時候的同學們都從不一樣的國家來，都來學習語言和歷史。氣氛很好。在英國文化要單一很多。我說話的口音一聽就不是當地人。我老是在人群之外，這倒沒有太困擾我。在中國不一樣的是：誰和誰都不同，大家都是老外。我在英國我自己是孤單的，是完全的異鄉人。你不知道他們的城市，他們的酒吧，他們喜歡的地方，他們的本地話。經過了英國時期，我來中國的時候做好了所有最壞的準備。我想象什么都會發生，結果我就是沒有想到自己覺得好像就是在自己的家。剛到的時候，我覺得這個城市這么好，像柏林，我走十分鐘就可以去學校。校園不那么好看，但是有很多的樹，很多的和我一樣的外國留學生。我讀的是首都師范大學。我看到不同的、不一樣的東西那么多，這反而讓我覺得沒有什么了不起了。我馬上就感覺自己可以很輕松地和人們交談。 周圍人經常問你從2000年到現在你感覺怎么樣？我覺得正是文化差異這么大反而讓我覺得生活有很多樂趣。我沒有害怕過。我從小沒有確定的故鄉，確定的文化，確定的祖國，這反而很好。這些不同幫助我找到我自己，幫助我超越了通常人會有的關于文化認同的問題。我沒有認同，我沒有老家，我就是來學習中文的。

M:我們最后說說你的現在吧。最美的事－蜜月旅行。電話里你告訴我你們倆剛從尼泊爾旅行回來嗎？

P:其實去尼泊爾是我老公的主意。我們倆在一起有7年了，可是我們從來沒有一起有過真正意義上的休假，沒有一起去過一個兩人誰都沒有去過的地方，沒有過完全是為了我們倆，不為工作也不為父母，真的沒有過，所以想到一起去休假。我們兩人都很想躲進大自然里。

我們鎖定了3個星期。（你們出門帶了哪些東西？哪些書？哪些音樂？）極少的行裝。然后他帶了自己的樂器，我帶了一本電子的書，里面可以裝300本書，另外我還帶了一本紙質書：《曼德拉傳記》。很美的一本書。因為平常你工作的時候，你雖然和一個人生活在一起，但是你肯定很多地去想著工作，你不可能很多地向另外一個人開放。這次我們把自己丟進這個無邊無際的大自然里，這時才明白自己的都市生活是怎么樣的。你老是在跑，不停地去見人。你不在大自然里。即便你在公園里，你也沒有和你自己在一起。 我們在山里看到了鷹，聽說有豹子，但是我們沒有碰到過。我們看到很多的花，非常美麗的花。你一旦上了4000米，那個風景就漂亮得不得了了。到了高處，大自然變了，自然景色更像瑞士，也像西藏，特別遼闊。有一個山我們很喜歡，它是一座神山，你是不能上的，但是它老是在那里，它存在。你于是就身不由己感悟一種宗教精神的東西，哪怕你根本不信教。那個空間的巨大，給你一種精神上的感染力或者說沖擊力，是一種強大的威力。你能聽到山的聲音，它的運動的聲音，有山崩，有石頭滾落，你感覺就是站在宇宙洪荒間了。我有一種感覺我們重新找到了對方。每天在那種生活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一邊笑，一邊在精神的世界里提問，還有一邊享受對方給予的關心和細致， 至少我自己是這么覺得。

總之，在那個巨大的自然里山谷里讓我們兩個人更加…… 怎么說呢，更兩個人了。在過去不完全是這樣的。過去是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

M:我們的訪談該結束了。謝謝你給的時間，謝謝你給我們的讀者提出這么多很青春和不在人生表層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