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旅行的時候,我們會帶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我們會帶上靈魂的家園,就像烏龜會背上它的殼。事實上,穿越世界上一個個國家,對于人類來說只是一次象征性的旅行。無論走到哪里,他都是在尋找自己的靈魂?!?/p>
(選自安德烈·塔爾科夫斯基的《旅行的時光》)
試想有這么一封信,被一個遇難者放進一個故事中常見的瓶子里丟進大海。
想象一下這位遇難者登上了一座荒島。他寫了這封信,希望波浪和水流能夠把他的消息帶到大陸上去,希望那里或早或晚會有某個人看見這個在沙子里或者岸邊的沙礫中滾動的瓶子,把它撿起來,打開它,拿出里面的紙卷—那是遇難者最大的財富—并且能夠重視它;希望他能夠辨認出這座島的坐標,困難地用從一種有敵意的植物肥碩的葉子中提取的人工墨水,和一只五彩斑斕的美麗鳥兒遺落的羽毛做成的筆,把這些坐標繪制出來;希望他決定升起他的船帆,向荒島進發。
我的任務就是代替那只被封口并且扔到海里的瓶子,面對同樣未知的世界:我是一只信鴿。我和那只瓶子之間唯一真正的不同,是我們要冒險跌入的深淵的方向不同。對我來說,這個深淵是向上的,所以沒有底兒。假如有一天我跌入這個深淵,這種墜落將是沒有盡頭的。對此,我們所有信鴿都非常清楚:天空比大海更加兇險。
作為補償,從四面八方吹來的風是我們的同謀。他們會支持我們,輕輕地推我們一把,或者僅僅是陪在我身旁,成為我們旅行中的伙伴。毋庸置疑,他們這樣做也是為了得到我們的陪伴:那些風非常喜歡聊聊天,這一點和某些人有點像,他們坐飛機長時間旅行的時候會聊一聊。隨著時間的推移,某些風和信鴿會成為真正的朋友,互道衷腸,一同討論風在大地上收集并且希望帶回家的聲音和香氣,就好像它們是旅游之后購買的那些可愛的紀念品。因為他們,那些風,他們相信這個,相信自己永遠在向著家的方向奔跑,沒有注意到他們在奔跑中消耗了自己。世界上沒有一只信鴿有勇氣告訴風那只是一個幻想,因為對于風來說,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有一個家,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繼續余下的旅程。假如風停下來,那么一切就都結束了,這就是最簡單的事實。假如見到其中的一陣風死去了,你們就會知道這個事實是多么的殘酷。
有一次,我就見到了。
那是一陣正當壯年的風,他的四周滿載著各種香氣,而且具有風一般的慷慨。他也是一陣漫不經心的風—這對于他來說是命中注定—總是鉆進云團中間,就像孩子鉆入狂歡節的服裝一樣,他愉快地相信可以憑借想象給它來個變身。
每陣風都喜歡引起他人的注意。你們也知道,風是靠著晃動其他東西來顯露他的身形的:你們零亂的頭發,湖面皺起的波浪,一片草場上被吹得彎了腰的雜草,這些都是風塑造出來的形狀。也有一些風比較自負,不過也很溫和,他們滿足于這樣的結果;有一些風則性格暴烈,希望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于是他們四處游蕩,拍打礁石或者掀掉房子的屋頂;最后,還有一些風,就像現在我要對你們說的這些風一樣,他們對有形無形完全不在乎,因為他們想要別的東西:他們希望進入物體的內部,與它們融為一體。
因此,我現在所說的這種風才會選擇云彩。因為他很快發現,地面上的東西過于堅硬,它們任憑自己被觸碰、包裹、轉動、移動,或者穿越,仍舊保持堅硬,而且能夠抵御狂風。云彩則不是這樣,它們順從、柔軟而又殷勤。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陣風死去了。一天,他鉆入了一個昏暗的云團,是暴風雨前的云團。正當他努力為這個云團塑造一個新形象時,一陣閃電選擇將這個云團作為自己的家,于是刺穿了它的心臟。
在我看來,他具有不屈不撓的精神,后來,我又見到他在頃刻間化為碎片,成為千百個細小的絲絲聲,從各個角度迸射出來,立刻化作一聲嘆氣,隨后消失殆盡。
對于一只注定要傳遞信息的信鴿,目睹風的暴死是他可能經歷的最糟糕的事情,必須用盡所有力氣去承受它。風是我們最大的資源。當然,看到他耗盡了所有力氣后完全消散,就像通常情況下風的消散一樣,是件很艱難的事。看見他如此消失,被閃電擊碎,意味著要突然間被迫接受空氣的不牢固性和短暫的絕對性這些事實,以及承受永遠不能平復的恐懼。另外,我們還會痛苦地意識到天空會隨時發生改變,會從一個肯定的航向變為一個一動不動而且令人眩暈的虛無。一個人會因此放任自流,如同在一片既沒有水流也沒有目標的海洋中的一個瓶子。在那種情況下,對于一只信鴿來說,他面臨的危險就是完全失去方向,失去對于方向的分辨,而且越來越向上空飛翔。他越飛越高,距離地球也越來越遠,直到超越極限,永遠不能返回,因為那里已經沒有了地球引力。我們會突然感覺到自己和地球之間的距離變得過于遙遠,整個生命的能量都不足以使你返航。于是,一只信鴿筋疲力盡,不再努力,任憑自己墜入虛無,墜入那個靜止不動而令人眩暈的虛無。在那里,他繼續墜落,就如同隕星般墜落的羽毛或者骨頭。
另外,對于我來說,危險是雙倍的。風對于我加倍重要,如果沒有他們,我就不能移動,因為我只有一只翅膀。
我們每個人都有關于自己如何和為何出生的傳說,大部分情況下它們都是些傳奇。那些曾經看見我們降生的人的記憶被改得面目全非,原因是希望使我們在地球上的短暫停留具有某種意義。我的傳說就是生下來只有一只翅膀,因為我是用一小塊雞冠做出來的。把我做出來的那個小女孩非常熱愛他的東方藝術老師,想讓他參加自己的工作。她希望由他來做我的另外一只翅膀,并且堅信這樣就可以使我在誕生的時候具有兩個靈魂。當時老師并沒有答應學生的請求。不過,盡管如此,小女孩的愛是如此強烈,因此賦予了我生命。接著,我就從藝術工作室的窗戶飛了出去。我飛向天空—那里有空氣和風—飛向我的宿命。
當然,這一切我都不記得了?;蛟S它是真的,也或許并非如此。無論如何,我愿意相信我的殘疾有如此高貴的原因,因為它能夠幫助我承受飛行的艱辛:在飛行中我要用一只翅膀保持平衡,用身體的其余部分來做錨,以避免迷失方向。我絕對需要風,需要他們的能量,尤其是他們的存在。
風是一個絕佳的旅伴,而且他是獨立的。你們人類已經憑直覺明白了,幾個世紀以來,你們都在尋求收集他的聲音,你們說風呼嘯、低語、吼叫,或者颼颼地響。你們努力尋找合適的動詞的時候確實令人同情。你們不明白,這些只不過是風在路上遭遇的東西發出的聲響:是你們壁爐里蘆葦的口哨聲,是樹冠在風中的颼颼聲。風的聲音,噢,風的聲音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們永遠無法找到一個定義來捕捉它。風喘息,如此而已。盡管如此,你們可以學著傾聽他,然后彼此講述風所講述的故事。這樣,你們就會感到沒有必要將那種聲音歸類。你們每一個人都能夠找到自己的傳奇,并且遵循自己特有的人生軌跡。
再回來說說我吧,我的傳奇就鎖在我的名字里:無痕。
或許是那個戀愛的小女孩給我起了這個名字,也許她不是一個小女孩,而是一個已經有一千歲的老太婆,不過她有著小女孩般的手和夢想。又或者是那位東方藝術大師說出了這個名字。他看到我從窗戶飛了出去,在吃驚的同時,兩個漢字從他的嘴里蹦了出來,于是成了我的名字。無論如何,那個名字與我和我的命運交織在了一起,命運使我成為了現在的樣子。
從我誕生到現在,很多年已經過去了。在這段時間,那個戀愛的小女孩也長大了,成為一個女人。一天,在無數次神游之后,她終于作為一個懷舊的西方人來到了東方,做一次真正的旅行。
她到了遠東。
邀請正是來自那位東方藝術老師的故鄉,中國。在那里,她剛剛下飛機,就開始尋找那位老師。在北京逗留期間,她一直在尋找他:在與她交談的人好奇的眼睛里,她與他們談論歐洲藝術;在宏偉的皇家建筑里,在故宮引人入勝的氛圍中:它是宇宙秩序的人間孿生姐妹;在北京古城區里人們忙碌的動作中:她在胡同中徜徉,向擁擠的正方形院落投去一瞥,看見庭院里有一些房間;在復雜而迷人的天壇里,在寬敞而難以理解的喇嘛廟和誘人的道觀里;在店鋪和回廊門框上懸掛的燈籠柔和的紅色燈光里;甚至在吃飯用的筷子上,還有雕刻在纖細的木棍上微小的中國字上。
最后,已經被這種尋找折磨得筋疲力盡的她來到北京一個漂亮的公園散步,那里是北海公園。她已經沒有任何期盼—綠色在全世界都是一樣的綠色,它令我放松,僅此而已,她想。不過,在那里,在公園的一條小徑上,她看到了他。
男人站在那里,用一根長長的木棍直接在地上做畫。木棍的頭上是一根毛筆,旁邊還放著一個小桶,桶里除了清水以外別無他物。只需寥寥幾筆,水就變成了一幅畫:那是一只烏龜,它后背上馱著的一塊塊骨質小片構成一幅漂亮的鑲嵌畫。
地上的烏龜令她想起前一天走過的神路,或者叫做神道,以及廟宇入口處巨大的門扇旁的石碑,石碑上端坐的正是那只烏龜。按照中國最古老的宇宙流派的說法,它是宇宙的化身,象征著長壽。這種比喻真奇怪呀!女人想:這是一個真正的悖論。那座笨重的石像已經經歷了幾個世紀,而這個復制品脆弱而卑微,從出現之時起就注定要消失。盡管……
是的,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地上的水將會消退,然后完全蒸發。繪制的圖畫也將消失,地上將布滿塵土……畫家的每個動作都會顯得徒勞,他的每一個創作,即使美麗,也只是短暫的。盡管……
那位街邊的中國畫家身上散發著一種深刻的安詳,他的目光揭示出某種內在的沉靜。女人打量了他很久,隨后離開了那座同樣光芒四射的公園。是的,她終于見到了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過去那位東方藝術的老師。
我不時會遇到他們。他們兩個人會在一起。在我疲憊的旅行中,曾經有一次發現了他們,當時我正在掠過那個界限,在界限的另一邊沒有地心引力,開始了不屬于任何人的空間—既不屬于天也不屬于地—那里是靈魂常來常往的地方。不是那些逝者的靈魂,而是生者的靈魂。在星際的旅行中,他們習慣于把約會地點定在那個中間地帶。他們在地上的軀體用不同的名字稱呼那里,而且那些名字越來越不合時宜:有人說那里是夢或者無意識的世界,另外一些人說那是意識或者直覺的世界,還有人僅限于說那里是無形或者隱藏的世界。最后這種說法我覺得最真誠,盡管沒有什么是無形的,只要有眼睛去看;不過,你們人類總是過分相信來自視覺纖維神經中樞的那些唯一的感覺,而忽視其余的東西。
在那個中間地帶,也就是說在那個由神秘的空氣和魔力構成的不屬于任何人的空間里,我發現了那個戀愛的女人/小女孩的靈魂,以及她的東方藝術老師的靈魂。它們離得很近,幾乎可以接觸到,如同兩個坐在一個小車站唯一一張凳子上的兩個旅行者。他們在那里下了車,等待下一趟車。
“無極,”她是在說太極,東方藝術的老師,“它是一個簡單的環,同時也是一個偉大的開始……你瞧!”
從他們纖細而不透明的身體互相擦過的地方,在他們彼此接觸的地方,放射出濃烈而又難以形容的光芒,你們要相信我。想象兩個環,它們有一部分是重疊的,重疊的地方顏色變得更深。想象一下與接觸所產生的不透明相反的東西。對了,就是光芒。還有:光芒的精髓,也就是從內部把東西照亮的那種東西。很明顯,這兩個人已經長時間傾聽同一陣風的聲音—那陣風已經周游了整個地球—現在他們正在彼此講述他們的故事。他們還在拿自己開玩笑,取笑自己在下面的生活,溫柔而惆悵,因為在下面的時候他們彼此之間相隔如此遙遠,并且因為這樣的距離而彼此間產生了誤會。
“村上春樹在一篇小說中寫道,風有一個愿望,”那個女人/小姑娘的靈魂說,“風希望將我們抓住,并且為了一個明確的目的搖晃我們:他想知道我們體內有些什么……于是,我想象創作靈感就是如此產生的:就如同風來到你的面前,并且將你抓住……”
“話語只不過是一陣喘息……”太極的靈魂補充說。
“老師……”說到這里,她問道,“可是,創造力是一種天賦,這是真的嗎?或者一切都是巧合?”
他的回答是一陣竊竊私語,勉強能夠聽見:“語調中互相契合的東西會一起顫動。內心彼此接近的東西會互相尋找?!?/p>
從這么近的距離見到他們,我情不自禁扇動一下翅膀,也靠上前去。我站在他們面前,就在他們相互接觸并且產生那條照射出來的光線的地方。
他們一起望著我,然后異口同聲地叫道:“無痕!”
無痕:周而復始的智慧。
被他們辨認的喜悅難以形容。我只能告訴你們,在那一時刻,我感到身體旁邊,就是有殘疾的那一側,感到某種瘙癢,有些發麻,介乎于痛苦與快樂之間。我感到,我明顯地感到另外一個翅膀正在長出來。
盡管我還沒有看到它,盡管我身體的一側仍然是平平的。但是,我向你們保證,自從我與那兩個人的靈魂相遇,我的飛行就變得不再那么疲憊。我依然能夠感覺到那只隱形的翅膀。我知道,或早或晚,我會在飛行中將它展開 。
只要有可能,請求你們不要無視漲潮和落潮時海水中滾動的瓶子,尤其是那些被云彩壓扁的,以及那些扼殺風的閃電……
“無痕”是我的中文綽號:是北京一所大學的學生送給我的。這是一份真正的禮物,而且十分珍貴。因此,這個故事就獻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