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死刑上

受訪者：張千帆，北京大學法學院、政府管理學院雙聘教授。1984年畢業于南京大學物理系，1989年獲得卡內基-梅隆大學生物物理學博士，1999年獲得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政府學博士。現為教育部憲法與行政法重點研究基地常務副主任，中國憲法學會副會長。主要學術方向包括：比較憲法與行政法；司法制度；中西方政治、道德與法律思想。主要著作有：《西方憲政體系》、《倚憲論道—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憲在—生活中的憲法蹤跡》、《國家主權與地方自治—中央與地方關系的法治化》等。

“要把人當做終極目的”

主持人:2012年春天的一個熱點新聞是浙江“吳英案”。浙江女商人吳英因集資詐騙罪被二審裁定死刑，引發了極大質疑。該案在經濟界和法學界都引起了極大關注，而且網上也掀起軒然大波。作為一個法學家，你對吳英案有何評論？

張千帆：經濟學家把吳英案上升到近年來中國發展趨勢的高度上，尤其是國家壟斷金融體制等方面的問題。因此，吳英案不再僅僅關系到吳英本人，而是上升到一個宏觀得多的話題。對于經濟學家來說，她已經成為我們時代的一個標志。如果維持死刑的話，她很可能是近年來國進民退的悲劇性象征。

法學家的視角不同。我更關注吳英案在刑法上的具體量刑，如果刑法不應該規定“非法集資罪”，那么吳英的行為根本不應該算是犯罪，吳英也根本不是一個罪人。

我也同意吳英案的意義肯定是超過了吳英個人，但我還是主張回到吳英的死刑判決問題上來。死刑判決足以讓我們忽略長篇大論的經濟和法學推理，而回到吳英這個人本身，因為她一個人的生命就足以超越法律，也超越經濟。

主持人:您強調的是個體生命的尊嚴？

張千帆:是的。如果我們都能認同一個基本立場，從尊重人的生命和尊嚴出發，那么吳英肯定是不能被判死刑的。

改革進行了30年，我們似乎一直在提倡一種自由主義，學者不斷宣揚個人價值、個人自由、個人權利，其中當然也包括個人的經濟活動自由，但是經濟并不能涵蓋社會的全部，比經濟更本質的是人本身。

主持人:我注意到，一些學者不是個人來看待死刑問題，而是要從一些宏觀的角度出發，好像她死了整個中國的改革就會倒退，似乎非要把事情說得很大，我們才有充分理由為吳英免死呼吁。

張千帆：這種現象本身就反映了這個時代的局限性，說明我們和當年把密爾的《論自由》誤譯為“群己權界論”的嚴復一樣，所謂的“自由主義”充其量不過是社會功利主義。吳英案表明，我們至今還沒有確立一條很基本的原則，盡管我們近30年來的發展趨勢是朝著這個方向，但是似乎離這個目標還差得很遠，那就是要把人當作終極目的，而不是實現任何其他目的的手段。

從這個立場上看，以經濟犯罪的名義剝奪一個人的生命在本質上是不正當的。眾所周知，生命是一個人全部價值的物質載體；一旦從肉體上消滅這個人，他的全部價值就消失了。什么叫以人為目的，而不僅僅是手段？這個原則的一個基本含義就是無論一個人給我們社會的經濟發展、金融秩序等等帶來什么樣的后果，他都罪不至死。我們今天當然可以提出一大堆理由，說明吳英這種行為對社會并沒有什么大的危害，甚至能夠給我們國家的金融自由帶來好處，殺了吳英反而會給中國社會帶來傷害，所以不能判她死刑。但是如果這個理由不成立，如果諸如此類的行為確實給國家的金融秩序發展帶來危害、確實阻礙了社會經濟發展，這個人就應該被判處死刑嗎？如果連尊重生命的基本原則都不能確立下來，那是一個多么可怕的社會？這樣的社會又怎么可能把經濟發展好！

主持人：把人當作終極目的而不是實現其他目的的手段，也符合馬克思的思想。在馬克思看來，社會的根本目的是實現人的自由和發展。換句話說，人是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和目的。可是現實的悖論是，在很多領域個人的權利和自由并沒有得到充分重視，而是宣傳個人利益服從于集體和國家利益。

張千帆：這種悖論造成的后果是極其嚴重的。改革開放前30年，中國為什么走了那么多彎路，死了那么多人？歸根結底只有一條，那就是我們不尊重人的生命和價值。沒有把人當作目的，而總是把人當作經濟發展的手段。如果你這個人阻礙了整個國家的發展，那真是罪大惡極，判10次死刑都不為過。人的生命、人的尊嚴、人的價值遭到如此的踐踏，經濟發展成那個樣子，這一切難道都只是經濟政策不合理造成的后果嗎？原因當然要比這個根本得多。

民間集資是否有罪是一個復雜的經濟學問題，吳英的非法集資罪怎么判是一個敏感的法律問題，但吳英能否因為集資而被判死刑則是一個簡單而基本的倫理問題。判吳英死刑的理由是維護人民財產和國家金融秩序，但是如果連人的生命都不尊重，怎么可能尊重老百姓的經濟權利？又怎么可能把國民經濟和金融秩序管好？

所以我主張，我們要從根本上反思如何對待人的生命、人的價值和死刑制度。

死刑有必要嗎？

主持人：從尊重個人生命和尊嚴的邏輯出發，很容易推導出廢除死刑的結論。對于前者，人們都沒有異議，可是對于廢除死刑，人們的爭議卻非常大。堅持維護死刑的人們認為，“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或某些罪大惡極者影響惡劣，“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張千帆：這類主張就是所謂的“社會正義論”，受害人家屬也常常堅持“以命抵命”、“血債要用血來還”的傳統信條，似乎殺人者只有一死才對得起受害者的亡靈。其實“殺人償命”并非不證自明的“等價交換”，而是人類在社會進化過程中為了自我保護而發展起來的原始信仰。在沒有國家或國家不能有效控制犯罪的時代，這類信條有助于迫使潛在罪犯正視自己行為對他人造成的后果，但是現代法治國家秩序的維系顯然不再需要依靠原始血償信條，死刑也就成了對罪犯生命的不必要剝奪。

如果死刑判決的主要理由是為了償命或“平民憤”，那么這類理由顯然是不充分和不正當的。即便罪犯殺了人，再殺一個人也不會使死人復生，死刑并不能彌補犯罪帶來的傷害。為了滿足多數人的感覺而殺人，更是違背了尊重生命的基本原則。在這種工具主義思維面前，人的生命不是終極目的，而是滿足利益和感覺的工具，只要能讓多數人滿意，國家就有權力乃至義務剝奪個人的生命。一旦成為治國原則，對待生命的工具理性主義顯然將產生極其可怕的權力濫用。因此，社會公正論對死刑的論證恰恰將催生最可怕的不公正，只能助長國家背離保護生命的基本義務。

主持人：主張死刑還有一種“社會功利論”的理由，它主張死刑有助于減少殺人犯罪，進而保護無辜者的生命與安全。譬如有人主張不僅應該維持死刑，而且應該立即執行，因為中國的監獄不夠牢固可靠；如果死刑犯逃脫，無疑會對社會產生巨大危險。

張千帆：這種論點顯然不攻自破，因為維持可靠的監獄是國家職能，國家顯然不能因為自己疏于履行義務而轉嫁責任并剝奪犯人的生命。更何況如果以后發現判決錯誤，立即執行將造成無可挽回的傷害，河北省的“聶樹斌案”就是前車之鑒。在國家適當履行職責、有效控制罪犯的前提下，真正意義的無期徒刑足以防止最危險的罪犯對社會產生進一步危害，因而也就沒有剝奪罪犯生命的必要。

社會功利論的更一般主張是傳統法家的“重刑去刑”論，認為極刑有助于震懾危險犯罪，迫使潛在罪犯三思而行。如有確鑿證據表明死刑判決對其他潛在罪犯產生顯著的震懾效果，從而減少殺人兇案，那么或許可以在嚴格控制的前提下維持死刑。維持死刑的惟一正當理由是保護人的生命。

主持人：不管是從“社會正義論”還是從“社會功利論”出發，吳英都不應該被判處死刑。

張千帆：吳英的行為構不構成犯罪，主要一個是經濟學問題；如果構成罪，應該怎么判、判多少年？這是刑法學問題。但是要不要判死刑則是基本倫理問題。如果我們把人當作目的，那么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能判死刑：要剝奪某一個人的生命，唯一的正當理由是為了拯救其他人的生命；如果不存在這個理由，那么剝奪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又殺了一次人。哪怕被殺的這個人是一個連環殺手，已經殺了10個人，但處死他就又剝奪了第11個人的生命。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死刑上”

主持人：我雖然同意您的主張，但是在中國的現實環境下，目前絕對廢除死刑不現實，因為多數人似乎激烈反對。一個最大的反對理由是，他們相信死刑是震懾貪官和維護秩序的必不可少的手段，廢除死刑很容易為貪官開脫死刑。

張千帆：人們痛恨貪官的情緒很正常，他們情緒化的前提假定卻是不能成立的，因為死刑根本不可能震懾當今中國層出不窮的貪官污吏。

在制度不健全的社會，不受監督制約的官員可能會肆無忌憚，以至幾乎無官不貪，而倒霉被抓的概率又很小，被處死更是微不足道的“小概率事件”。一旦制度為貪腐打開大門，真正的巨貪是很難抓獲的；既然被抓獲的概率極小，各級官員又對自己的能力和運氣自信滿滿，任何貪官在出手之前都不會考慮死刑的實際威脅。這樣，重典只是擺在那里嚇唬老百姓，至多對藥家鑫這樣的普通犯罪者產生一點威懾，根本不足以遏制官員犯罪。

不客氣地說，只要缺少監督的體制不變，我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貪官，只不過一時還沒有機會罷了，等機會到了、誘惑來了、腦子暈了，法條上的死刑是不足懼的。

主持人：雖然死刑不足以震懾層出不窮的貪官污吏，但是目前在中國絕對廢除死刑不現實。

張千帆：盡管我認為多數民意在這個問題上是錯誤的，但我還是尊重民意，因為廢除死刑必須要通過修改立法，而國家法律又必須要符合多數民意。如果這個國家的多數人民和立法者都認為死刑還不能廢除，我同意可以保留，但是我們應該逐步走向廢除死刑，尤其是對不涉及人命和貪污腐敗的犯罪不能動用死刑。

我認為廢除死刑的步驟大概可以分成這么三個層次。最后一個層次是涉及人命的暴力犯罪，因為中國人認為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因而最后才能被廢除。第二個層次是貪污腐敗—假定沒有暴力犯罪，貪官不是黑社會頭目，沒有直接或者間接導致人身傷害，因為民眾目前不能接受貪官免死。第一個層次是除去貪污腐敗之外的其他非暴力犯罪，今天我們至少沒有任何正當理由維持這一類死刑。

主持人：有一種社會心理值得重視。一些人也認識到了死刑無濟于事，他們堅持死刑是出于對制度腐敗的不滿。死刑并不能減少中國的貪官，但是偶爾執行一次興許能給大家帶來一場“狂歡”，發泄一下這個沉悶社會的憤懣。

張千帆：令我擔心的就是如今中國社會迷漫著無所不在的戾氣，讓人聞出一股血腥味。為了一時之快的舒憤懣“狂歡”而堅持死刑，絕非理性的選擇。這種態度不僅不可取，而且也達不到目的，因為這個社會的郁悶是由于監督制度不健全造成的，不解決制度問題，殺幾個貪官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中國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死刑上。作為一個制度造成的群體，貪官是永遠殺不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