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能在屋里說話。
因為,隔墻有耳—那是古代,現在是墻內有耳。
所以,要緊的話不是在屋里說的,是在花前樹下說的,甲和乙在園子里轉啊轉轉啊轉,直轉得刀光劍影、風起云涌。
讀政要回憶錄,政治家出訪,一大煩惱是在對方的地盤上找不到說話的地方,上世紀70年代冷戰時期,基辛格訪蘇,每到要緊處都要拉著助手到院子里去,那是俄羅斯啊,等商量定了主意,兩個人都凍得一片冰心在玉壺了。
但是,在樹下說話也要看是什么樹,比如,就不能在桑樹下說話。
左傳僖公二十三年,追述晉公子重耳當年事:被糊涂爸和狠毒后媽所迫,亡命天涯,一口氣跑到了夷狄—說起來,重耳的親娘就是夷女,夷夏之別,春秋時已經漸嚴,但重耳的父親獻公有一種浪漫主義審美趣味,他偏就喜歡異族的、跨文化的、野性的女人,接二連三搶了幾個夷女,包括后來作亂的驪姬。所以晉國公室到了重耳這一代,已是混血,這在當時就被認為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鄭國的時事評論家叔詹分析后獻公時代的晉國政局,認為重耳或有可能脫穎而出,理由之一就是:“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晉公子,姬出也”。翻譯成現在的意思,就跟我家樓下李大爺的觀點沒什么不同,這位李大爺,兒媳婦藍眼黃毛,老爺子喝幾口小酒就要夸孫子,立論奇崛:你看他爸他媽,不是一種兒啊,南瓜和北瓜都能串到一塊去!這小子,長大了還了得?
重耳出逃時17歲,在夷狄呆了12年,其間娶了個夷狄老婆。但老這么呆下去不是事,這就相當于一個人有志于演藝事業,卻不在圈里混著,老呆在草原上喝酒,機會就永遠不會找上臉兒不熟的人。圈兒在哪兒?就在南邊、華夏諸國,于是這一日,重耳收拾好行裝,跟他的夷狄太太深情作別:
“親愛的,等我25年,25年后我若不回來,你、你就嫁了吧!”
太太掰著手指頭算啊算:我今年都25了,再等你25年,我就50了。我都50了我嫁誰啊我。啊—你丫別跑啊!
重耳早就掩面絕塵而溜,一口氣就到了齊國。
齊國到底不同,首都臨淄,那是特大都市,成語中有摩肩接踵、揮汗如雨,最初說的就是這座城,后來的人不開眼,以為揮汗如雨是一個人吭哧吭哧干活揮汗如雨,你揮揮試試,能如雨嗎?那說的是臨淄的大街上全是人,一人一把汗就是一場雨,一人一口唾沫就是一場洪災,極言其繁盛也。
如此花花世界,那重耳能不暈乎?況且,這時的齊國孝公當政,頗有志于天下,一見重耳來,便知這是香張,有用沒用先留著,興許碰巧了就能和一把大的。挑了個閨女嫁給他,陪嫁擺了半條街,駿馬一匹一匹數了若干遍,整整80匹。
小日子就過起來了。新夫人齊姜,樣貌如何,史上無載,書里記著的是,此間樂,不思晉,百煉鋼化繞指柔,溫柔鄉里,消了英雄壯志,重耳的想法是:就這么過下去,愿歲月靜好,不再折騰。
群眾不答應,讀者不答應。重耳消停了,下面的故事全沒有了,沒了故事跟著他的幾位兄弟們怎么辦?別家鄉、棄父母,就是為了跟著你長跑12年最后跑到大都市安個家?走!必須走。
于是,領頭的子犯帶著哥兒幾個要找個背人的地方說話—屋里不能說,隔墻有耳,揣著一肚子話轉啊轉,忽見桑樹一棵,亭亭如蓋,看看前后左右無人,開始密謀……
幾百年后,有女秦羅敷,“采桑城南隅”,“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綢緞為下裙,紫裙為上襦”,然后全城轟動,男人們集體圍觀,詩人只是不曾說,這位一身香奈爾的小姐是怎么采桑的。
現在,讀了《左傳》,我知道了,原來秦羅敷并非裊裊婷婷立在樹下,而是—在樹上。至于她怎么上的樹我就不知道了,看那身行頭總不至于是爬上去,也許是會輕功也未可知。反正就在春秋這一天,恰好也有一個采桑的,顯然是在樹上,不是別人,正是齊姜的陪房大丫頭,伺候了少爺少奶奶,還得采桑和養蠶,趴在樹杈間把哥兒幾個的打算聽了個明明白白。
要走是不容易的,重耳自己就不會答應,重耳答應了,齊姜肯定不答應,齊姜答應了,齊孝公也斷不能放他們走。
所以,我替他們想啊想,也只有下蒙汗藥、生米做成熟飯、偷運出境……
這位大丫頭,等那哥幾個散了,刺溜下了樹,一溜煙兒飛奔進了屋:不好了不好了!公子要跑了!
齊姜無表情。她可能都沒轉過身來,她可能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窗外。齊姜想了一會兒:殺人是怎么回事,怎么殺,怎么殺得干脆別殺得臟。
然后,她轉過身來,那個丫頭就倒下去了。
也許她手邊就有一把刀,或者一把剪刀,甚至一根簪子。
總之,她發現殺人很容易。
然后,她就去找他的丈夫:
“你的心思,都被人家聽見了!不過,那小浪蹄子,已經死了。”
重耳必定是又慌又冤:
“沒有啊!我的心思你還不知道嗎?其實不想走,其實我想留,留下來陪你度過春夏秋冬……”
卡拉OK正抒情呢,齊姜一聲斷喝:
“行也!懷與安,實敗名!”
翻譯:你個沒出息不長進的東西,你就打算在炕頭混一輩子嗎?你對得起你爹你媽天下百姓還有你老婆我嗎?……
重耳聽不進去,重耳不走,重耳厭倦了無盡的流亡和等待,重耳不明白怎么他不離開老婆就是對不起老婆,不明白他怎么就不能過幾天安生日子。
但是,命里注定,重耳屬于他的朋友,屬于追隨他的人、嫁給他的人,屬于廣大投資者,他必須對投資者負責。
于是,正如我所料,有一天,重耳一覺醒來,發現已身在齊國邊境之外。只是春秋尚未發明蒙汗藥,他的朋友和他的老婆用的是常規辦法:陪他喝酒,把他灌醉。
重耳氣瘋了,抄起一把刀,要剁了子犯。
荒原上,兩個人一個追、一個跑。越來越遠……
這時,距重耳回國成為晉文公還有8年,前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過曹國、鄭國、楚國、秦國……
當然,他們再也不會在樹下說話了,他們從此以狐疑的目光打量每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