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談論自由時,我們在談什么?

“戰爭中你流盡鮮血，和平中你寸步難行。”電影《頤和園》中的這句臺詞，描繪出了理想主義者的切膚之痛。清醒與迷失、幻想與現實、幸福與不幸—他們追求自由的心志，在這些看似矛盾，卻又相互依存的情態中，歷受煎熬。倘若上世紀90年代，懷有理想主義夢的知識分子們的集體惶惑，誠如該片導演婁燁所言，是“一旦嘗到自由的尺度，可能就很難回去”，那今時今日，令他們更為焦慮無力的，則是“不再回去”之后，又能如何？在這嘗到了自由甜頭的時代，在早已被納入全球化后工業體系的當代中國社會，人們的智性，是否更為開化？而人們的信仰，又是否依舊存在？

當我們談論自由時，我們該談些什么？

言論自由≠百花齊放

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中，色情想象反而最百無禁忌，唯有壓抑之下孕育的自由，才能以原生的“禁錮的歡喜”，勃發出最強大能量。在話語權相對受限的內地，“言論自由”是民眾的力爭訴求，人們對“被和諧”、“敏感詞”、“微博實名制”等壓抑個體表述的中國特色概念極度厭惡，身為公民卻不能暢所欲言，當然是社會的畸形現實，但與之相對照，“有自由無民主”的香港，或可作為一個值得借鑒探討的例子。

“自由開放”是這個外向型經濟中心的最重要特質，盡管香港新聞自由的全球排名，已從2003年的第18位下降到今年的第54位，但市民在思想言論、集會結社、參政議政等各個層面，都享有內地無法企及的自由空間。平日里，民眾對政策、霸權、乃至城中事件的任何不滿，會實時采取游行、示威等方式進行抗爭。規模從數百人左右的“反自駕游集會”到抗議名店妨礙港人攝影自由的“DG門口萬人影相”，大小不等，都旨在將眾怒民憤集合、放大，從而喚起相關方面重視。Facebook、高等討論區等百無禁忌的網絡平臺，也充分發揮了聚眾與聯動的社會功能，城中的基層聲音，即使不能直接左右決策層，卻也很難被熟視無睹。

套用此前為港人奉為本土“神劇”的《天與地》中臺詞，“和諧不是100個人說同一番話，而是100個人有100種聲音之余，互相尊重。”這高度開放的言論自由環境，乍看下令大陸人民欣羨至極。如果冷靜剖開香港“百花齊放”的表像，便會發現，當人獲得充分的表達自由時，卻并未能孕育出更豐厚的思想。

作為典型的消費主義社會，香港在兩岸三地中，對“即時滿足”的追求最為瘋狂。一部最新款iphone，上市一周，便已出現在地鐵中大多數乘客手里。鮑德里亞曾明確闡釋過消費社會建構出的新倫理對人的無形摧殘。當儲蓄、勞動等清教徒式看重累積的社會價值觀，被實時的開支與享樂方式所替代時，人對事物的參與和厭倦程度都變得空前迅疾。當民意能不受限地在第一時間反彈不平時，便已完成了“即時”的疏解。港人需要抗議、宣泄的空間—某種程度上，卻也只需要這聲討空間。游行、集會等上街活動能令市民實時消化怨氣，而Facebook上的萬人聯盟能滿足每個港人的“參與”之心，更重要的是，通過自由發聲，可以間接影響當局的施政方向時，人會相信自己充滿力量。“民智不可欺，民意不可侮”，但“民智”力量在實時作出反應、發起抗爭之后，又沉淀下了什么？

正如在生活節奏上，香港永遠令人充滿壓力，故而人人都在資本主義體系中搏命賺錢，只求結果不重過程—輿論環境層面，同樣如是。當態度、意見、要求、情緒，可以通過言語與非言語形式，被如此輕而易舉地進行表達、交流、整合、與傳播時，公眾在意的，只是最終得出那個用來與當局分庭抗禮的意向結果，而非打磨其間的思考過程。當人可以隨時隨地表達立場、傳遞憤怒時，便會認為“表達行為”本身最重要—而非其背后的理據、邏輯、耐心與堅守。就像城中這套自由經濟體系所支持的一切消費和生產行為一樣，言論，也是一種人們離不開的“即時滿足”。

去掉壓抑與禁忌的鐐銬，市民可以自由發聲，卻也正因為對意志太過自由地釋放，而缺少了先抑后揚的內省。對效率至上的港人而言，扎實沉淀后再作出反饋，是他們從未建立起的言論習慣，縝密思考，則更顯奢侈。人們常誤以為，當思想可以信馬由韁、徹底獲得解放時，百家爭鳴的思考環境便能形成。事實上，在可以不受約束、“自由地”思考與信仰的香港，人們有意見卻少有思想，有宗教信仰卻少有精神信仰。思考可以如此自由地進行，但大多數人并無這樣的時間和空間，或說他們所進行的大部份思考，都已在“即時”抗議、Facebook group跟帖等行為中完成。

“上街”之后、關掉電腦之后，人還有多少精力與信心，為自己所相信的價值繼續“發聲”、繼續“思考”？如果“言論”不是在這樣不斷深化的可持續積累中日益壯大，自由的價值便僅限于滿足瞬即的、感性的發泄愿望，而不會升華為香港的智性。

從2003年50萬人“反23條”，直至今時今日，新聞自由都是港人責無旁貸捍衛著的最敏感神經。香港的新聞環境之透明度與自由度都遠高內地，但呈現出的傳媒生態卻并不健康，蘋果東方兩家“新聞娛樂化”的報章獨大，充斥大量低素質內容的新聞產品，卻被自由市場檢驗為成功可行。市民接收信息的習慣也是寧看圖而不讀文，兩份八卦多圖周刊一貫最為暢銷。“自由”賦予了人更多選擇，卻也在令人變得更為單向度，愈趨抗拒復雜的邏輯思考。港人具有篩選及收集信息的敏感，卻不具有對浮躁的大眾媒體所應有的判識力，因而傳媒與受眾間彼此助長著對方的愚蠢、低下趣味、及貧乏的鑒別力。

香港傳媒所發布提供的言論從不失廣度，但卻少具深度—與港式的閱讀、表述、及消費習慣如出一轍。

另一方面，由于殖民地背景中對“秩序”的重視與恪守早已深入港人靈魂，因而維護社會井然有序是民眾的本能意識。十幾萬人的游行從來都能保有出色秩序，當然是文明的直觀體現，但一分為二地看待這種社會化行為規范對人心的潛移默化，便可發現，它在締造公民素質的同時，也在令人們的所思、所想、乃至所言愈加趨同。相比言論管制較強的內地，能同時包容“100種聲音”的香港，本應是思想百花齊放之地，民間在針對具體問題開展抗議時，也應懷持多種主張，而不是將支持與反對、自由與專制、香港與內地這些概念非黑即白地對立，最后呈現為“同一種”民眾話語—看似經過最大限度自主選擇，實質上仍凝聚為一把聲音。歐文·M·費斯在《言論自由的反諷中》稱其為言論的“沉寂化”，意即言論影響力的不公平，同樣不利于追求意見的均等、民主。

如同《天與地》中所說：“每個人被環境訓練得像倒模出來似的：喜歡同一樣食物和電視節目，支持同一種政治立場，信奉同一種生老病死的做人方式。”同時在Facebook上like與share，同時表達對政府的不滿，同時去發表一種見解，甚至最終“自由地”表達個人的生存積怨時，也只是整個城市討伐聲音中的滄海一粟。

香港的媒體與話語環境，或可令內地狂熱的自由追求者們靜心反思，言論自由就是完美烏托邦嗎？它的唯一敵人是否就是強權“禁錮”？當人獲得了足夠自由去表達，真的可以令輿論環境煥然一新嗎？

自由選擇＝無從選擇

相比二、三十年前，今人無疑擁有前人從未設想過的自由。盡管依照《經濟學的真相：看不見的手》的作者考什克·巴蘇的描述，自由市場所主導的當今社會可能是人類史上“最不平等”的發展階段，但無論貧富差異有多懸殊，不同階層間的知識鴻溝卻已日趨消弭，豪富與打工族在愈趨扁平化的社會中，獲取著相同的信息源。在掌握信息、閱讀與觀看，乃至整個生活方式層面，人們都享有更平等的選擇權。后現代主義定義中，消費個性化的潛在操控者是“語言”，是溝通與交換信息的系統—微博、免費實時通訊、3G網絡等等。持續發送、接收并重新創造“語言”令人自戀，但個體的自戀，又“并非對獨特性的享受，而是集體特征的折射”，眼下這盛世所呈現出的吊詭，恰在于個體擁有數以萬計的“個性化”選擇，而作為“集體”的整個社會，卻呈現出了“一體化”的空虛迷失。

你擁有太多種渠道關注新聞、下載書籍電影、與人交換意見，文化與信息產品的傳播，與10年前對照，都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革。人們擁有充分的自由去選擇視、聽、讀、寫的方式，但實際上，他們接收到信息后積淀消化為知識儲備的能力，并沒有真正進益。無論影視、傳媒、學術、抑或公共言論領域，當今社會都充斥著大量的龐雜文本，而當人需要在其中進行選擇時，卻會悲哀發現，選擇的行為本身，早已失去狂喜與期盼，因而作出任何選擇，本質幾乎相同。套用西方文藝復興時期“思想解放”的名言：“做你想做的事。”—但在能做太多事的外部環境下，人的內心，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

30年前，人們對春晚全心期盼；20年前，人們對學術真誠虔敬；10年前，人們為賀歲片眼前一亮。但如今，春晚最多能為茶余飯后添點余興，學術打假成了荒誕鬧劇，而賀歲檔期出品的多是合家歡式的爛片，變化的是受眾的心態。“自由”在大眾傳播層面帶來的最大危機，是人對任何事都已不再興奮，什么都不能調動起激情與新鮮感。這樣的局面其實很可怖，能輕而易舉獲得任何一本書、一篇文章、一套電影、甚至是一個學者的思想時，便會無形中忘記這些資源所承載的本來價值。

“自由”令信仰與價值追尋失去焦距，因而理想主義者感到了空前迷茫。

文首提到的電影《頤和園》，就是這樣一部理想主義的破碎寓言。影片中15年的時間跨度，正是從上世紀80年代末的“亂世”直到本世紀初回歸“正軌”的中國內部，理想由點燃至覆滅的悲情寫照。“無論自由相愛與否，人人死而平等。憧憬光明，就不會懼怕黑暗。”—“已死”的是改革開放初期，中國青年那團一無所有卻無所畏懼、堅信自己無所不能的心火。西方啟蒙精神的進駐，初時帶來人權、平等、與個性追求，但欲望被從禁錮中充分解放之后，國人卻發現自己更為無能、無力。當整個社會從此前壓抑的歷史狀況，陡然過渡到工業化、世俗化、大眾化的豐盛時代時，人們發現盡情宣泄之后，仍要回到腳踏實地的生活，只是生活的處境、方向、原則已截然不同。

成長在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的青年，曾面對、擁抱過的那個世界，業已消亡。當年，他們讀詩、讀文學，談理想、談人生，擲地有聲地表述，激情澎湃地爭論，在文化層面，人人都懷抱“救亡”的激情，在那精神空前解放的特殊階段，大量的西方“理性個人主義”思想，占領了知識階層的視野。他們急切地用身體將其消化，轉化為“感性個人主義”、“跟著感覺走”。但這種自由主義浪潮的發展節奏，卻跟不上外部社會的繁榮速度。“文化開放”為國人打開此前被苦難與荒謬壓抑了半個世紀的思想閘門的同時，也迅速將思想變為消費品，消費文化與知識分子眼中的“理想文化”之斷裂從而難以彌合。

這便是所謂“和平中你寸步難行。”從百花齊放到魚龍混雜，“自由”的加速度令人充滿選擇，卻又無從選擇，內心反而比生活在“文化禁錮”環境下的祖輩迷惘百倍。正如王小波曾說：“一切都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這是消費社會的基本特征，也是我們所生活的時代之表征。

理想主義者可以為自由與理想奮戰，卻無法面對這根本沒有對手的現實—對手是被市場標準檢驗為成功的大眾文化？抑或人人追求“個性消費”的后現代幻象？這樣無謂的對抗，就像是揮拳發力，卻打在厚重海綿上。整個社會呈現出如此多元化表像，而內涵卻又如此空洞乏味。今天，沒有人再認為“低智、偏執、思想貧乏是最大的邪惡”，因為人已相信自己足夠聰明，能在高速通達地接收和傳播語言、文字、影像之過程中，獲得廣闊視野。但實質上，公眾通過知識孕育思想的能力，卻飛速退化，嚴肅文化愈加無人問津，嚴謹的思考與批判也被全民消解為“無關理性”的口舌之爭。不必承擔話語責任的爭論環境下，“語言”變為滿足表述欲望的廉價工具，因為“自由”，所以自我放縱。所有與崇高、犧牲、道德神圣相聯結的概念，都只會為人恥笑—如今，如果你想找人談論理想，大多數情況下，會首先被對方視為冷笑話。

當國人急不可待割裂自己與貧窮而閉鎖的歷史間的身份認同紐帶之同時，集體價值觀自然而然斷裂，后現代社會的價值顛倒，對文化帶來的最顯著傷害是在創造力層面。30年前沒有網絡小說，口水歌尚未蔚然成風，圖書館中的厚重部頭和幾份少量期刊，是人們能接觸到的少量讀物，國產電影為數不多，卻令人津津樂道。當時的創作者同受眾一樣“無知”、缺乏選擇、可運用的資源也極之有限，但他們卻有明確的判斷標準—哪怕只能遵循一種價值取向，卻至少中軸清晰、有條不紊地依據這種取向，訂立創作原則—當然，你也可稱之為愚昧。如今在文化產業內部，最為稀缺的卻正是原則。今人的創作野心異常蓬勃，整日將發展軟實力掛在口邊。論語中說：“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文化感召力源于“服”而升華于“信”，當代中國創作環境之博大，卻并無幾部作品能“取信服人”。

單以影視產品這種相對承擔更為通俗與娛樂性的創作形式而言，如果我們以昔日堪為“蒙昧期”但尚未確立文化領導權的“17年電影”作比照，便會發現今日的銀幕，有“戲”而無“人”，有名著而無“經典”，有類型傳承而無價值接續。迄今為止對中國現代文學最好的一批影視改編，都誕生于那段時期。《林家鋪子》、《早春二月》、《小二黑結婚》、《家》，當時的創作者以生命情調去思索文學神韻，而產業“開化”后，“文學”則變成可以不假思索用來解構、消費、及搶奪觀眾的噱頭。當時脫生于“典型環境”下的“典型人物”，被今日眼光視為直接服務于政治的“高大全”，但在當時的現實映照下，卻如社會生態的鏡子般寫實—千篇一律的英雄形象，正源于人們當時信服那種價值的光榮與崇高。而今，不只很多“真善美意識”的概念為人漠視不屑，最基本的虛擬與現實、信仰與虛無、真與偽之區隔都早已無足輕重。

時代不再為人劃“限”的同時，人也不再為內心劃下底線。一切態度、情緒、思考、判斷都能模棱兩可，因為一切根本可有可無—反正我們已經擁有太多選擇。當理想可以成為笑柄、沒有什么再值得人去為之犧牲時，當人已不必再具有愛憎分明的勇氣、當人可以隨時隨地進行選擇、當理想主義者的“無能”與“無力”日趨被消費社會的“無所不能”幻象沖刷殆盡時，我們仍在談論的自由，究竟是種什么樣的自由？

每個個體都相信自己的智慧與強大，而社會這個“集體”的共同價值，卻愈加反智與平庸。

自由，是自由的最大敵人

當然，這不是一篇誘導人們去詢喚“專制”之幽靈的文章，正因“自由”的命題如此重要，辯證探討它的“可錯性”才更具意義。無論是強調“為個體創造需求”的消費主義、還是新馬克思主義中將社會形態變革歸因于人的“自由選擇”，主體能動性都被極為看重。當我們將自由的抽象價值，具象落實在這個時代正面對的文化狀況時，便會發現，幾乎大多數對“自由”造成沖撞的重大阻礙，都源于其主體本身—只有自由，能成為它自身的最大敵人。反而“禁錮”往往是激發人們思想活躍、充滿行動力去追尋自由意志的催化劑。

媒體，一向被視為衡量自由程度的風向標。“后新媒體時代”所衍生的“個人媒體”現象，又令傳播成為了空前自由的社會行為。iPhone里的新聞信息類客戶端，多到“用無止境”，但這正驗證了歷史學家葛兆光對國人思想水平之變遷的看法。“知識逐漸教條和簡化”，思想則愈加“趨向于裝飾和表面”，碎片化的信息傳遞方式令人日漸喪失整合、分析信息后去蕪存真的思考習慣。

思想不會憑空而生，它需要大量頭腦付諸大量時間精力去培育，無法“不勞而獲”，因而事實上，急于消費知識的受眾，從微博、論壇等各種免費迅捷的平臺中接收的大多數內容，只是知識被簡化為“意見”、“tips”的閹割版本，這些碎片承載的信息量極為單一化、薄弱化，實時引發短暫喧嘩，也只是一種全民娛樂，不出一周便被拋得一干二凈，且這種惡性循環，只會加速削弱人對世界之認知的復雜性。不知不覺中，人們已習慣于片面、低智和從眾地看待世界，所謂思想，則永遠都是“別人的事”。

個人傳播時代的最根本訴求，便是追尋思想自由，但當我們用鼠標左鍵無數次地重復點擊“轉發”鍵時，卻并未在“自由”地思想，而只是在盲從著看似“自由的思想”。這自由行為本身，已經在傷害著自由的真正定義—擁有主見、不受人影響與左右。人們擁有自由，卻也同時，在淪為它的奴隸。

而大眾傳媒的自食其果亦然。今日的傳媒競爭環境，惡劣得有目共睹。紙媒、電視電臺、電子媒介，這樣的亂局中，經營者首先要考慮如何滿足受眾，內地雖不至像港臺媒體般無所不用其極投低級趣味所好（譬如報紙名稱赤裸定為《爽報》），但在紛紜的爭逐環境中存活，仍需不斷以熱辣出位言論、名不符實標題、乃至惡性炒作，博得讀者青睞。自由的、非官方口徑的、立場奪人眼球的奇言雜語，成為媒體爭奪話語空間的市場策略，久而久之，人們早已抱持“傳媒無信”、姑且聽之的態度，去接收媒體發放的信息。大眾傳播的公信度，在后現代語境中被消解得支離破碎，其道德失守的源頭，正是拜自由所賜。

推而廣之到整個文化領域，影視、出版與學術環境，不外如是。“自由”令大眾通俗文化愈加多元膚淺，而小眾精英思想愈加邊緣和稀缺。中國社會在精神層面正在經歷的吊詭現狀，是普羅大眾一方面樂于享用流行文化的淺顯、簡練和通俗，另一方面卻又在抱怨高尚文化漸行漸遠。一邊在內心鄙視主流聲音的庸俗浮躁，又同時在時刻與其同流合污。人們在反智的主潮中，卻同時要求獲得理性洞見并期待社會言論水準不斷進步。

只有自由，令這些矛盾如此合理地出現，并難以解決。也只有自由，讓人在面對它時，感到那樣滿腔熱情，卻又根本無話可說。

禁錮，早已不是自由的天敵—在當下中國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社會與傳播環境中，軟件能助人翻墻，微博能擴散異見，人們有足夠智慧去獲取自由，卻沒有足夠修為去合理運用及發揮它的能量，或許因為心底的自由夢想，早已不再是一塵不染的幻想之境。打開自由尺度，并不代表擁抱自由價值。當我們談論自由時，我們已不像我們的祖輩那樣對它充滿夢想，換言之，它的實現或局部實現，并沒有解決大多數人生命的根本困境。

畢竟，今時今日，如果你只擁有自由，也就意味著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