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記:回首燈火闌珊;柳下半世黃粱。這一個是一生所愛,那一個是不棄不離,卻永無法訴以情衷。鏡花水月,紅線凝碧,作一曲雉朝飛——寂寥絕寰。
鴆酒最毒,不過術心;金甲最涼,不過錦衾;最妙的殘酷,不過是一句慈悲。
一、胡不歸
幾刻之前的沙暴使整個駝隊無影無蹤。他獨自一人在沙丘上深一腳淺一腳朝前走著,大漠的云色渾濁不已,卻還是能依稀看到,不遠處的石壁上,抱廈鑲嵌,聳起了座座高大的佛窟——此行真正的目的地到了。
他松一口氣。
洞窟里的石像在晦暗的天光下顯得模糊難辨,和著壁畫上的帝王儀從、珍奇百獸、九曜飛天、香花夢影,高高地俯瞰他。望著眼前拔開蓋子的水囊,身遭的熱氣和渴意卻都離他而去。他捂住胸口,找不到呼吸的力氣。
這乘騎上掛的最后一囊水,是鴆酒。
那人于朝堂之前給他的擁抱還在腦里晃動:這一路需要的一切,大哥已親自備妥,你放心。那時的意外和欣喜還銘刻在心,他苦笑一下。他記得在上馬前曾回首,向那人提了一問,一段深埋十二年的不解之衷。寥寥數字落在唇外時,他滿心滿眼的激切。得到的回復是一個難言的眼神:敏之歸時,一切自有分曉。
忽而,眼角瞟見洞外一道緩緩行來的土色影子,近了才發現是一名青袍白眉的行腳僧人。僧人拭了青袍上的黃塵,才抬頭看他,結掌胸前:“阿彌陀佛,與檀主有緣相會于梵室,出家人一空在這里有禮了。”
望向對方清癯的面容,他驀然好似看到冥冥中抓不住的宿命。失聲道:“若徹底舍了紅塵,長伴青燈凈土,佛能不能許我永不再有情?”僧人不假思索,“無情,只因有情在。檀主若真舍了,哪里還有此問。”
聞言,他怔了一會兒,握緊水囊:“是……大師說得不錯。”低頭看手間,他慢慢把水囊舉到干裂的唇邊,往日的隱忍和眷戀如走馬燈一樣,在眼前紛紛逝去:執子之手,半璧之饋,同騎共枕,歡笑豪情。之后是一次次滿懷的希望和失望。終于促成今時此日。皇城最高處的人容不下他。而大哥的護庇,還能持續多久?
胡不歸?
他仰頭大笑:“一生所愛,皆是苦海……苦海無岸……不如歸去!”
僧人與他對視,語氣悲憫,眼里卻黑冷一片:“泅渡情天恨海,不如回頭是岸,世人只是自作孽,不可活。可惜檀主這一世的劫數,還遠遠未了。”
二、朝天子?夜暗花明
魏都長安。
近午的日頭映著巍巍角樓下正待進城的一隊官家人馬。他們儀容整齊,卻有掩不住的惶然,連吆喝牲馬的聲音都帶著一股焦躁的顫音。
府門外的喧囂吵醒了一向淺眠的江彥。他翻個身,輕嗽一聲,向門外道:“楊叔,二爺回了嗎?”老奴子在門外應聲:“護隊的羽林衛都述職回營了,可是……獨不見二爺。”
江彥蹙了蹙眉,起身穿衣。啟門時,老奴子一愣:“爺,您這剛躺下,怎么好起身……”江彥推開他,“立刻叫從事中郎王建回來見我;另外,派人去宮里,就說車騎司馬為中郎將及其下羽林衛向皇上請恕。”他自庭中轉身,見老奴子還在原地,喝道,“快去!”
從事中郎王建跨入將軍府,小步行到前堂官廳,就見江彥正在敞窗邊凝視幾朵將殘的秋荷,身形在玄衣的包裹下越發顯得修長骨立,直如雕塑。他不由得低下頭:“將軍,王建帶罪來見。”
江彥頭也不回,“你帶的什么罪?”王建單膝觸地:“罪將辜負將軍托付,又棄長官中郎將軍不顧,按大魏律……當誅。”江彥轉頭看他,“你和你治下所有人,立刻自去府里廷杖所,領軍棍一百。”
王建后腳面色發白地離去,宮中侍讀阿公前腳便來府中宣諭:“朕召江愛卿便服見駕,車輿已備,欽此。”他不給人一絲反應機會,陰陽怪氣說道,“大紅人兒,這便請罷?”
才下宮轎,江彥就見到兩儀殿前立著的小小身影,忙上前要行禮:“皇上,殿外風涼,怎么一個人站在這兒?”黃袍的孩童扶住他下墜的身子,仰起臉眨一眨眼,稚聲:“朕就是要在這里等你。你不來,朕就撐著拐杖,一直等。”
江彥將他橫抱起來,往殿廊大步走去。一干阿公宮侍竟對這場景習以為常,尾隨于后,目不斜視,于廊下立定。孩童在他懷里縮成一團,瞇眼笑著,極低聲地道:“梓昭,我以為……你真的再不理我了。”
江彥一徑沉默,直到進了內殿,才將人小心翼翼放在御榻上,“皇上再這般任性,臣只好出京去戍守西疆,老死邊關。”
孩童斂起了笑容,御榻上的金線銀緯襯得他的臉陰晴不定,他注視著刻意離他數尺站著的江彥,僵硬地道:“你敢!”江彥不咸不淡:“皇上敢,臣有何不敢?”小皇帝盯著他,呼吸急促起來,踢掉履襪,將塌幾上的一套鎏金茶具掃在地下,森森道,“江彥,你威脅朕?你為了一個賤民這樣威脅朕?!”江彥不慌不忙看他,“敏之不是賤民,他是臣的弟弟。”
“那朕呢?朕是你什么人?!”
“君為臣綱。”
“你也還知道!”小皇帝臉上的潮紅褪去,語氣緩了緩,“侍親如侍君。梓昭愛護手足,朕心甚慰……但顯然,中郎將并不值得你這番苦心。我大魏朝勇士濟濟,赴千佛洞探取大乘佛經,能勝任的也并不是只有他一人。”他忽而輕咧嘴角,嗓音纖細,卻句句清晰,“朕把你系在他馬上的水換成了毒酒。你說這大哥準備的毒酒,他是喝還是不喝呢?”
江彥扣住腰間劍柄,眸光驟然見冷。
小皇帝嘴角越發上揚:“梓昭,你這是想弒君嗎?”頓了頓,“為何不下手?”他眼睛熠熠閃爍,身體前傾,“這殿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江彥瞅著他生著珠玉之光的頰、亮如彗火的眼,一字一句道:“皇上知道,敏之若死,臣不會獨活。”
小皇帝慢慢正了坐姿,內殿里便是一陣落針能聞的靜寂。直到閣窗外秋風過欞,花樹簌簌搖動的聲響將窒息般的氣氛打破。風鳴聲中,隱隱約約聽到金吾衛遠遠的迭聲傳報,愈來愈近,愈來愈近,逐而換成宮監那特別的、吊著尾音的嗓子——小皇帝凝神聽著,忽而瞳孔劇張,縱身下了御榻——聲音瞬間到了兩儀殿外,透著颼颼的詭異。
江彥霍然轉身。侍讀阿公一臉慌急,他身前,逆光走來一個長軀秀逸的男子,甲服破損,衫袖微亂,發冠外的幾簇青絲隨著步伐在風里微微拂動。
“車騎中郎江邕返朝,求見君上。”
不待里面二人說話,男子接腔續道:“因沙暴襲擊,江邕耽擱了與西域各部的會撫;也未成功取得佛典梵諦,請君上降罪。”
他嘹亮有力的聲音穿過長廊外殿而來,不卑不亢。小皇帝怔怔瞪視著殿門,面上血色一點點失去。他前行一步,似要進一步確定那個說話的剪影是真實的,光著的腳卻正踩在一地碎瓷里。
江彥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只來得及匆匆對一眼江邕的眉目——那眉目瞬間失了熱切的情意,只剩下毫不掩飾的嘲諷。
以往從未有的,一種透著絕望的死灰色調的嘲諷。
很有些震驚地再次扭頭,殿門處的人卻已經垂下眼去。
此時是魏皇德裕五年。臨近七夕的乞巧大會,都城里卻不如往常一樣熱鬧。西戎的平靜,香積寺的興建,本是值得舉都歡慶的盛事,唯一無法預知的,就是因車騎中郎將而起的龍顏震怒。
此前,虧得江邕在十二衛軍中立起的威望,一直也算相安無事。這一次,宇文煜顯然已經不想再忍,七月初十正式宣旨:車騎中郎將為人跋扈,屢次欺君攖上、目無律法,今又擅權瀆職,暫下在天監,擬于七月望日午時,訖于西市。
此令一下,朝臣紛議,羽林軍嘩然。
斬將令下來的第一夜。江彥披著薄衣,定定看向眼前冒著熱氣的藥碗。老奴子還在叨念:“皇上是這樣的人,說是讓爺多休息養病,這兩天又召人進宮三次,爺還要整頓京中軍務,卻讓人怎么養……”
他的話頭不一刻就被奪去:“你今日去探了二爺沒有?”看一看燈下瘦削的側臉,老奴子停了動作,嘆一口氣:“去了。老奴送去的酒食還是不吃,被褥,也不臥。”江彥抬眼咳嗽幾聲,端起藥碗,慢慢踱至敞軒前。老奴子一驚,他已將藥液灑出窗外。“你先下去休息罷。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長安的夜色,沁涼如水。月兒揮灑下一片泠泠的藍白幽光,天監的死囚牢室中,只有一名男子毫無生命跡象一般伏在地下。幾名獄卒巡防經過,互望一眼,竊竊私語。
“死了嗎?”
“哪有那么容易?江中郎昔日一手便能撂倒四五個大內金吾衛,連陛下兒時都被他摔過,若不是司馬大人阻止……”
“噓……這事可是禁忌,你不要命了?”
牢里的人好似動了動。獄卒們立刻住了嘴,偕步走開。因而,誰都沒有注意,炬火照不到的昏黑處,有一條不明物體自地下的人衣襟里鉆出來,靈敏地攀上墻壁,自狹小的高窗“哧”地一聲溜了出去。
游過牢外的水門,沿著墻根屋角迅速爬行,它很快便看到了兩盞風燈之下,車騎將軍府前那一對巨口石獅。緣墻而入,肚腹在草葉上“咝咝”拖曳,拐幾個彎停在一處中庭窗外,它勾著窗扇,撐足伏住。房中還有暈黃的朦朧光亮。男子瘦長的灰黑形象投在窗紙上,它伸展五趾,移到那一梢極細小的睫影處,長舌輕卷。
睫影俄而晃動起來。
江彥合上手中的兵書,警覺地側首一望:“誰?”
回答他的是高低幾聲秋蟲的鳴叫。復低下頭,未看得幾行,就聞窗欞上微弱的擊叩之聲,節奏分明。他放下卷冊,推窗看去,月華西沉,滿庭水色寡淡,不見半個人影。正要回身,余光卻見有什么自木格下爬了上來。
那是一條將近兩尺,綠地紅斑、生有四爪的古怪生物。
江彥卻認得,這是沙漠中才有的棲巖蛤蚧。它偏著頭,用一側的眼珠與身前人對望片刻,頭左右一搖,喉中低銳的咕咕聲,好像在詢問什么。冷靜如江彥,也不由得怔在這匪夷所思的情景之中。那蛤蚧見他凝面不語,尾巴一甩,縮起身子便騰入夜色,只見草叢中一線磷光掠動,一切歸于平靜。
江彥回過神,恍如才自夢境里掙出,不覺脊上生出一陣冷汗。
第二日。朝班時,常侍傅堅、林荻二人出列,均歷數了車騎中郎將平定巴蜀梁后主之亂、出使西涼、開辟胡族朝貢的功績,言辭懇切替其求情。
小皇帝并未表態,只沉下臉反問一句:“功過評定,朕心中自有乾坤。還是兩位愛卿覺得,朕的圣命,是如鱉頭一般收覆自如的嗎?”居于武官首座的江彥始終沉默著。這兩人一心惜才,卻不明內情,顯然便不知小皇帝的真正意圖,自登極那一日起,他忌諱的就不是中郎將,只是江邕而已;或者說,只是他江彥而已。
這不是君臣之隙,是邦國之隙。
這晚,又是上半夜將盡未盡。江彥思索了一會兒,自書架上拿下一冊塵封已久的《淮南子》,坐于案前,不時向南窗瞟去一眼,似是在等候什么。
叩擊聲出現時,他的指尖竟然顫抖了一下。
蛤蚧這次銜了東西在嘴里。江彥伸出手去,那半塊瑩綠沁涼便落入手中,斷口處由于常年的摩擦,已變得圓潤有加。他凝視這玉璧——當年,是他親手將完整的一塊劈斷,一半留存,一半戴在年少的敏之頸上。猶豫一剎,他問:“你是敏之?”問句一出,自己都覺得無比荒唐,又改口,“是……敏之讓你來嗎?”
更荒謬的一幕出現了:透明的眼臉迅速開合,紅斑滿布的三角頭顱低了低,明白地應答。它又張嘴,一卷紙片掉下來,江彥拾起閱畢——上面只有八個字:四大皆空,我佛慈悲。
這字也很熟悉,是昔日府中劍師一空的手跡。他默然了許久,才把手掌攤在蛤蚧面前。它歪頭一躍,穩穩吸附住他的掌心。江彥望它用鱗趾怯怯調整著最為舒服的趴姿,腦中浮現出與敏之初見的那一夜。
滿耳哭喊,滿眼烽煙。少年的他和師父一空趕到曲水池旁時,那里已成為猙獰可怖的萬人坑,數不清有多少妃嬪宮女的殘肢斷體。忽見四個臟乎乎的娃娃自尸骨中跌爬而起,滿臉鮮紅。一對姐弟畏縮互擁著;一個正破口大罵;另一個愴然迷茫,緊咬著嘴唇。
那神情在一瞬間刺痛了江彥的心。
幾年以后,這娃娃和他一樣長成了英俊威武的青年,甚而能于萬人中擒下敵首,顏色不改。而那孑然遺世的神情卻還是如烙印一般刻在他心底深處。他一直知道,那是敏之最真實的樣子。
第三日。以舍人嚴子高為首,申訴了從事中郎王建等人被廷杖至皮肉潰爛的慘狀,痛陳將軍府廷杖刑罰之酷,雖未挑明,矛頭所指何人,各人都明鏡一般。
宇文煜欲略過,嚴子高卻不依不饒,直到他怒道:“刑罰所來,都有魏律可依,誰再提及這事,便是打朕的臉!”這才讓一干文士罷休。
這嚴子高,是中書令嚴方之子,而嚴方、包括江彥,都算是魏朝中不多的前梁國老臣之一,這些從未遺忘復國的人為何要以這種方式提醒自己,江彥也十分清楚——而宇文煜對他的感情可能有五分是真,卻一定有五分是爭——驍將虎兵是治國的保證,在未有得力心腹可替代時,車騎司馬稍有傾向,權柄的天平立時就會被打破。
他這一夜并未回府。
他特地往羽林衛傷兵營里探視王建,王建聽說朝上之事,義憤填膺,恨聲:“將軍罰我是理所當然,怎輪得到那一群酸儒說嘴!”收下江彥贈的些御賜傷藥,王建又唏噓一番,要不是江彥堅持按住他,這漢子說什么都要親自送他出營。
方出羽林衛屯所不遠,江彥便看到了路旁柳樹下被十數名禁衛簇擁、一身綾布衣裳的宇文煜。宇文煜朝他淺淺一笑,跛著左足,不由分說上來挽住他手,便帶上轎輿,往宮城而去。
“朕去香積寺看幾本社戲,本是要即刻回宮的。想著你說不定會在這里,便在道上攔你一攔。”他扯住江彥的衣袖,討好一般地軟語,“朕這兩天都睡不安穩,你再進宮陪陪朕,可好?”
江彥看著風中顛蕩的幾束禿枝,道:“我的行蹤,皇上還真是了若指掌。”
皇帝在內殿擺了小宴,殷勤勸酒。江彥勉力喝下兩杯,推說胸口不適,剩下的大半,倒是全進了宇文煜自己的肚子。上弦月滑到西山之時,身量嬌小的宇文煜雙頰酡紅,斜斜倒在坐席上。江彥繞過矮幾去攙他,他兀然狠狠捉住那只抻過來的手。
“梓昭……抱抱我。”
這一句話極低,藏在皇帝喉嚨深處,含混不清。江彥只是不語,攙扶起他放在榻上,掖好被角,便要離去。
宇文煜卻拽牢了他臂膊,說什么都不放。江彥的語氣硬起來:“皇上,您醉了!”臂上的力道卻未因這一句減了分毫,他聽到一陣壓抑的喘息聲。一轉眼,就見宇文煜大睜的雙眼里綻出根根血絲,水霧伴著排山倒海一樣凌凌的痛苦,旋轉不去。“十年了……若,若朕不是殘了這雙腿……若朕的時光沒有永遠止在十一歲……”他哽咽一聲,“我也一定……可以真實地擁有你。”
江彥在塌邊坐下來。他拭去宇文煜眼角的水霧,“能擁有臣的,只有臣的內子。”
宇文煜一愣。
窗格上突然傳來“啪”的一聲脆響。江彥一手聚氣,厲色望去,恰捕捉到一道紅斑細尾消失在挑窗外的闌夜里。他呆了呆,不禁起身走到窗前,只見最后一絲銀光也收入了層巒背后,萬徑俱黑。
被褥里的宇文煜此時已靠坐上繡枕,語意平和,卻又一腔無盡的惆悵:“不知梓昭喜歡的是哪一家的女兒,朕有無榮幸做了這個媒?”
江彥還望著窗外,他緩緩道:“臣喜歡的,不幸正是皇上深恨的。”
這一日是七月十四日。
長安城的街頭巷尾檀香裊裊,四處能聞誦經念佛的余音,到各家供養儀式罷后,已接亥時。黑云蔽空不見月,只更漏單調的滴響提醒人時間的流逝。江彥換下了外衣躺進床里,明明是一身疲憊,眼卻在黑暗中半開著:楊叔帶來消息,江邕今日直接把送去的藥酒擲了出來,摔得粉碎。
四周極為寧謐,連斷續的秋娘蟲唱都不知藏到了哪里。他在帳幃里不知翻覆幾次,鼓樓上四更的傳報送入耳里時,窗上還是悄無聲息。
他坐起身來。赤足踩地,去亮起燈燭,拔了窗銷。又回床榻上臥下。
又是漫長一段時間過去。他正闔上雙眼,窗梁邊一陣窸窣的響動。不一會兒,一個微溫的東西一拱一拱進了被褥里,咕嚕一聲,試探著貼上他的后背。一刻以后,見江彥沒有拒絕,它笨拙地越過肩臂,在他胸前頓伏住,不動了。
江彥感受著和心脈咫尺相抵的異物,睜了眼睛,探出手去撫了撫它細膩的背脊,“敏之……”他停頓了好半晌,為自己這一句稱呼而失笑著,繼而嘆一聲。“小東西,若師父也能像你一般心平氣和,便好了。”接著,他又搖頭,“可是,那便不是師父了。”
三、盂蘭變?海誓山盟
佛教未傳入魏朝之前,人不知有盂蘭節,也不知有中元道場,更不覺得于七月十五這一日處決犯人,有何不妥。而佛教經朝貢之路傳入之后,情況有了變化。
宇文煜于太極宮散朝以后,乘歩輦走在往兩儀殿的宮道上,他忽然問:“南門外怎那么吵?”侍讀阿公亦步亦趨小聲進言:“稟皇上,有一名自稱是敦煌千佛洞來的一空大師,宿在香積寺,一早就在承天門外設座講法,圍觀人群之多,讓大臣們待朝都是困難……”
宇文煜喝斷他,“朕的羽林衛都是擺設嗎?!”阿公回道:“這個……要問車騎司馬大人了,奴卻不知。”
“放肆!”宇文煜一拍錦紋扶木,眼神極為可怕,“你是什么意思,你也覺得朕該放了江邕?”阿公忙跪倒在地,磕頭不住:“奴絕無此意,皇上明鑒!”他頭頂上沉默良久,才又聽宇文煜不疾不徐道,“帶朕去看看那什么一空大師。”
紅毯鋪就的高臺之上,居右坐著香積寺的兩位住持,居中的一位,是一名青袍大袖的白眉僧人。宇文煜簡裝趕到時,他正開始講讀盂蘭盆會的來歷變文:目連救母。
他的敘述聲調,說不出的抑揚動人。當說到目連為母親育經七日七夜、口中含血時,場下鴉雀無聲;再說至青提夫人得脫犬身、升入天堂時,先是聞人群中一聲女子低泣,接著連成浩蕩一片。整個朱雀大街都被這哭聲撼動,更多百姓都被吸引過來聆聽。
之后,便是更大一波失聲痛首。連云中日影也被翻滾涌來的黑色愁云掩住,就如宇文煜鐵青的面色。突地,捏拳的手被橫生的另一只手掌握住。小皇帝怒目望去,看到的是江彥凝重的臉。
車騎中郎將由大理寺卿親率寺官,自天監提出。先至太廟、社稷呈上罪狀,訴無冤情,再押往西市刑場。刑場設在十字街口,那里栽種著一棵綠意盈盈的高大柳樹,生機盎然。
江邕垂著眼睛,沒有什么表情。幾日的拘禁使他瘦了一大圈,白衣下空空蕩蕩,臉上的棱角錯落而分明,脫去原本的秀氣,多了三分梟然。至辰時三刻,劊子手竟然不敢直視來綁。他自踏上邢臺,這才抬起眼簾,掃視一遍滿座觀刑的官員,嘴角微勾:宇文煜想得周到,里面沒有武官的座位,四周也無一個衛軍,全是陌生的大理寺獄兵。
午時很快便到了。大理寺卿核時起手,栗木令牌自空中飛下,伴著威如奔電的一個字:“斬!”江邕看到劊子手的金環大刀舉起,他也不跪,轉身正對中書令嚴方那張峻然的臉,冷冷立著。嚴方在他利箭般目光的注視下,不由得聳起眉峰。
“且停刑!”
隨著這厲如雷霆的一句,江邕的身體驀然僵住。他忍不住回頭眺去,陰灰顏色的天光里,那匹馳來的騮馬載著一名明鎧玉容的甲服男子,神光顰動,宛如天人,一時把他看癡了——好似又回到少年時,顛蕩相煎的修羅地獄——他還是來了。十二年后的彼岸,仍舊是那個有著溫暖笑容的少年跨馬自上界而來,只來救他。
心底所有積聚的委屈和恨意,冰融瓦解。他最后一笑:此生足矣。你我生時不能說出的海誓山盟……總還有那個黃泉碧落可以見證。
江邕猛地將目光甩在身后,“斬令已出,怎能半途休止?還不落刀?!”
劊子手也從未見如此急要尋死的,還在猶疑;而江彥此時并未注意邢臺上的那襲白衣說了什么,在場外圍掠下馬,“皇上賜下金牌赦令,保江中郎此生無罪,快放人!”
江邕毫不理會,只截然道:“依魏律,錯過行刑時辰,與犯人同斬!”
銀光拋下的一剎那,江彥終于聽清了這一句,狂怒躍入場中,一掌將行刑的大漢打飛出去。他遽然轉頭,看到的卻是一地猩紅。天光樹影的襯托中,江邕的頭顱在五步遠處的柳下遙望著他,嘴角還淺淺揚著。
這依稀凄迷的笑讓江彥的腦里空白一片。他大步上去捧起那個頭顱入懷,不顧血污染了滿身。
為什么?不,不該是這樣的!
“敏之……敏之,我……”有熱意自他眼眶深處俯沖而出,他哽住,后面兩個字無論如何再也說不出口——這是何其哀慟的兩個字,只因即使說出來,最珍惜的人也永遠聽不到了——他的敏之臨行前緊張而希冀地吐出的那一問,原來早有答案。
終是晚了十二年。
不遠處,為目連而泣的哀聲還未散去,仿佛就在頃刻之間,金風苦雨,淚滿長安。
宇文煜在翌日朝上惋惜:“朕失察于江山社稷,失信于朝廷眾卿,令忠臣不能瞑目,人心不能謹固,朕咎責沉切,特追謚車騎中郎將為西涼侯,供奉首級于太廟忠烈祠,聊慰英靈。”眾臣唱喏:“圣心仁德!”
宇文煜頷首:“這封誥和祭文,便由右相替朕捉刀,嚴大人,如何?”中書令嚴方忙躬下身:“老臣遵旨。”宇文煜最后移眸向武官首席的位置,那里空寂無人。他抿了抿嘴唇,大聲道,“無事便退朝罷!”
夜晚,云破霧斂。酒肆里燈光昏暗,將角落中重復舉觴的身影拉得老長,曲曲折折投在壁上。掌柜的在甕后詫異地望著,他從未見有扮相斯文的男子能飲酒如飲水到這等地步。然下一刻,他的視線便被進門的一抹湖綠衣衫奪了去。
江彥很清醒。他清晰地感覺著酒液在胃脘里燒灼的快意。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原來這般深不可測。不知何時,有人款款挨著對桌坐下,他將七八個見底的酒壇一推,撐手立起,腳步零亂朝外走去。
“將軍請留步!”那人道,“小女子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兩年前,國朝征兵攻打西蜀,那時帶兵的,正是車騎將軍兄弟二人。奴中意的那個兒郎子,興高采烈便去了。”
邁出沒幾步的男子轉頭去看她。
“奴送他走的時候就想,他今日意氣風發而去,來年不見雁歸,我也必歡喜以對。”她望著江彥,笑得溫柔而堅定,“將軍心里也明白,家恨敵不過國仇,人心拗不過天道。自古如此。”
江彥沉默片刻,慘淡一笑,朝她揮了揮手,消失在市集光流之中。
七月十七凌晨時分,店肆的門被敲開。掌柜的只見一名青袍僧人與一位小沙彌站在門外,那僧人執掌道:“阿彌陀佛,多有叨擾,出家人有一物贈與施主。”掌柜的奇道:“大師與我素無來往,怎好收受?”
僧人道:“就在這幾日間,昨晚的一位女施主將再來結緣,這一物,便是緣引。”說著,身后的小沙彌已將手中提著的碩大金籠遞上,掌柜的定睛一看,不禁掩嘴后退兩步。
車騎將軍府閉門謝客已有五日。眾臣在天子陰沉目光的掃視下噤若寒蟬,自然又是早早退朝。往內廷的路上,侍讀阿公遲疑一會兒,才壯著膽子進言:“皇上,前幾日那位一空大師在承天門外求見。”宇文煜在輦上閉目養神,語氣聽不出喜怒:“他來做什么?”阿公回道,“他只與老奴說……十年天劫,轉輪已定。”
宇文煜霎時睜開眼。
大魏國殘存的愁霧怨氛,在七月下旬被一道圣旨徹底驅散。皇帝冊封敦煌而來的僧人一空為定國法師,改香積寺為定國寺,邀其住持;尊大乘佛教為國教,以天子為首,捐替身祝法為僧,群臣擇日效范。
這一張黃帛,總算安定人心,上定國寺祈愿的百姓更是與日俱增,踏破了門檻。
轟動朝野的優缽曇華之光,獨未照進車騎將軍府。直到這一日午后,憂心忡忡的老奴子將一名自稱能愈頑疾的娟美女子讓進府門。
臥房菱門被敞開時,女子不安地向里窺視,很快發現了帳下朝里側躺著的男子。她捏緊手中金籠的提鉤,躡足上前輕喚:“將軍……將軍?”見沒有回應,她正欲伸指去碰被褥,男子嘶啞的聲音將她一嚇:“出去!”
只是無措了一剎那,她鎮靜下來,把門扇關嚴,道:“中郎將若地下有知,將軍如此不惜性命,該有多傷心?”
在無邊的昏沉里,江彥只覺全身肌肉一跳,遲鈍地轉過頭。
女子將金籠放在地毯上,輕輕揭下覆蓋的那層黑絨。他隨著注目半晌,慢慢地竟然抖顫著支肘坐起。
五日水米未進使他提不起多余的力氣,淡青色的胡渣長滿了他的下巴,使面容顯得萬分頹唐。此時,他眼中卻有了焦距,逐而變得神光犀利。女子見狀,舒一口氣,“奴聽楊叔說起,將軍少年戎馬,風露艱辛,落下這虛勞之疾,此物正可補肺益氣,有起死回生之功。”
金籠中的生物奄奄半合著眼皮,動也不動。
“這病……是死不了人的,咳……”江彥掀被下床,細細看這女子一眼,嘆道,“十二年的輪回,你終于長成大姑娘了,阿苒。”
聽到這短短一句,女子居然鼻頭一酸,背過身去,好久才答:“梓昭哥哥你……你卻是一點都沒有變。”
江彥吃力地笑了笑,“和嚴大人說,讓你弟弟阿梁也住過來罷。”
八月初,江彥赴朝。朝后,皇帝循例召顧命大臣至兩儀殿,議事以后留下江彥,便提起賜婚之事。女方是中書令嚴方之女,溫婉端淑、知書達禮。江彥卻只是推脫,道西疆未撫,無以家為。
宇文煜巨細無遺地看著面前的人,吸一口氣:“你也向那些文臣學壞了,和朕扯些沒用的借口,車騎司馬拱衛京師,邊疆之事與你何干?”
“嚴家小姐想入的并不是將軍府,而是含光殿。”江彥看也不看他,“臣倒另有一事,還要奏請皇上恩準。”
宇文煜一聲不吭,江彥也不管不顧,徑自說下去:“臣想提升從事中郎王建為車騎中郎將,讓臣府中的江梁替補其位。”宇文煜仍舊不語。江彥便退后一步行禮,“皇上如是這等默許,臣便告退了。”
“梓昭!”宇文煜抬起眸子來,維持著一臉高傲漠然,手卻在塌幾下握得指骨發白,“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給你,可是……別忘了盂蘭會時你的保證——永不離開朕,永不背叛朕。”
江彥聞言,放下雙手,直起身軀,眼神變得幽游漂渺,“十年了,皇上,原來您從未信過江彥。”
宇文煜一震。他禁不住梗起纖細的嗓子,道:“朕不信你?!朕若不信你,便不會為你撤了大司馬、驃騎司馬!朕若不信你,便不會將西京二十萬羽林衛全予你麾下!朕若不信你,早不該將御史臺那些參你的折子全扣在案上……朕……”他努力想不著痕跡續一口氣,“可,你眼里……只看得到一個蕭梁!一個江邕!”
江彥淡淡然道:“皇上若真信臣,何以待臣這般如履薄冰,殊榮不二?至于敏之……您幼時與他同歷天劫,還不知他是何等樣人?從始至終,他沒想和您爭搶什么,阿梁則更是不可能。自十年前您親導那一場奪權之變,到廿日前他的死,都是為君者行必然手段,江彥無話可說——皇上即便不信我,您還是臣的皇上;而敏之,即便您將他骸首分葬兩地,不予安息,他也一直是臣心中……”
“朕不要聽!”宇文煜霍然捂住耳朵,“你滾!滾!”
江彥斂衽退出兩儀殿,緩緩行遠。侍讀阿公硬起頭皮在檻外問道:“皇上,這些紅參熊膽和其它補藥,是不是都送去車騎司馬府……”話還未完,就被宇文煜的怒斥掐斷:“全都拿去喂了畜生!”
阿公無奈地嘆息著,他碎步走到檐下待命的小宮監面前:“先緩兩日,再送過去。”
四、子夜歌?芳菲如鍔
一年后。魏德裕六年,又是夏末秋初。
王建自京郊教場方歸,一眼就見到衛衙耳窗上伸長了脖頸朝他笑著的清秀少年。他立時覺得額際開始隱隱疼痛,進去卸了鎧甲掛起,沒好氣:“我的大少爺,您散了隊不回府上,怎又往這兒跑?還嫌我給將軍賠罪賠得不夠?”
“大哥和阿姊這不是不在府上嗎……”少年跳下桌,扁嘴,“每個月的十五,他們就神神秘秘去那定國寺上香,都不帶上我,一個人實在無趣極了。”王建哈哈一笑,揶揄道:“人家一雙一對,你湊什么熱鬧?”手不忘在他頭上揉一把,“小孩兒,不曉事!”
江梁薄怒,揮開他的手:“我四月才過的十七歲生辰!誰是小孩兒?”他像要為此證明什么似的,自桌案下拽出一只覆著黑絨的金籠,“大哥最寶貝的不是阿姊,是這個!”
王建斂了笑意,“你這從哪兒拿的?”
“這東西正在大哥寢軒的庭中覓食,我便捉了它來玩一玩……”
“送回去!”
被這聲吼弄得一愣,望著王建肅然的神色,江梁的反骨也被挑起:“憑什么!”說著毫不客氣扯了黑絨,那籠里打著轉的奇異生物一覽無遺:紅斑聳動,夾著斷尾,金瞳中的黑仁漲成極圓一圈,一見天日,便尖銳地哀鳴起來,可想見受驚之重。
江梁冷哼,朝金欄踹上一腳:“你看,大哥寧可讓這樣的冷血怪物朝夕作伴,也不娶阿姊過門!”
下一瞬,他被狠狠拂在一旁。王建伸手將黑絨重新覆得嚴實,提起金鉤便大踏步朝外走去。江梁一捶桌面,“站住!你今日非和我把話說清楚不可!”王建卻不理會他,江梁急了,一面拔腳追上,一面高聲,“我聽大哥叫過它‘敏之’……誰是敏之?!”
膀闊腰圓的漢子硬生生剎住腳,轉了臉瞪他,滿眼的煞氣。
“小子真不知輕重!江敏之是誰?他一年前就坐在這衛衙里,你真想知道,等你也坐上這張椅子再說!”
車騎將軍府。江梁在書房前徘徊著,思及江彥勃然大怒、對他興師問罪的場景,他才惶然起來。可是小半個時辰過去,直到門扉吱呀打開,王建睨他一眼揚長而去,卻不見江彥的身影。他又忐忑不安候了良久,才聽得屋內男子低沉的聲音:“江梁,你進來。”
江彥瞇起眼將面前的少年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不羈中透著的純真青澀,和那一年的敏之……如此相似。他恍然移開目光:“你是不是覺得在京中悶得慌,定要無事生非不可?”他這一句極為輕描淡寫,卻讓江梁不自主結巴起來:“大哥……我……您……您罰我吧。”
“好。”江彥挪開靠椅,輕輕拎起那只金籠,走至少年跟前。見他長睫劇顫,儼然是視死如歸的模樣,失笑道:“自今日起,就由你來照顧它。”他一手拉起傻眼的江梁,將少年的手牢牢握在掌心,“直到它不再怕你為止。”
六月下旬,圣諭令定國寺住持一空法師返回千佛洞,再取大乘佛經,中郎將王建率羽林衛三千隨行,嚴申——不得再無功而返。
令下未過兩日,有西域大族柔然遣使節來京,請求與圣朝聯姻。宇文煜便著嚴妃親選一名貌美宮婢,冊封為金都帝姬,由江彥率羽林衛八千,親自護送出關。
兩支隊伍同時于七月朔日自長安出發,幃車旌旗一路蜿蜒,進抵茫茫草原戈壁。衛軍于張掖郡分道,求經隊伍出玉門往西,和親隊伍沿弱水向北。將近一月的行程,這一日傍晚,柔然可汗的牙庭已遠遠在望。江彥傳命:原地扎寨休整,翌日晨送帝姬入庭。
月暗星沉,四更時候,帳外響起微細的歌聲。
女子帶著淡淡哀傷的唱腔,漸漸拔高,宛轉悠揚,在夜空里傳出很遠。依稀辨著字句,唱的是一首樂府舊謠。
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群游於山阿。
我獨何命兮未有家。
……
不知怎么的,歌聲曳然而止。值夜的巡兵都垂下頭去,江彥的靴尖也在稀疏的草葉里停住。他提氣送聲出去:“金都殿下早些休息罷!可汗必會敬你愛你,這歌,以后不要再唱了!”
錦帳里靜寂無聲,如在每個人被吹得干裂的身心里蒙了一片京都柳絮的幻影,脈脈的秋涼。
此時,敦煌郡。在一空的指揮下,繪著帝王鹵簿、飛天落花的壁畫在羽林衛的釘錘拆解中轟然倒塌,露出藏經窟黝黑的巨口。
炬火被一支支舉起,照得密封已久的洞窟輝煌如晝。數百萬前朝所藏的佛典字畫,暴露在一群人的視線之中。繼而是一陣歡呼。經卷被分輯冊搬動,抬上馬鞍駝背,沾著硝石味兒的潮氣騰在空中,衛軍們揮汗如漿,熱火朝天。歷經四個晝夜才完整將典籍移出。隨即人不歇腳,馬不停蹄,個個神采飛揚,徑回西京長安而去。
不料在玉門關外,他們目睹了一場慘烈的廝殺。
王建眼尖地發現了亂軍中江彥的身影。他顧不得身后的駝馬隊列,長嘯一聲,一面持長戟入陣,一面高聲問:“將軍!王建在此!發生了何事?!”江彥長刀一揮,炸開一蓬血落如雨,他無暇看顧身后,只回道:“柔然可汗以帝姬自剄為由,聯合各族悍然出兵,你快回京與從事中郎拔三萬衛軍過來!”
“不!王建誓死保護將軍!”
“佛經呢?不要了嗎?你不聽令,此戰后去的就不是廷杖所,是西市!”江彥又怒斬一名百夫長,低吼,“走!!!”
王建眼眶一紅,切齒攬住馬韁,頭也不回馳去。
數日以后,長安左輔三萬羽林衛火速聚集,沿途補給糧草,向西急行軍。路上,江梁緊抓槊柄的手全是津津汗水——鐵馬冰河的夢,他已經不知做了多少回,這次成為觸手可見的現實,他激動得每個毛孔都在發顫。
玉門關下,無日無夜的血戰。異族五萬騎兵先鋒一度攻到涼州城外,秦州告急,長安震動。魏朝援兵開到,即刻在車騎將軍指揮下反攻,三日后大獲全勝,可汗戰死,其子被生擒。
宇文煜飛檄傳諭:車騎司馬揚我大魏國威,彰柱國銜。嘉各將之忠武,賜金甲,進爵一等,士皆有賞。
斷矛殘馬,尸橫遍野。江彥的鬢發散開在莽蒼烈風中,耳邊響起的卻是子夜里那曇花一現的歌聲——伊人魂斷,血海漂櫓,換來一聲西北寧晏,一句四大皆空。卻不知他背負著一身秘密,還要多久才能與夢中人蓬萊相會?
班師回朝以后不久,江彥舊病又發。他不允任何人探視,獨獨阿苒能在送食上藥的時間進出寢庭。時維九月,又近寒露交節,深夜里霜冷天凍,隔院壓抑的咳嗽聲似敲在人心上,常常讓燈下縫補冬衣的阿苒滿腔凄涼。她終于暗暗下了個決定。
重陽佳節,青菊滿庭,比起以往的香火鼎盛,定國寺這一日更成為京都焦點,寺內大光明殿后特辟出一幢藏經閣,一空法師奉旨于此大開經筵,親迎圣駕,檢閱千佛洞而來的無價瑰寶。
布道講經之后,他為宇文煜念誦卷軼與畫像的名稱,宇文煜漫不經心聽著,眼光不期然落到壓在經架底層的一卷朱砂紅畫軸上:“那一掛是?”
一空合掌:“阿彌陀佛,那是我佛曜蟒尊者之像。”
滿室寂靜。連翻動經頁的小沙彌都收住動作。這使得宇文煜突來興味,“給朕瞧瞧。”
一空抬起頭來,“曜蟒尊者于修行中犯戒,觸怒禪宗,禪宗罰其于千佛洞下思過,因心性不改,禪宗落其首級,以蟒首替之,縛于危巖上受七七四十九天雷亟鷹啄,孤獨死去。死后化為棲巖蛤蚧,流連大漠。”他頓了頓,“一空恐如此落拓不拘之光,沖撞了圣君。”
宇文煜一雙眸光幽深流轉,“朕是紫冠真龍,怕什么?”
畫軸被展開,宇文煜凝目看去。他平聲問:“他犯的什么戒?”一空深深垂下頭:“情起成邪,見色忘法。”
半晌過去,宇文煜才道:“好一個見色忘法。”他放下畫軸,“法師真正想說的是誰?”一空道:“陛下待司馬大人情深意重,只是老衲夜觀天象,客星犯御,這柱國之將,自古就留不得。”
宇文煜瞥他一眼,冷笑,“法師這雙眼睛,倒是比朕還放得長遠。”他不再看滿地經卷一眼,掀了袍袖便出門而去,都不顧身后措手不及追來的侍從衛士。
兩個月以后,以張掖城池為基,魏朝治理西疆的衛府正式建成。江彥被委任為封疆大吏,赴府駐守。
離京那天,江彥身著金甲,眉目間鋒棱有光,渾不似一個纏綿病榻數月的人。宇文煜于文武百官之前親自扶他同乘天子步輦,徑從朱雀大街出城而去。
四方垂簾的座中,很是安靜。小皇帝忽而抬臂,半握住身旁的手。寬闊的手掌只是溫潤的,熱度好似大不如前了。他默了半刻,才輕聲:“朕如你所愿,放了你走。你滿意了嗎?”江彥不接他的腔,道:“臣有幾句肺腑之言,想說與皇上聽過。”宇文煜破天荒地并未加以計較,“梓昭有話便說。”
“車騎長史王建已足能獨當一面,皇上用人不疑便是;散騎常侍傅堅、林荻,稍加調教,當有一番作為;前幾日,南國報水患久治無策,臣昔日在西蜀識得一位胸懷天地河川的楊姓能人,只是不愿躋身大魏廟堂。臣給他留了一封信,您今后自可以誠心授命。”他停了一會兒,空氣里只聽到融在一起的長短的呼吸聲。
江彥握緊掌中纖小的手指:“臣還有最后一個請求。”
宇文煜的手顫了顫。
“我想把敏之的首級也帶走。”
皇帝不語片刻,抽出手來,僵硬而簡短地道:“好。”
江彥下輦之時,宇文煜并未起身,只面無表情整整衣袖:“來人,斟酒!朕要與司馬大人同飲一杯。”于是,酒樽很快被分別遞到君臣手上。江彥凝視著里面淺碧色的液體,竟然清冽一笑。
那是宇文煜很久未曾看過的笑容,溫柔,繾綣,難以言喻。他突然傾身大喝:“慢!”意識到四周訝異的目光,又慢慢坐回,“江愛卿有恙在身,還是不要了。”
他望著一身耀眼的江彥轉向臣僚隊伍后,與舊屬道別,怔忪著撫住胸口,猶自心悸難平。
這怔忪被一陣騷動驚散。他蹙起眉朝后望去,正見到的是江彥捂住嘴搖搖欲墜,被驚慌失措的江梁忙亂扶住的影子。一驚,都忘了不能久立的腿腳,踩下歩輦,三步并兩步攙起江彥的胳膊,這才看到江彥捂嘴的手正死死捏著一方黑絨,大縷的鮮紅自那黑色中滴流下來,落入地下那個空空如也的金籠。
江梁與老奴子楊叔闖入將軍府別苑時,看到的是一身素白、懸在屋梁上的阿苒。她指間還捻著一張濕痕未干的紙,紙上寫著一首琴曲舊謠:
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群游於山阿。
我獨何命兮未有家。
時將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唱詞后還有一行:荏苒無顏于舊國,無顏于嚴相,謹以死相謝。
翌日,中書令嚴方及其子嚴子高被送交大理寺,嚴妃則被押在宗正寺,等候廷尉的判決。車騎將軍出京之事暫且按下,江彥被宇文煜勒令在府中養病,不得擅離。
幾日以后,一臉憔悴的江梁端著黑漆藥盅,還未跨進院子,意外地在漏窗間看到了院里負手凝佇的江彥,他詫異,這不是本該在床榻上躺著的人嗎?
不一會兒,有人自長廊對面踱過來,是那位定國寺的一空法師。一空自然看見了他,也不聲張,點一點頭接過他手中的藥盅,跨步進庭,擱在石桌上的酒壺旁。
“荏苒姑娘按照老衲的方子,全心全意為將軍制了一味紅參蛤蚧。這紅斑靈物,在老衲手中養了十數年,也算不枉。你卻真辜負了她一片真心。”
江彥修長見骨的手指捏起盅里圓圓的藥丸,又置放回去,“佛家不是戒妄殺嗎……這是何苦呢。我的日子,長不了了。”
“將軍若納了阿苒姑娘,給她一個容身推心之處,也不至釀成今日。”一空換了語氣,厲聲,“那金城帝姬,本也是奉嚴家的暗令刺殺柔然可汗,陷宇文氏于不義。偏你要感勸她,給她那些沒有用的勇氣和希望,反倒白白讓一個殘疾小兒討取便宜!如今我好不容易攏下這魏國人心,成為宇文煜的掣肘。你若還是蕭梁舊人,怎就全不欲將這天下交回阿梁手上,卻拱手給宇文氏?!”
江彥默立著,既不回答,也不申辯。
“十二年前,宇文荇洲廢幼君登基為帝,于曲水池坑殺后宮近萬妃嬪皇嗣,你父親以性命為注,將世子妃的遺腹二子托付給蕭家老臣嚴方,你卻怎都要將宇文氏的兩個禍害一起留下,十二年的嘔心瀝血,一朝東流,你……你如何對得起世子,對得起你的父親……”
“師父,你想把阿梁也害死不成?”
一空怔了剎那,面現怒容:“胡說!我是為殿下奪回他應有的東西!”
江彥搖頭:“犧牲還不夠多,血流得還不夠長?世子、世子妃、我父親、敏之、阿苒,還有即將敗落的嚴家,即使阿梁有一日能坐擁天下,與那時的宇文荇洲有何兩樣?”
“你……”
“宇文煜身殘心厲,卻仍是能承社稷之重的人。更何況……阿梁并不姓蕭。”江彥轉身看定一空,道,“姓蕭的,是敏之。”
一空震驚地回望著他。
“江彥與敏之同室起居,他身上每一處,我都是了若指掌。”他陷入回憶,莞爾一笑。“師父以為,宇文煜為何會留阿梁到今日?我本想著‘蕭’字太重,敏之背負不起……不料,您非逼得他誤會我的意思,那般決絕,就棄我而去。”
“那江梁他是……”
“師父,阿梁就是阿梁。就如敏之只是敏之。”
江梁有些失魂落魄,自漏窗后走出來,江彥的目光已經轉向桌上的茶釜,寞然嘆息一聲:“師父想棄徒兒這無用之子,不須借宇文氏之手,只消吩咐一聲,我亦是盼和敏之重聚,盼得太久了。”
五、雉朝飛?歲月已晚
宇文煜正細細看著大理寺呈上的首批供詞,突地想到什么,向侍讀阿公確認:“朕給江愛卿準備的酒呢,聽朕的吩咐倒掉沒有?”
“這……”阿公遲疑著,“可那酒回城以前就被司馬大人要走了。”
“什么?!”宇文煜折子一擲,怒斥,“信不信朕斬了你這顆榆木腦袋!”急急披了外衣便沖出殿門。他還未趕到車騎將軍府,隔街所見就是一片火海。
待得近了府門,宇文煜一言不發就要往里撞,阿公死活抱住他腰:“皇上……皇上!您……您節哀哪!”
聞訊趕到的王建諸人也咬著牙,紅著眼,幫著來拉扯,一直在袖手觀望的一空此時冷冷道:“陛下,十年天劫,轉輪已定。莫非您也想要隨柱國將軍化蟲而去嗎?”宇文煜衣冠不整,不知哪來的氣力,將一空實實搡在地下:“老禿驢!總有一日,朕要你陪葬!”他眼中的珠光隨著動作全掉落下來,頹然坐倒。
獵獵火場之中,江梁默默推開寢庭的門,走到江彥身邊對坐下來。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大哥,您可愿意讓阿梁再陪您一段?”
江彥自酒壺里斟好兩樽酒,也以愛憐的眼神靜靜看著對面。他看到的不是江梁,是那張倥傯歲月里從未或忘的容顏,那少年牽馬頓足,緊張而希冀地望著他:你可愿意為敏之……終生不娶?
他輕柔地取下脖頸上用紅線織繞補成的完璧,遞握住桌上的手,終能完整說出在冗繁流光里埋葬十三年許的情衷。
“我愿意。”
那一刻,長安城不住地念佛叩禮的百姓們,都看到熊熊火場里雙雙飛起一對斑斕的彩雉,相鳴相和,裂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