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舊歷春節之前3天,才經歷大選激情之后的臺北城,彌漫著將要過年的熱鬧氣氛。相形之下,剛放寒假的臺大校園顯得異常清冷。沿著石板路推開略顯老舊的臺大建筑與城鄉所大門,往二樓的墻面上大大地寫著“我們反對”;不禁讓人聯想到所長夏鑄九那頭狂放的招牌卷發,以及多年以來城鄉所投身社運的輝煌往事。
夏鑄九和他妹婿鄭村棋都是臺灣社運界著名的漢子;同被封為“街頭四大領導人”之一。他的妹妹—輔大心理系教授夏林清—此次代表“人民民主陣線”參選立委,他和鄭村棋也陪著打完一場另類選戰。說起這次立委選舉,他氣定神閑地說:“單一選區兩票制的選舉制度是根本的問題,夏林清不可能選上。”
夏鑄九屆齡退休之年不改反骨行徑,明知小黨不可能選上,仍用行動表達對體制的抗議,要讓少數人的聲音大聲說出來。
社會運動改變價值觀
夏鑄九的研究室在走廊的盡頭,滿坑滿谷的書,讓你得側著身子,擠進計算機旁的桌邊,才能在一張搖晃的椅子上找到立身之地。
在文化界人士的心目中,夏鑄九勇于批判,而且勇于落實行動。他的反骨性格,多少源于他的父親夏曉華。1947年,夏鑄九出生于南京,當時夏曉華因抗戰而從軍,曾任情報員。1949年來臺后,夏曉華辭去軍職,創辦純民營的正聲廣播電臺,后來又創辦《臺灣日報》,是鼎鼎有名的媒體聞人。
對日抗戰期間,他的父親剛從高中畢業,響應政府“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投身軍旅,當時一心以為自己報考的是通信兵,結果卻被分發至情報局,成為情報人員。講起父親這段往事,夏鑄九笑著:“他哪是干情報的料?有次要到廣東去搜集情報,他就裝個啞巴;因為他根本不會講廣東話嘛!”
夏曉華因職務關系長年不在家,兩個兒子的誕生也都沒陪在太太身邊,老大夏鑄九、老二夏禹九都是由祖父夏鼎取的名,典故出自“夏禹鑄九鼎、劃天下為九州島”。他們離開大陸時,祖父未及同行,在臺灣出生的妹妹由父親取名林青;外婆為了方便辨識,把“青”字加上三點水,成了夏林清。夏鑄九笑稱,“我常挖苦她的名字沒學問!”
夏家三兄妹在臺灣社運界無人不知,夏鑄九年輕時代就投入建筑與小區總體營造運動;弟弟夏禹九—東華大學環境學院院長—關注森林與環境保護;妹妹夏林清—輔大心理系主任—始終站在社運第一線,為勞工、公娼、雛妓及各種弱勢團體發聲。夏林清的夫婿鄭村棋,除了在臺灣工運界赫赫有名,也曾在馬英九擔任臺北市長時代出任臺北市勞工局長。
夏鑄九回憶起父親當了半輩子的情報員,到了臺灣卸下情報員的身分后,往自己向往的媒體工作發展;他創辦的正聲電臺是少數能與官辦的中國廣播公司抗衡的民營電臺,但因很賺錢而讓情報局長眼紅,逼他交出股分,“如果不聽,就會收到‘從香港寄來的信’,誣你‘通匪’。”夏曉華被逼退出經營;興訟卻碰上法官收賄,官司敗訴,住家和電臺都被查封了。
夏曉華交出正聲后,到臺中創辦《臺灣日報》。“那時‘臺灣’兩字不準亂用,有人跟蔣經國打小報告,說他搞臺獨。還好,小蔣說,‘那個報紙我看過,沒那回事!’”
夏鑄九從小知道,在鉛字拼版的時代,如果撿字工人出錯;例如把“中華”誤植為“中共”,報社可能被勒令關門,所以報社的撿排廠干脆把一些重要的鉛字綁在一起,以免闖禍。
雖然如此小心翼翼,夏曉華最后仍然再度被迫讓出經營權,《臺灣日報》后來轉為國防部所有。看著父親一路走來所受的打壓與委屈,夏鑄九與弟妹深刻體會到黨國威權的體制性壓迫。
叛逆成性的夏鑄九,聯考吊車尾考上私立逢甲大學紡織系,弟弟則考上臺大,父親一度對他很不滿。他從小喜歡畫畫,后來轉念建筑系,在大三時遇上了剛從美國回臺接任東海大學建筑系主任的漢寶德教授,成為夏鑄九在思想上的啟蒙者。他也終于在建筑的領域闖出一片天地。夏鑄九回憶說:“我翻爛一本法國建筑學者著作,登漢先生門求教,沒想到他很認真的響應。”漢寶德是臺灣古跡保存的重要推手,思想既深且廣,夏鑄九大學五年級時甚至到東海大學擔任助教,并且搬到當時由美國來臺灣客座的狄瑞德與華昌琳夫婦家住,也為漢寶德的書及雜志擔任編輯工作,“他開的書單,學生不見得讀,反而都是我在讀。”夏鑄九笑著講起這段歷史,從漢寶德身上,他看到建筑被當做嚴肅的學問、建筑提升人類生活的空間。
1973年,夏鑄九赴美國耶魯大學攻讀建筑碩士,趕上了美國60年代學運的尾聲以及隨之而來的保釣運動余波,這是夏鑄九最初的社運經驗,鋪天蓋地的西方沖擊,讓夏鑄九對專業、對社會、對人生有了新的價值與態度,他肯定地說:“社會運動改變了我的價值觀。”
完成耶魯與哈佛大學都市設計研究所學業后,夏鑄九放棄了待在美國的工作念頭回到臺灣,“受到老師們的影響,我覺得該回來,把臺灣變得更好點”;因為,臺灣當時雖顯得貧乏,“卻是個家、是有夢想的地方”。
保存是對抗發展的另一種價值觀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臺灣經濟起飛,拆老房子、蓋新大樓,到處都是建設翻動的力量。返臺后的夏鑄九加入了臺灣大學土木系新成立的都市計劃研究室,打破建筑與城市只是工程的觀念,強調重視生態條件及對弱勢使用者的照顧,對地方歷史文化的珍惜與保存,更應該對所處的文化、社會脈絡加以反省、批判與改革。
夏鑄九念茲在茲的是,不能讓建筑與城鄉所變成“跟極端個人取向的藝術家、商業性的設計公司、或是規劃官僚沒什么兩樣”,他說“學生畢業后最大的悲哀是,以為房子是死的;建筑是活的,是生活的空間與時間的有機體,譬如說,你如果要在馬祖蓋房子,要懂閩東建筑;要知道房子是馬祖人祖先的家,別像臺電在馬祖蓋的發電站,真是破壞。”他提醒,“環境與人的互動更重要。”
目睹全球化對城市、建筑、地景造成的全面性翻攪,夏鑄九很努力為學生搭建國際化的學習平臺。他告訴學生,全球化是他們正在面臨的最大挑戰;“你必須具備分析的能力,去認識與面對遠比過去夠復雜多變的全新局面。”
親身參與臺灣古跡與歷史建物保存運動,夏鑄九經常是走在第一線,從林家花園、寶藏巖、樂生療養院到陽明山美軍宿舍等文化遺產,夏鑄九認為,“保存是對抗發展的一種不同的價值觀”,尤其是臺灣及香港地區、新加坡、中國大陸等,凡是追求“經濟發展”的發展中國家及地區,更應該透過有反省力的保存運動,讓發展不再只是充滿破壞的行動。
傳統的古跡保存觀念,基本上是西方資產階級價值的再現,保存所再現的歷史也僅是帝王將相精英成就的組成。臺灣在推動資產保存時,雖然引用西方影響的日本措詞,但與西方傳統觀念并無太大差距。
夏鑄九認為,保存不應該只是建筑物,而應該擴及城市的保存,他以1960年意大利波隆尼亞的都市保存經驗為例:波隆尼亞的保存計劃不只是保存紀念性的建筑物,像著名的教堂、修道院、宮殿、雙塔、廣場、噴泉等,而且保存關乎都市紋理的次要建筑物及一般工人的住宅。因為“都市形式的象征表現不只是美的問題,它也涉及集體記憶的課題。”所以輝煌的歷史與貧窮的記憶應該同時保存。夏鑄九強調:“這種經由集體記憶的觀點所建構的古跡保存計劃,與傳統的古跡保存有完全不同的視野。”他進一步說明,“在保存的過程中,物質與非物質的保存是不能分割的,不然很容易造成保存之后社會結構的改變,產生‘縉紳化’(gentrification)的現象。”—所謂“縉紳化”,就是原住居民在重建后面臨地價與租金上漲,被迫遷出,另一批高收入者遷入,改變了原來小區的文化與特色。
關于“縉紳化”,夏鑄九以臺北市的迪化老街保存為例,指出政府以容積移轉鼓勵硬件保存,結果房子留下來了,住民卻陸續搬離老家,原本聚居茶行、南北貨、中藥行的特色老街不再,成為臺灣第一個正在出現“縉紳化”趨勢的保存個案。
事實上,像臺北市與新北市(原臺北縣)這樣的都會區,透過推動容積移轉政策,創造了“空間的商品化”,讓地主可買賣的虛空間合法增加,原住戶因而將房子出售遷出,換取更大的利益,間接助長了縉紳化的趨勢。
不同于迪化街的是違章建筑寶藏巖,不但被全區保存,后來還規劃為藝術村,夏鑄九認為這是北市政府在推動保存時,比較謹慎處理的個案。“為了避免縉紳化的發生,市政府訂定了落日條款,既保存了建筑群的歷史與樣貌,也維持了住民的生活形態與文化。”夏鑄九說,“這個因為貧窮而幾乎被掩蓋的集體記憶,被保存下來了,這是發展中的臺灣,終于第一次有勇氣面對歷史中被認為貧窮落后的記憶。”
談起臺灣文化資產保存史,夏鑄九信手拈來都是教材,無役不與的他,也是近年來在大選中屢屢成為攻防重點的“樂生療養院”保存的支持者。“保存不應該只是狹隘的建筑美學的討論。”談到因地鐵新莊線而被部分拆除的樂生院,夏鑄九急切的心情表露無遺。
樂生療養院是殖民時期為了隔離麻瘋病患者所建的集中營,1993年因為位于捷運施工路線上,面臨拆除的命運。夏鑄九痛陳,“那是被隔離的患者唯一的家園,是殖民時期被隔離的‘異質’之地,但是卻因為政客的無情,樂生療養院的保存被塑造成追求都市便利生活的絆腳石。”
有別于保存運動通常由中產階級發動,樂生的保存卻是學生發動的,而且成為臺灣近10年來最重要的學生運動,夏鑄九笑說:“這應該是主政者始料未及的發展。”
站在民間的角度,夏鑄九總是覺得政府的保存行動不夠快,不過,夏鑄九也說出了一個現實的情況,那就是保存對于文化領域的技術官僚來說,如同噩夢,“因為指定越多,越做不完,越發變成了龐大的壓力。”不自覺形成了官僚與民間的沖突。
另一方面,保存工作的推動也面臨了資本市場、房地產市場的挑戰。在妹妹夏林清的競選政見會上,夏鑄九和與會者討論“陽明山美軍宿舍群”的保存,持續與新一波的保存運動的小區團體對話。
由于“陽明山美軍宿舍群”位于寸土寸金的臺北市近郊,夏鑄九認為,“陽明山美軍宿舍群”是臺灣唯一現存美軍宿舍群,僅存的118棟代表了不同的建筑類型,美軍宿舍的聚落地景的布局、道路模式、公共設施等都“見證了兩岸冷戰年代的歷史。”臺北市政府文化局如果沒有處理好保存的政策與規劃,不但美軍宿舍群將被拆除,交通與生態遭到破壞,山仔后地區也將面臨“豪宅化”的趨勢。這場政府、民間、企業的三角拔河,突顯了商業利益與文化價值的競逐。
經過30多年的奮斗,臺灣的文化資產保存運動已經成為市民社會的基礎,也變成重要的都市價值的一部分。然而夏鑄九對空間的關注不止于此。90年代末,臺灣房價狂飆,兩年內飆漲兩倍,1988年可以買一層公寓,到了1990年同樣的金額只能買到一個大門。
“居住正義”拉開序幕
房價拉開的貧富差距,引發社會不滿的情緒,板橋新埔國小教師李幸長等幾位小學老師,成立“無住屋者自救委員會”,夏鑄九等建筑與城鄉所的教授與學生也加入了抗議陣容。在一連串與政黨溝通的過程后,1989年8月26日無住屋者團結組織舉辦“夜宿忠孝東路”活動,用理性而幽默的方式抗爭,使“無殼蝸牛運動”為臺灣社會追求“居住正義”拉開序幕。
20年后,高房價再度成為2010年五都選舉的駁火議題。夏鑄九與無殼蝸牛聯盟又一次站上火線,他抨擊政府賤賣公有土地,跟房地產資本財團掛勾,不敢打擊房地產財團,李幸長并參與推動“百萬廢票運動”,呼吁選民以投廢票吶喊“我們想要有房子住”,儼然成為第三候選人。雖然當時并未再掀起另一次運動高潮,但房價飆漲的議題一路延燒到本次總統大選,馬英九后來祭出“奢侈稅”打房,并在選舉期間力推“居住正義”法案通過,在在顯示這股房價飆漲引發的民怨,足可撼動政權。處在第一線的夏鑄九,帶頭開了槍,也挽回了些許社會正義。
從70年代的保存運動、80年代的政治運動、90年代的無住屋運動、勞工運動、農民運動、婦女運動,到近年的環境運動,夏鑄九始終是參與者和見證者。“臺灣的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其實還值得多討論。”夏鑄九認為,臺灣的政治與社會沒有激進革命的條件,從漸進式的社會運動醞釀而成的市民社會,讓臺灣在無力改變體制的狀況下,通過民主的手段,仍然有可能穿透政府的政策,將社會的價值轉變成政府的價值。
兩岸有很多對話空間
夏鑄九這幾年也經常受邀走訪中國大陸,對古跡的保存與再利用提供他的經驗與意見。他對于同樣面臨發展與保存兩難的中國政府,則有不太一樣的觀察。
“我其實不會把兩岸的保存發展直接拿來比較,因為時空背景都不一樣。”夏鑄九分析說,臺灣在1970年代初,從文化界開始以社會運動的形式,推動古跡保存;中國大陸卻是在改革開放后,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壓力,在最短的時間,以最快的速度,透過申請世界文化遺產,推動最大規模的保存工作。
夏鑄九認為1990年代聯合國的強勢“倡導”,影響了中國政府的政策,使得聯合國價值、文創、觀光等觀念在短時間內被建構起來,快速的空間與文化商品化,加上社會觀念來不及建立,保存與破壞同時進行,形成尖銳的對立。
這幾年,中國大陸在申請世界文化遺產上,成果卓著,也大量運用古跡再利用,推動文化園區或者與商業觀光密切結合。這雖然提高了古跡的曝光度,卻也因為商業化而產生過度開發的問題,中國大陸的知識分子對這樣的發展產生很多不同的聲音,也開始關心更切身的小區營造的進展。
2011年底,北京清華大學社會系成立“小區營造研究中心”,邀請夏鑄九及聯合大學教授王本壯等人參與演講與講習,除了在中國大陸選擇一些小區進行小區營造的嘗試,并將透過引介臺灣、日本、歐美的成功案例,讓中國民眾認識小區營造的理念,同時也會邀請與小區工作有關的大陸官員到臺灣,接受小區營造培訓,并且實地參訪,讓他們將臺灣經驗帶回去。
夏鑄九不久前剛訪問過甫以“天地之中”歷史建筑群申遺成功的河南登封市,他覺得兩岸在都市發展與資產保存上還是有很多可以對話的空間。尤其是臺灣的保存運動從最初的建筑物保存,到進入小區營造的觀念,一直與政府政策平行前進,參與在臺灣的市民社會的建構過程中,其中保存與發展之間的沖突,特別值得兩岸交流與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