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把資本廣義地理解為市場交換體系中的私人財產,把資本主義理解為基于私人財產和市場交換的生產與財富分配體系,那么戰國時代的中國就是資本主義體制。加上世俗主義、個人主義,這就是最早一輪“現代性”。
儒家就形成于這個時代。周的封建制是中國的古典時代—對此,我在新出版的《華夏治理秩序史》前兩卷(海南出版社,2012年)中有詳盡論述。孔子生活于封建的禮樂崩壞之時代,他思考的問題就是“其或繼周者”如何達成優良治理秩序的問題,也就是現代社會如何治理的問題。從根本上說,儒家是一個現代性思想體系—當然,儒家理解的現代性與古典保持著“因”的關系,也即保持著連續性,而予以“損、益”。儒家是中道的。
儒家對于新興的資本主義生產與財富分配體系也采取中道的立場:承認,但予以節制。晚近100多年來常被人提起的《禮記·禮運篇》大同章,就清楚表明了儒家的這種立場: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這里只討論與財富有關的幾句話。“貨”與“力”是兩種資源:自然資源與人力資源。這兩種資源恰當地配置,并充分發揮作用,財富就會生產出來,社會就會較為繁榮。那么,如何做到這一點?儒家相信,私人產權和市場有助于資源的有效利用。
也許出乎人們的意料,對此闡述最多的,恰恰是孟子。首先,關于私人產權保障,孟子說:“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币虼?,是故明君必須“制民之產”。其次,關于市場交換制度,《孟子·滕文公下》:“子不通功易事,以羨補不足,則農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則梓、匠、輪、輿,皆得食于子?!泵献雨U述了分工與交換理論,“通功易事”就是處于分工體系中的人們相互交換勞動之所得,由此,所有人各方面的需求可得到較好滿足。
既然自由交換可以增進所有人的收益,那么對交易活動可以采取的唯一合理政策就是自由。孟子理想的社會中有這么一個制度:“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愿藏于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愿出于其路矣”(孟子·公孫丑上)。
這構成了儒家的經濟政策傳統。歷代儒家都反對高稅率。儒家也向來反對政府介入市場過程:《大學》討論治國平天下,所闡述的核心原則是:“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由此形成儒家始終堅持的一個憲法性原則:官不與民爭利。《鹽鐵論》中,接受儒家訓練的賢良文學就堅決反對財政官僚干預市場過程的種種政策。
不過,儒家又不是自由放任主義者。如大同章所說,“貨不必藏于己”,“力不必為己”。人們之所以這樣做,并不因為國家的外在強制,而是人性使然。
儒家的人性觀是平實的。不妨再仔細看看大同章,你一定會發現,它的遣詞造句十分特別:它一口氣說了7個“不”。我相信,現代思想家都忽略了這一點,由于這一忽略,他們對大同理想的理解恐怕全錯了。
這7個“不”表明,儒家的理想是平實的、低調的。我們可以分別兩個層次:
首先,每個人生產出來的財富,當然屬于自己,并且是為自己的。尤其是對于普通人—也即孔子所說的“小人”、孟子所說的“治于人者”來說,更是如此。儒家從來都沒有主張過財產的公有制、官有制。
不過,儒家也相信,人天然地具有社會性。這種社會性內在于人的存在本質中??鬃铀f的“仁”,含義就是人與人相互以人相對待。孟子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由于這種內在的情感,人天然地生活于共同體中,必然具有共同體感,具有“公”民意識。從一開始,他們的生產活動就不只是為了自己,同時也是為了共同體。
由此,可以推導出兩個結論:第一,基于內在的不忍人之心,一個擁有財富的共同體成員必然樂于拿出自己的財富與同胞分享,這是他作為共同體成員的本性。由此,一個社會中必然會形成“社會再分配”機制,這就是各種形態的公益、慈善活動。漢代中期以后,中國社會中形成了復雜而廣泛的社會再分配機制,覆蓋每一個人,而其組織者正是儒家士君子,在基層社會就是紳士。
第二,儒家也不反對有限度的政府再分配政策。因為社會再分配體系可能存在某些漏洞。不過,相對于社會再分配,這是輔助性的。社會性福利事業未必能夠覆蓋到全體民眾,政府有義務舉辦最基本的福利制度,以確保每一個人不至于無法維持體面的基本生存。政府為此而征稅,并不是強制性剝奪,而具有人性的基礎—同樣是這一人性基礎,也要求征稅的過程是民主的。
因此,儒家不主張“福利國家”,而主張“福利社會”。這個社會福利體系保障的對象是有限的,就是大同章說的:“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有勞動能力的人不應指望政府養活。儒家相信,家庭才是最重要、最基礎的社會福利單位。政府負有養活責任的人是家庭結構不健全的人:矜,同“鰥”,無妻者;寡:無夫者;孤:幼而無父者;獨:老而無子者。對于嚴重的意外,儒家也認為應當予以救濟:廢,殘廢;疾,疾病。
只要做到了上面幾點,整個社會就做到了“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人們還是首先親自己之親,愛自己之子,但是在此之外,人也會親他人之親,愛他人之子。這兩者共同構成人的天性。
上面是討論了儒家關于資本、交換、福利的理念。儒家的這些理念至少部分地見諸現實了。經董仲舒-漢武帝之更化,儒家獲得治理主體地位。基于上述理念,儒家士大夫開始對戰國以來的放任的資本主義體系進行馴化。儒家士大夫群體一方面通過低稅率、私產保護政策等維護市場秩序,另一方面借助于社會自治組織,建立社會福利體系。
由此形成了儒家式財富生產與分配體系,借用孫中山先生的名詞,可稱之為民生主義。這個民生主義的財富生產與分配體系以人皆有仁心、不忍人之心為人性論基礎,其現實運作以發達的自治性社會為制度基礎,紳士則是這個社會自治的核心。
歸根到底,“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幾希”者,心也。心為人之本,必須讓心始終控制物。物讓人分離,心讓人聯合。人正是在心的維度上聯結為共同體的。純粹資本主義體系的問題在于見物而不見人。儒家主張,物的維度上之私人產權制度和交換制度之設計,當服從于人們相互地保證彼此之尊嚴和自由的終極目的。一旦從社會性的人的精神秩序的角度對待資本和交換,所能得到的唯一方案就是儒家的民生主義—當然,它一定以憲政作為政治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