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的金融海嘯,曾經引發不少人對現代經濟的發展模式進行深刻反思。一些人更呼吁:我們必須重新審視現代文明的出發點,要“回到基本點”(back to the basics)。不幸的是,由于行為上的惰性、主流意識在思想上的巨大掣肘,以及各國政府受跨國資本要挾而不敢動搖既得利益階層的勢力,只好延續舊有的政策等原因,世界很快又重新回到舊日的軌道— 一條完全不可持續的軌道。
本文的目的,是嘗試回到基本點,考察金錢、資本和財富的本質,以及它們在人類文明中應該扮演的角色。
金錢是人類的一大發明。自從我們從“以物易物”經濟過渡到“金錢經濟”之后,我們是做金錢的主人,還是做金錢的奴隸,成了一個爭論不休的題目。這個問題固然可以繼續爭辯下去,但在人類經歷了數千年的文明,特別是過去上百年的經濟動蕩直到過去幾年的金融海嘯之后,假如我們的反思仍是停留在這個空泛的層面,問題將永無解決之日。
打開任何一本經濟學教材,作者都會告訴我們金錢的三大功能:作為物質交易的中介物、作為會計結算單位、以及作為經濟價值的存儲器。貨幣理論在經濟學中是一門博大的學問,筆者當然無法在此作全面的論述。我想指出的是,上述三大功能沒有表現出金錢一個最大的本質,那就是它代表了對實體財富的占有權。
在傳統經濟學的分析中,實體財富的創造,必須依賴“資本”、“土地”、“勞動力”三種生產要素。然而,在現代的財經理論中,由于資本可以隨時購買或租賃土地,甚至游走于不同的地域進行生產(如把生產線從美國移至中國),因此在不少的分析中,土地已經被看作為資本的一部分。也就是說,財富的創造只需依賴資本和勞動力這兩大要素的結合。
再進一步說,勞動力當然也可以由金錢來聘用,這些勞動力可以在美國,也可以在中國、印度甚至非洲。就這個意義看,以金錢為代表的資本,可被看成為創富的唯一要素。再踏前一小步的話,把“金錢財富”看成為財富本身,就成為現代文明的一種共識。事實上,馬克思精辟地指出:如果以 C代表物質財富、M代表金錢、“—” 代表彼此間的轉化(包括交換和增值),則人類的經濟史,很大程度上可被看成為一部從C—C(以物易物),到C—M—C(金錢貿易),再到 M—C—M(通過買賣賺錢),最終到 M—M(以錢賺錢)的歷史。
這種金錢財富意識是一種假象自不待言。北美原住民中的 Cree部族有一句箴言:“只有當最后一株樹倒下、最后一條河被毒化、最后一條魚被捕捉之后,我們才會發覺金錢是不能用來充饑的。”
有人把金錢財富稱為“虛擬財富”。有人計算過,在2008金融海嘯之前,在全球流竄的這些虛擬財富,較用全球生產總值(GDP)來計算的“實體財富”(包括所有貨財與勞務的總和)大上20倍之多!
這怎么可能呢?你可能會問。的確,如果金錢是“會計結算的單位”和“經濟價值的存儲器”,世間的金錢怎么可能比人類擁有的全部財富大上20倍之多?這就把我們帶到“貨幣供應”這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之上。
在探討這個問題之前,我們必須指出,把金錢財富看成財富本身固然虛幻,但當所有人都相信這一虛幻假象時,這假象便成為了一個強大的社會現實。試想,假如一個遠房親戚留下一大筆遺產給你,你情愿這筆遺產是大量不許變賣的大豆、玉米、豬、牛、羊、家俬、電器,還是同等價值并立刻可以轉到銀行賬戶的金錢呢?換一個角度看,假如一個人擁有一億的現金而另一人擁有價值一億的大豆,你認為哪個更有財勢和議價能力呢?金錢本身當然不能用來充饑,但一個窮國農作物歉收時,如果沒有足夠的金錢從外國購買糧食,大批國民餓死將是毫不虛幻的一個悲劇。
從相反的角度看,2008金融海嘯讓數以萬億計的金錢蒸發掉。你可能會想,蒸發的只是“虛擬財富”(嚴格來說是計算機系統中的“0101”等記錄),而所有“實體財富”(包括所有廠房、機器、勞動力)等其實并無損毀,我們有什么好害怕呢?但社會現實卻是,虛擬經濟泡沫的爆破,對實體經濟的打擊是真實而無情的。它包括了資金流動的停頓、銀行和企業的破產和倒閉、大量工人的失業、無數的人投資虧損甚至積蓄盡喪、以及(特別在美國)不少人因無法供款被銀行迫遷而痛失家園。
至此我們應該深切體會到,經濟課本里沒有提到的實體財富的“占有權”,原來才是金錢最重要的本質。而虛擬財富比實體財富大20倍的這種狀況,某種程度確實代表了坐擁這些“財富”的人,擁有20個地球的財富這種既荒謬又真實的情況。
再回到上文那個問題:假如金錢是“會計結算的單位”和“經濟價值的存儲器”,那么世間上的金錢,又怎可能比人類擁有的實體財富大上20倍之多呢?
這又把我們帶到貨幣的“黃金儲備基礎”和“銀行存貸比率”這兩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之上。
在古代,貨幣本身就由珍貴金屬(金、銀、銅、鎳等)所鑄造。由于大量攜帶時的不便并有被劫的風險,這些金屬的儲存憑證逐漸成為方便交易和流通的紙幣。一直以來,無論在任何國家,這些紙幣都擁有某一珍貴金屬(最常用的是黃金)作為發行的基礎。也就是說,無論錢莊、銀行或政府,都無法發行超過與儲備黃金等值的紙幣。一旦這樣做的話,流通的紙幣將會“貶值”,即會引起通貨膨脹。最嚴重的情況是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社會動蕩、政權不穩。
在這個金本位的制度下,我們理論上可以拿著紙幣往銀行兌換同等價值的黃金。然而,自19世紀以來,由于要應付戰爭的巨大開支,不少國家都曾冒著通脹的風險,在不同時期暫時放棄金本位而大量發鈔。二戰后,美國主導建立了全球性的金本位制度,各國貨幣與美元掛鉤,而美元則與黃金掛鉤。正由于這個制度,戰后的四分之一個世紀,世界的金融體系相對十分穩定。當然,這個時期的世界經濟,基本上是以美國為首的一種“羅馬帝國經濟體系”。
然而,到了1971年,由于要應付越戰的巨大開支,美國總統尼克松推翻了這個由美國一手締造的制度,正式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自此,作為全球金融結算基本貨幣的美元,成了沒有任何實物基礎的象征性貨幣。這在金錢的發展史上,堪稱一個劃時代的里程碑,也埋下了日后虛擬財富脫韁野馬瘋狂增長的禍根。
這還不是虛擬財富瘋狂膨脹的元兇。真正的元兇,是現代銀行體系中的“存貸倍數”制度。在這個制度下,一家銀行假如擁有100元的存款,它可以借出超過1000元的貸款(實際數目由各國政府同這銀行的準備金率決定)。由于銀行對貸款所收的利息較對存款發放的利息高得多,現代的存戶不但不用好像中世紀期間要向錢莊繳付儲存費,更可以透過存款獲得利息。這個存、貸息差正是銀行巨大利潤的來源。
我們當然不能抹煞銀行在社會經濟發展中所起的重大促進作用,但也正因這種息差利潤加上倍數放貸的制度,銀行家都成了肚滿腸肥的“大肥貓”。
關鍵不在于社會上出現了多少大肥貓,而是在于以下這個事實:銀行在發放貸款時,基本上是憑空地創造出巨額的金錢財富。當然,這種財富最終是要連本帶息歸還,但在這一過程中,借貸的人便可透過以錢賺錢的方式(如股價的上升,即馬克思的M—M模式)而獲取更大的金錢財富。貨幣供應中的這種“乘數效應”讓世上的金錢財富跟物質財富脫鉤而不斷上升。更有甚者,過去20多年來,銀行更推出了眾多的“衍生投資工具”,并親自參與各種投機炒賣,讓虛擬經濟的膨脹火上澆油。
我們當然不應把金錢財富“妖魔化”。因為作為一種生產要素,這種財富可以成為創造實體財富的催化劑。有了銀行借貸的資金,可以購買機器燃料和聘用工人,生產對人類有用的物品。但事實是,由于金本位制度的崩潰和銀行體系的過度發展,虛擬經濟已經完全喧賓奪主,由實體經濟的仆人成為了它的主人。
2008年金融海嘯終于令我們知道這種喧賓奪主的危害性。我們如何能夠把“精靈” 塞回“神燈”之中呢?很多人會說這是不可能的,但制度既由人建立,當然也可以由人去改變。例如政府可以取消銀行憑空創造金錢的功能,即要求存貸比例為1:1。在控制貨幣供應方面,充分受人民監督的民選政府可以直接發鈔或收回過多的貨幣,而不是如今透過中央銀行的利率調節。在發鈔時,其數量必須與實體經濟的規模掛鉤。為了扭轉經濟增長嚴重破壞地球環境的趨勢,政府更可積極推動無息貨幣(interest-free money)的使用,從而建立一個真正可持續發展的恒穩態經濟。
我們內心都知道,在到達小康之后,心靈財富的積累比物質財富的積累更重要,但這只是在個人修養的層面而言。就社會整體而言,我們與其重彈金錢萬惡的舊調,不如大膽解放思想,提出具體和有實效的政策方案(如對短期資金流動抽取累進性的投機稅、對借貸利率、證券的P/E比率、個人遺產繼承設立嚴格的上限等),讓金錢真正為人類的福祉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