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供個人支配的時間更是有限。“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圣經》傳導書3章),比如年齡的增長和季節的更迭,而且每一道工序、每一個動作的完成都需要占用稀缺、不可再生的資源—“時間”。我們距離最終“什么都不做”的目標還有相當長的時間,也就是說,生命是在生與死的框架內的所有可供使用的時間總和。不管工作,或是失業,時間勻速流逝。工作的首要意義應該是體現勞動者的體力和腦力,以及他們為這份工作所付出的時間。如果生產效率的提高能夠解放一部分生產力,社會和個人贏得了一部分不需要工作的時間;那么反過來說,社會也應該為失業者創造部分工作機會和條件。
對勞動和賦閑之間的關系的評估,也經歷過激烈的歷史性變化。過去,社會對于不工作的人評價非常負面,特別是發展到資本主義時期,如果不工作就證明個人價值的貶值。關于這個問題,卡爾·馬克思也在本應得到更多關注的時間經濟學中有詳細論述。馬克思的意圖非常明顯,他希望重新建立價值評估體系,調整勞動(“必然王國”)和賦閑(“自由王國”)之間的關系。
自由的財富—工作的祭禮
“時間的經濟學最終會消解所有經濟學”,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寫道。他的一生都在思考時間經濟學的意義。對他來說,每一種生產方式都須符合這條“自然法則”:在整個社會“總體工作時間”的框架下按照一定比例討論“社會分工的必要性”,這一法則超越了不同的社會形態。時間經濟學除了每個個體的勞動時間,還包括社會再生產所需要的勞動時間以及整合社會分工所需的勞動時間。馬克思得出的論斷是,戰勝資本主義不僅需要滿足勞動者的物質需要,還要滿足他們對于自由時間的渴求。
在《資本論》第三卷中,馬克思寫道:“事實上,自由王國只是由必需的和外在目的規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實現“自由王國”的準備階段是建設“必然王國”。這個必然王國會隨著人的發展而擴大,因為需要會擴大;但是,滿足這個需要的生產力同時也會擴大。社會化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交換,消耗最少的資源和時間,但是不管怎樣,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才是真正自由王國的基礎。縮短工作時間便是基本前提。
傳統的工人運動和傳統的馬克思主義只是追求社會分工組織形式的改變,幾乎沒有觸及人們對于勞動和生產存在一種狂熱崇拜,這與馬克思出身于市民階層有關。簡單地說,需求降低到狹義的物質層面,勞動者對自由時間的根本不計算在內。于是,我們不得不痛苦地發現,僅僅為了占有更多的物質產品而勞動,會給人和自然帶來災難性的后果。人們不斷要求提高生產效率、解放生產力,幾乎所有的工業國家都一樣,但卻不考慮在市場上為這些生產力創造新的工作,至少沒有創造能夠保持他們生活水平的工作崗位。另一方面,已經實現的高生產效率意味著消耗更多的能源和原料,才能夠保持利潤。解放生產力和摧毀大自然正齊頭并進。
時間的統治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對于時間經濟學持敵對態度。社會所需的勞動時間被追求利潤最大化的需求分割開來,一部分勞動力長時間找不到工作,同時另一部分人承受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不斷加碼,而這種壓力看上去是完全合理的。一位長期從事臨床研究的醫學家觀察到了后果,他認為,一半的病人在適合工作的年齡已經身患重病,因為他們沒有工作;另一半的病人則是因為工作太多、無法脫身。這種對立所造成的社會成本包括無收入人群的生存的成本以及失業或工作過勞而產生的疾病所需的治療費用,這些社會成本的絕大部分最終分攤到了出賣勞動力的那群人身上。一旦有人試圖按照時間經濟學,將勞動時間重新分配,就會遇到巨大的阻力。
事實上,修改時間經濟學深入觸及的是利潤最大化。馬克思不會平白無故地將縮短普遍的勞動時間作為建設“自由王國”的第一塊基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帶來的社會變化之一就是時間“增多”,也就是說,人們有更多的時間來實現精神需求和社會利益的需求。也就是說,工作和生產不再僅僅為了感官需求,而是為了不再工作,這相當于重估“自由王國”的價值,也重新定義了社會需求。
什么才是好的生活?
馬克思的女婿保爾·拉法格(Paul Lafargue)以行動讓一切更明晰,他在工人運動中提出“工作權”(直至今天仍有現實意義)和“懶惰權”(保爾·拉法格《懶惰權》)。他并不僅僅是對勞動的抽象否定,還有對于不勞動的重新評判。拉法格提到一點,重估勞動的價值還要考量現有的勞動紀律是通過暴力手段實現的,許多工廠和作坊都無視勞動者的價值,因為人們需要工作,就必須接受資本家的懷疑。
馬克思也同意應該限制勞動。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提高勞動力本身不應該以人和自然為代價,而且應避免讓社會中的個體無工可作,讓他們不得不依附于社會。馬克思的具體表述詳見《資本論》第三卷的手稿。他認為解放生產力是提高生產效率的必然結果,但是這一切必須遵從“時間經濟學”的約束。是否勞動不應該用來評斷一個人有沒有價值,而是幫助他進入物質世界的通路。因此,馬克思對于工作時間的解讀有別于古典經濟學。時間不再是一切經濟價值的基礎,在單位時間內生產越多越好,而是應該用來生產必要的基本消費品,并且應該將這種生產調整到最小化。馬克思提出時間經濟學的概念,同時也提出一個問題,對于社會里的個體來說,什么才是好的生活?這個問題是評價一個社會的關鍵,不管你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