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簡介
我們的教主李德貴老人家,生于1940年,2009年1月15日歸真,生前任寧夏伊協副會長、寧夏中衛市政協副主席等職,系伊斯蘭教尕德忍耶門宦韭菜坪拱北掌門人,教民尊稱其為李老人家。在西北的回族民眾中間,老人家是一個很有宗教意味的稱謂,宗教人士被稱老人家,也就說明著其教主的身份。李老人家依據教門傳授,6歲出家,15歲時,大環境惡化,凡宗教人士日子都不好過。李老人家的師傅楊老人家被公家逮去,判以極刑。韭菜坪拱北拆毀。15歲的李老人家在接受了教門的權柄的同時,被遣回老家勞動改造。改造的形式之一就是要老人家還俗成婚,由此老人家逃到山里去,像野人那樣過了幾年。后來又被判刑20年。后來又改判。后來又險遭槍決。好幾個比李老人家資歷淺許多的阿訇和滿拉(意為教授宗教知識的師生)都被槍斃,老人家卻因為逃躲有術,得以幸免。自從15歲成為韭菜坪拱北的掌門人之后,李老人家先后坐過13次監獄。從新疆到青海,從青海到甘肅,從甘肅到寧夏的監獄,李老人家都坐過的。
這樣的一個人,因其特殊的身份,因其特別的遭際,歷來在我們這些教民之間有著許多關于他的傳說逸聞。一個被賦與了許多傳說的人,即使同我們一樣生活在現實之中,也總是有些說不清的強烈的異樣吧。
印象
其實李老人家,我是很熟悉的。我們兩家有姻親之好。我的二姑,就嫁給了李老人家的一個侄子,李老人家出家人的緣故,自己沒有子嗣,視這個侄子如己出,一旦回老家,都住在這個侄子跟前的,所以我也一直不叫他老人家,而呼他爺爺。很多教民見到他都要跪下來以示珍重。記得一次我跟他去一個村子,村民們在村口的一棵大榆樹下等著迎候老人家,遠遠看到他從車里下來,榆樹下的人黑壓壓跪倒了一大片,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陣勢,感到頭皮發麻,立即藏在李老人家的后面。我看到跪倒在地的人里,有年近耄耋的白須老人,而老人家神態自若,領受慣了的樣子。我從來沒有一次跪過。老人家自己也不做這樣的要求。好像跪也由你,不跪也由你,他是不要求也不攔擋的。我們都是省政協委員。老人家來銀川開會,不愿住賓館,多住我家里,老實說,老人家住我家里,我是既感榮幸又有負擔,老人家是不好侍候的,這個不好侍候,并非說老人家有著多么高的生活要求,天地良心,他的生活條件是很低的,因出門飲食不便,老人家一旦出行,總是自帶著干糧的,所謂干糧,只是兩樣,一樣干糧饃,一樣腌咸菜,有時候中午時間促狹,趕來我家吃飯會顯得緊張,沒有休息的時間,他就會在會議室里吃點饃饃咸菜,坐著打一個小盹,就算是休息過了。我的所謂老人家不好侍候,是說這樣一個人物住在家里,人心不得消停,老人家的作息時間是完全不同于常人的,夜里兩三點就起來,小凈過后,開始點香靜坐,會一直坐到天亮,數十年如一日無不如此。老人家這樣辦功的時候,我們兩口子沉睡在黑田鄉里就不大像話,所以也是很早就醒來,再也睡不塌實。老婆就說老人家要是在家里住一個月,她一定會瘦去好幾斤,一副不勝其苦的樣子。李老人家給我影響較深的有兩點,一是他走路很快,年近古稀的人,走路真是像一陣風,年輕人都不好跟上的;另一點是,他好像總是喜歡把新衣服穿在里面。我好多次看到他掀起衣襟裝東西時,下面赫然地露出新衣服來。老人家給我最深的印象倒不是來于我親見,而是來自我父親的轉述。父親說,他小時候,有一次去老人家家里,那時候老人家20多歲,正被改判了刑期,遣回村里來勞動改造,父親說他看到年輕的老人家后背里背著一塊白布,上面寫著“反動教主”幾個字,這個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每每見到老人家,容易想起這一幕來,好像除了面前的這個老人家,還有一個老人家在哪里徘徊躑躅,游走無定,背里就背著那塊醒目之極的白布的。
一個背負著那樣一塊白布的人,一個在深夜里點香靜坐的人,他身上完全沒有什么傳說,倒是不大可能的吧。且看看關于李老人家都有一些什么樣的傳說。
傳說
傳說也多,隨手拈出幾例看看。
傳說一、非常時期,李老人家逃到青海去,住在一戶教民家里。教民一家對他很好,但是那家的一個兒媳婦,是一個積極分子,去大隊告發了老人家,于是來了幾個民兵,將老人家逮去了,夜里幾個民兵看守著,老人家聽到他的師傅在他的耳邊連聲說,趕緊走趕緊走,再不走就沒有機會了。老人家一看幾個民兵都睡著了,就聽師傅的話跑出來。民兵很快發覺,在后面追,老人家就跳到湟水里去,湟水深不見底,老人家不會水的,但是卻被誰托浮著那樣,很快就過了河,民兵們站在河邊放槍,看著是個人,就是瞄不準。其實那幾個民兵也是回族人。其中一個后來給人講,他那天夜里對著河里的人放槍,一放槍眼前就一黑,就像有個大手在眼前頭罩著似的,他心里害怕,就不敢再放槍了。過了湟水,老人家沒敢再留青海,跑到新疆去了。
傳說二、馬圈堡有一個叫毛胡子的人,喜歡有事沒事來拱北上轉悠,拱北上是一個肅重地方,輕忽不得的,但是這個毛胡子,不只在拱北上說是非搗閑話,還脾氣大,做飯的廚師給他吃得他不中意,就說出很難聽的話來。惹得拱北上的人都有些煩他。這倒罷了,這個毛胡子一天竟跟老人家爭競起來,眼睛瞪得牛眼睛那樣大和老人家論高低,老人家說,你眼睛不要瞪我了,這對你不好。過了不長時間,這人兩個眼睛看不見了。生活很不便,兩便都不好送到廁所里去,他的兒子給他想了個辦法,用一條長毛繩,一頭兒在屋炕上,一頭兒在廁所里,毛胡子要上廁所,就順著繩子過去,再順著回來。就這樣過了十幾年,才無常了。他無常后老人家去給他送葬,他的幾個兒子哭著請老人家原諒他們的父親,請老人家活的不原諒,把亡的原諒給一下。
傳說三、李老人家最終是無常在了他的肝病上。他的病是遺傳病。李老人家的父親哥哥都是肝病上下場了的。老人家查出來有肝病,先是在蘭州的一家私人診所給看。后來到南京的大醫院看,找的是有名的專家,就發現老人家的肝上有瘤子,這時候教民們的意見有了分歧,有建議老人家當機立斷,趕緊手術;有人斷然否決了這一提議,說老人家怎么能動手術,如此元氣破了還怎么當老人家。意見不一,只好回來。后來又去南京找那大夫看,意思是看能否保守治療,開些藥即可,不必手術了。大夫一查病情,說現在就算動手術也晚了,老實說,藥也不必再吃,回去準備后事吧,最多半月,也可能只三五天。老人家出了醫院笑話了那專家,說真是胡說呢,他一點也不痛,感覺好好的,就給他判死刑,太輕率了。結果大半年過去,老人家還活著,父親他們幾個跟著侍奉的,說老人家就住在蘭州的小西湖拱北,照舊吃那個私家診所的藥。父親說,老人家每天早晚都帶著他們幾個在黃河邊上散步,回憶起好多事情來,還回憶起自己的打籃球,說他的左手帶球上籃,很少有人能攔得住的。這期間,我們的一個教民,出于對老人家的疼顧,自己偷偷又去了一趟南京,找到那專家,央求他想想辦法,救救我們的老人家,倒是把那專家嚇了一跳,說你們的教主還活著么?真是不可思議,這樣下去,也許他真的不用手術會好起來呢。那專家和去的人互留了電話,要求這個人隨時把老人家的情況告知他,他想在這里收集一個醫案。那人回來后向老人家轉述了專家的驚訝,老人家像一個孩子那樣高興得笑起來。
任務
李老人家是2009年1月15日歸真的,此前半個月左右,我接到父親電話,說老人家叫我回去有話說,我即從銀川趕回老家,又從老家趕往蝸居于深山中的韭菜坪拱北,一見老人家,我即忍不住痛哭失聲,疾病把我們的老人家折磨得脫了形。老人家喚我回來,是有任務給我的,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想把自己經歷的一些事情口述出來,讓我記錄在案。我其實在拱北呆了一周多些,即被單位叫回去了。那幾天時間,老人家天天抽出兩三個小時來,在幾個人的圍攏和提醒中,給我講了許多,我都一一記下來,有些神奇的是,最后一次記錄,老人家講得時間最長,斷續講了有平日的好幾倍,好像他的時間不多,再不講來不及了似的。就在那天下午,我正整理老人家的口述,忽然接到單位電話,我第二天就回去了,而且心里也感釋然,覺得自己可以不多遺憾的回去了。在老人家的講述中,不免說到那些和他的傳說相關的部分,我聽來覺得驚異,老人家的自述和傳說是多么地兩樣。
我回來只半個月,老人家就歸真了。
真相
從老人家的自述里,我感到震驚又欣然地聽到許多真相。不多舉例,只把上面說到的3個例子和老人家的自述略加對照,在我看來,這種對照真是太必要太重要了。
真相一、非常時期,為了避禍,李老人家確實逃到青海去,住在一個叫馬成海的教民家里,那家人待他很好,只是那家的一個媳婦子,和男人淘氣,氣不過,就想把家里害一下,這樣就把老人家告發了。幾個民兵把老人家逮去,夜里看守著,老人家趁他們幾個疲累瞌睡之際,悄悄逃了出來,但很快民兵們就追上來,老人家情急之下,只好不管深淺,跳到一條河里去。好在河水不深,只是冰冷刺骨。民兵們大概受不了水冷,沒有下河,只是站在河邊向水里打槍,月亮很亮,一粒子彈激起的水花濺在老人家的臉上。就這么糊里糊涂地過了河。
有人問,不是說那是湟水,深得沒有底底子么?老人家說不是湟水河,是大通河。水不深,就是冷。老人家還說到那個告發他的小媳婦,說事發后她的男人打了她一頓,離婚了。
真相二、有人問到毛胡子的事。老人家說毛胡子這個人他有印象,印象中這個人是一個直炮筒子,有啥說哈,脾氣也大。他的眼睛麻(瞎的意思)肯定有他的原因,有個眼睛就可能會麻,有個耳朵就可能會聾,這是個常理。老人家說毛胡子的幾個兒子不知道哪里聽的閑話,竟來找他,讓他不要計較,讓毛胡子的眼睛重新睜開去(意即復明),老人家說,好像是我叫毛胡子成了麻眼子的,這些沒腦子的人。
真相三、在這一點上,事實是,南京的專家和老人家之間相互都有些疑問和不信任,南京專家的疑問是,這個病入膏肓的人,我不是斷言他的生命不過最多半月么?他憑什么還能活那么久?李老人家的不信任在于,他感覺不痛不癢,照舊可以健步如飛,這個專家憑什么留給了他那么局促的一點時間呢?但是后來,聽父親說,老人家還是服了專家,他說知識分子你不服不行,能看出人的壽限呢,真是不得了。聽父親說,后來那專家還給老人家打來電話表示了他的慰問和敬意。專家會說話,說他從老人家身上得到了一些啟迪。我們的老人家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不知對著專家的滿腹經綸和伶牙利齒,他都說了一些什么。我的一個廣東的朋友和老人家通電話時,已經形銷骨立的老人家反復只有一句話,多謝你的關心,我好著呢。他這樣說時,旁邊的聽的人都忍不住要哭的樣子。
老人家歸真后,那樣偏荒背僻的深山里,竟來了6萬余人為老人家送葬,滿山遍野的白帽兒晃得人眼花頭暈,好像無數采蜜歸來的蜂子忽然不見了熟慣的蜂巢,只好拖著各自重甸甸的收獲,在那里擠擠挨挨,嚶嚶嗡嗡地飛舞熱議著一樣。
謎底
前兩天家里來了一個親戚,他問我老人家說給我的那些我整理出來沒有。現在不少教民見面就向我討這個,很帶些巴結的樣子。那個人和父親閑談時,又談到了李老人家涉湟水而過的事。我忍不住說了我聽到的事實。我說這是李老人家親口說的。父親在一邊沒有言聲。那個人看著我,臉上的神情很是特別,好像答案在他心里,而我答錯了,出于禮貌,他又不能明言似的。我說,我本子上記著呢,還有錄音,老人家親口說的。他有些不自然地動了動身子,怕傷著我似的,用不大的聲音說,老人家看你是個知識分子,才對你那樣說。從他的口氣里聽得出,知識分子可不是個什么光彩的身份。我真是吃了一驚。不知道該對他說什么了。
我想有些謎底大概是永遠無法揭曉的,既使你拿出那個謎底來,也沒有人愿意相信。有些事情,人們是不需要它的真相的。比較起來,真相好像是無用的。
親戚看得出我不是他的談話對象,就扔開我,和父親談去了。他們是很能談得攏。
我在旁聽著他們的談話,一時想到很多,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