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陽春節前一整個月,幾乎沒一天好好躺在宿舍床上,也沒一天闔眼睡上兩個小時,只有身體累到撐不住了,老陽才投降般地,趴在縣城協商室桌上瞇眼一會兒。
年關到了,家鄉侄女不斷來電,媽媽想他,而且病了,要錢醫治。孝順的老陽接完電話,抹著臉上的淚水,北方人的臉孔,眉毛濃重,臉頰滿是胡腮,這本是一張典型男子漢的臉,但此刻老陽只像個大孩子,黃土高原的黃沙伴著他的淚水,涂滿整個眉宇。陜西城內打工的老陽領不到工資已3個月了,自從一個他未曾聽過的希臘國債公投爆發以來,他的公司生產的零件送到東莞,全被退回,而且倒債。從西安這個千年前的盛世之都,至東莞這個改革開放后不起眼的出口加工地,兩個天南地北的小城區連成了一條虛線;他們的工資與繁榮,他們的人生起落與傷悲,全得看另一條實線。一條中國人在18世紀錯過的實線,它在海上,海水雖是軟的,但海上經濟才是真正硬的道理;因為大海連結的另一端是控制世界貿易已兩個世紀的歐洲與美國;中國這條綿長的生產線,做出的雖是牢實之工,生產價值卻是虛幻之經濟。他們的收入,全得看西方臉色。
2011年10月底希臘前總理丟出公投之火,把歐洲及世界經濟燒地哀鴻遍野后,那條西方海上實線的經濟更大幅殞落,而這里沒有一件事與亞洲人有關,與每日辛勤工作的老陽更無關;但從去年11月底起,老陽及許多亞洲工人再也領不到工資。
于是春節前,老陽除了不讓工廠找借口說他怠工,每日仍按時工作外,一下工即前往縣城協商部門要求官方出面討工資。協商辦公室內官員、資方、工廠代表吵成一團,老陽只是一名基層工人,只有守在門外等的份兒。有時聽到會議間吼叫聲大一點,以為即將有了結果,老陽疲憊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但沒多會兒,一切又靜悄悄。這是人類的錯覺,以為憤怒之火燒起,正義便會出現。
老陽足足等了一個月,哭了又罵,罵了又哭,累到不行就攤在協商部門外允許他們等待的桌上打個盹。那一刻的老陽,很像加護病房外的家屬,守著生命垂危的親人,但老陽守的只是一份薄薄的工資。3個月,加起來不到2000元人民幣,說起來寒酸,不到歐洲任何一位領袖一天的治裝費。
春節前兩天,老陽終于領到了他苦等的工資,他卑微地跪下來,跪著感謝協商的部門,然后騎著摩托車,迫不及待地回到大山里的家。敲著家門,母親滄霜的臉從門縫中露了出來,“媽,還活著”,老陽哭了,奉上討來的工資,沒說這些折騰的故事,趕緊搬了盆熱水,幫母親洗腳,表達兒子遲歸的孝心。
老陽一邊洗,一邊掉著淚,他問自己:人活著,為何如此卑困?
老陽只是一個小學畢業的老粗,他沒有足夠的知識知道承載于自己身上的國際經濟故事,其實來自于一條全球已密不可分的生產消費鏈。當歐洲破產時分,那個巨額債務不只壓在歐洲人身上,更壓在所有為他們代工生產的亞洲人身上。
春節尚未結束,老陽還待在大山里,歐洲最有權勢的女人德國總理默克爾卻已抵達中國。默克爾此行目的很簡單,伸手向中國要錢。她分別會晤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與總理溫家寶;抵達北京那一天,中歐正面臨百年大寒,多瑙河冰凍了80%。默克爾不是來介紹歐洲炫麗的多瑙河華爾茲,她一方面想辦法維持歐洲的尊榮,一方面要中國參與紓困歐洲。與她隨行的德國外交官向英國《金融時報》表示,“我們不希望搞得像一堵哭墻”。默克爾向北京介紹剛結束的高峰會,預算紀律條約將確保歐債不致失控,接著她亮出此行的目的,“爭取北京支持IMF對歐元區的紓困”,并“購買更多歐洲各國公債”,還沒完,“注資歐元區金融穩定基金(EFSF)”。
默克爾不愧為歐洲鐵娘子,她說話沒有停頓,要求也毫無愧色,“當世界對歐洲信心增強時,也符合中國利益。”
默克爾與北京的協商,在中國引發軒然大波。歐債危機中,中國像被綁架的人質,歐洲的高傲雖然令人難以忍受,但默克爾的談話卻句句實情。2011年,中德貿易總量為1450億歐元,中國現在是德國第二大進口國,而歐洲是中國第一大出口地,占中國對外貿易出口量20%。簡言之,歐洲完了,中國也去了一大半。默克爾沒有表情的語言像一個死亡手勢,她等于告訴中國,“當歐洲一寸一寸地死去了,這可愛的中國崛起故事也會一寸一寸地死去。”而IMF于2月6日也立即發布報告,如果未來歐洲增長放緩超過預期或者歐元區出現更大衰退,中國今年經濟增長率將受到至少4%的沖擊,“中國必須準備一個至少占GPP 3%左右的大規模財政方案,才能穩住官方經濟成長率保八的目標。”
一切聽起來極其荒謬,尤其對中國2億3000萬如老陽般處境的農民工!歐洲想向中國借錢,并窺伺中國過去30年血汗換得的3萬億外匯存底,態度竟還如此高傲!香港《經濟日報》首先發難,在社論中表白要買也要買抄底有增值空間的歐洲公司,而非風險極高、必然貶值,甚至可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歐洲公債。中國民間輿論的批判聲,強烈、憤怒,評論員談起話來聲音高亢,甚至到了“義和團”的境界。
默克爾該慶幸至少她不是日本人,也不是英法聯軍的后代,否則憤怒會更高昂。至少中德之間,歷史仇恨并不特別深。默克爾本人成長于東德,東德地區的人最大特色是他們只記得自己如何被蘇聯共產黨侵略,徹底遺忘自己也是德國的一部分,參與了納粹屠殺,也參與了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事件。在東德人的腦海里只有自己被迫害的記憶,沒有德國迫害他人的歷史。歷史,早在她們的選擇記憶中被遺忘了。
中國這個看似崛起,但其實人均在全球排名連百名都不到的虛胖窮國,到底該不該援助華麗蒼涼的歐洲?談道德是非,似乎是個無止境的辯論,但談國家理性利害,中國政府似乎真得毫無選擇按默克爾“指引”的方向做。事實上根據歐洲央行資料,2011年歐洲金融穩定基金(EFSF)發行的160億歐元債券中,亞洲投資者占20%,高達1/5;而其中最大購買者大半來自中國人民銀行。
不要驚訝默克爾毫無羞愧的傲氣;這位來自歐洲的乞債主,至少說話還心平氣和。英國,那個發動鴉片戰爭的國家,最有影響力的報紙《金融時報》于2012年2月7日,默克爾訪中后發表一篇社評式專欄“歐洲不必乞求中國”。理由是近日歐洲債券歐元區自己的投資者購買比例已達76%,歐洲對中國之需,已不像去年底十萬火急,而且如果中國政府想買流動性強并容易變現的主權債券,除了美國國債之外,只剩歐元債券。盡管兩者的信用與幣值都在降低,但中國在世界市場沒有別的選擇。是的,西方業已沒落,默克爾至北京討錢成了西方世界一大沖擊。因為不要說一個世紀前,20年前西方都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入如此下場。此時古老創立于1888年的英國《金融時報》,適時提醒它的英語讀者,“歐洲人無需卑躬屈膝地向中國求援”,他們篤定,“中國還會繼續購買歐元區債務。”
很不幸,我也必須痛苦認同《金融時報》的結論。或許歐洲快破產,或許西班牙已有500萬人失業;但真正需要為了錢下跪,為討一筆工資,卑躬屈膝的,在這個地球上,只有如老陽那個大山里代表2億3000萬中國及亞洲工人們。
于是相隔百年,歐債危機下,我改寫了徐志摩的詩: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冬雪也為我沉默,沉默仍是今晚永遠不屬于中國的康橋。悄悄地我走了……揮一揮衣袖,我帶走了所有中國的云彩。
春節過后,數億農民工再度告別父母。老陽這回聽了老鄉建議,遠至天津找著了新工作。在那個昔日法式德式英式風情區里,他參與修復老房建筑工程。屋頂上老陽走來轉去,歐式白墻在冬雪天中仍割出斷然的東方與西方之別,但老陽并不明白。他仰臉向著當頭的風雪,把滲進脖子里的冷空氣想辦法擋住。老陽赤裸裸地站在皚皚白雪的天底下,像一名被世界經濟審判的惶惑犯人。這時候,幫母親洗腳的片刻記憶,特別柔和。
望著天津外海,老陽許愿,明年春節,他可如期領著工資平安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