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文學史上,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年代。這個年代里,蘇聯(lián)文學寄托和塑造了幾代中國人的愛恨情仇、青春與夢想。那些偉大的抱負、堅強的個性和敏感的靈魂,通通在譯成中文的俄文字句里找到過共鳴。
對于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問一句,還記得《鐵流》、《虹》、《第四十一》、《保衛(wèi)察里津》、《我是勞動人民的兒子》嗎?對于他們的子孫輩,問一句,這些小說可曾讀過?
對于父與子不同年代的人,同問一句,那個和綏拉菲莫維奇、瓦西列夫斯卡婭、拉甫列涅夫、阿·托爾斯泰、卡達耶夫,以及整個蘇聯(lián)文學相連的中國名字,可曾記得?可曾知道?
一個年代結束,一種文學淡出,一個國家消失,一個名字飄落一曹靖華,一如他自己的散文《飛花集》。
別求新聲于異邦
在北京大學圖書館里有著這樣一本書:曹靖華翻譯、瞿秋白代譯序言、魯迅編校并自費印刷。這本書就是1931年出版的《鐵流》,當時僅僅印了1000冊,而且被列為禁書。其實在1929年曹靖華接到魯迅約他翻譯《鐵流》之信時,就已經(jīng)預測到被禁的結果,但他深知這本書的意義。他說:“不能不想到對于在黑暗中掙扎,在血泊中抗爭的我國人民來說,這樣的作品將會產(chǎn)生何等巨大的鼓舞力量。”
在翻譯《鐵流》之前,曹靖華就已經(jīng)翻譯過蘇聯(lián)幾位作家的作品,如契訶夫的劇本《求婚》、《蠢貨》,屠格涅夫的劇本《在貴族長家里的早餐》等。但作為一個時代熱血青年,一位曾在革命大潮里搏斗過的精通俄文的人,面對中國嚴酷的現(xiàn)實,他意識到革命文學的重要意義。在風雨如磐的舊中國,為爭取祖國的獨立與人民的解放而踏上了文學翻譯道路的曹靖華一直以“別求新聲于異邦”為己任。他說過:他翻譯蘇聯(lián)文學作品“并非為了做文學或是為了糊口”,“主要是受到偉大十月革命勝利的感召”。從1923年他翻譯的第一部俄羅斯文學作品——契訶夫的獨幕劇《蠢貨》問世,到抗日戰(zhàn)爭勝利這20多年時間里,曹靖華翻譯了40余部文學作品,總數(shù)達300萬字。
著名的江姐和不那么著名的丁佑君,都是被敵人虐殺的蜀中女杰。研究者稱,她們有一個共同的榜樣——娥琳娜——蘇聯(lián)小說《虹》中的女主人公。她們都曾和自己的女友一道買過、讀過、討論過曹靖華翻譯的這本書,都為書中娥琳娜落難受辱而始終不屈的形象所震撼,都立志一旦同樣的考驗來臨之時自己要像娥琳娜那樣堅強。
曹靖華的譯筆被贊嘆為凄清而華美。評論者說,讀過此書的人們恐怕對書中的大部分情節(jié)早已淡忘,但相信這樣一個場面是決不會從他們的記憶中輕易抹去的;
“這時月明如晝。月光把全世界變成了一塊天青色的冰塊……一個裸體女人在通往廣場的路上跑著。不,她不是在跑,她是向前欠著身子,吃力地邁著小步,蹣跚著。她的大肚子在月光下看得分外清楚。一個德國士兵在她后邊跟著。他的步槍的刺刀尖,閃著亮晶晶的寒光。每當女人稍停一下,槍刺就照她脊背上刺去。士兵吆喝著,他的兩個同伴吼叫著,懷孕的女人又拼著力氣向前走,彎著身子……這就是她,娥琳娜。”
與作者志同道合
時代的召喚和革命的需要使得曹靖華和蘇聯(lián)老一輩作家結成了很深的友誼。這既是作者與譯者的心心相惜,也是世界文壇志同道合的感情的交融。在這些作家中,有《鐵流》的作者綏拉菲莫維奇、《第四十一》的作者拉甫列涅夫和《城與年》的作者費定。
《鐵流》的作者綏拉菲莫維奇曾分別在莫斯科近郊的赤松林別墅和自己的家中接待過曹靖華。那時的綏拉菲莫維奇還不知道《鐵流》給中國帶來了多大的影響。
革命老人林伯渠同志曾經(jīng)說過:“延安有一個很大的印刷廠,把《鐵流》不知翻印了多少版,印了多少份,參加長征的老干部,很少沒有看過這書的。”瞿秋白在寫給魯迅的一封信中說:“《鐵流》和《毀滅》的出版,應當認為是一切革命文學家的責任。每一個革命的文學戰(zhàn)線上的戰(zhàn)士,每一個革命的讀者,應當慶祝這一勝利。”肖華將軍也曾提到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蘇聯(lián)文學已經(jīng)在中國工農(nóng)紅軍中流傳,后來伴隨著工農(nóng)紅軍跋涉了萬水千山,伴隨著紅軍戰(zhàn)士們完成了二萬五千里長征,尤其是《鐵流》對參加長征的老戰(zhàn)士們倍覺親切。它以火焰般的革命熱情,鼓舞著處在艱難險阻中的工農(nóng)紅軍,使這些爬雪山、過草地的英雄們,把自己的英雄行為,當做中國的“鐵流”。
拉甫列涅夫比曹靖華年長六歲,曹靖華把他看成是自己最愛的蘇聯(lián)作家。拉甫列涅夫33歲時完成的《第四十一》,問世四年后,32歲的曹靖華就把它譯成漢文。這篇富有浪漫主義的、描寫紅軍女戰(zhàn)士與白衛(wèi)軍軍官復雜的感情糾葛的小說,最后以正義戰(zhàn)勝邪惡、以革命利益戰(zhàn)勝私人感情而結束。
抗戰(zhàn)時期,從太行山區(qū)敵人包圍中出來的革命青年把一本油印的蘇聯(lián)小說《第四十一》送給譯者曹靖華,并對曹靖華說:“敵后的戰(zhàn)士們把槍、書和自己的生命,結成了三位一體,遇到生死關頭,隨身攜帶的一切都可以拋棄,惟獨槍和書。面對死亡或者沖出重圍,或者與自己的生命同歸一盡。”
而今,人們評價,盡管蘇聯(lián)已經(jīng)解體,地圖發(fā)生巨變,但這部充滿著浪漫主義色彩的革命文學作品卻依然閃耀著光華。
費定是另一位與曹靖華有過深交的蘇聯(lián)作家。曹靖華稱費定為“情逾手足”的同志。
1930年前后,曹靖華在列寧格勒讀罷費定的長篇小說《城與年》后,說:“就好比鐵遇到磁石似的,怎么也擺脫不了它的強度的吸引力。”十年后,曹靖華才動手翻譯這部小說,因為他認為“藝術價值愈高的作品,也愈難譯,或竟至不能譯”。
1933年魯迅先生看到《城與年》的木刻插圖,甚為珍愛。他擬出《<城與年>之圖》,希望這組版畫作品“每幅圖畫之下,也題一兩句,以饗讀者”,就約請曹靖華寫篇兩千字左右的梗概。曹靖華超額完成任務,但書未及出版,魯迅先生便逝世了。抗戰(zhàn)后的1946年,曹靖華到上海,同許廣平先生在魯迅先生藏書中,整整翻了大半天,不但找到了《城與年》的插圖精本,還有蘇聯(lián)木刻家全套手拓木刻原本而且精本中每幅畫間都夾著一張宣紙,上邊是先生題的說明。1947年上海駱駝書店印行《城與年》時,配有魯迅題寫說明的插圖三十幅。譯本成為珠聯(lián)璧合的珍品,這段因緣也成為一段佳話。
中蘇文學的橋梁
新中國成立后,很多蘇聯(lián)作家來中國訪問,幾乎沒有一個不會見曹靖華的:法捷耶夫、西蒙諾夫、卡達耶夫、考涅楚克、瓦西列夫斯卡婭、波列沃依、加林……
曹靖華譯過瓦西列夫斯卡婭的長篇小說《虹》。《虹》講述的是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的故事,歌頌的是愛國主義的自我犧牲精神。《虹》的思想曾經(jīng)培養(yǎng)出丁佑君這樣的我黨的好女兒,面對叛亂的匪徒,為保全機密,受盡凌辱,視死如歸。
波列沃依是1956年來中國訪問的。他在自己的旅途日記里寫道:“他(指曹靖華)早期翻譯的《鐵流》曾使魯迅愛不釋手。《鐵流》也是最早譯咸漢文出版的十月革命文學作品之一。現(xiàn)在蘇中兩國文學之間已拓展了一條友誼的康莊大道,但我們不應該忘記這位須發(fā)斑白、目光稚真的老人所踏出的第一條小路。”曹靖華在波列沃依心目中是介紹蘇聯(lián)文學作品的元老,是鋪設中蘇文學友誼之路的開拓者。
那一年,波列沃依幾次見到曹靖華,總是把曹靖華視為長輩,十分恭敬。這使和他一起來華的著名特寫作家加林產(chǎn)生了一定要專訪曹靖華的念頭。
加林的訪問是在曹靖華家中進行的。曹靖華很少在自己家中接待外賓。后來,加林寫了很長一篇文章介紹魯迅和曹靖華。沒有想到這些照片在“文革”期間給曹靖華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認為這是曹靖華“里通外國”的鐵證。曹靖華受盡污辱與謾罵。他珍藏的蘇聯(lián)老一輩作家綏拉菲莫維奇、阿·托爾斯泰、拉甫列涅夫、費定、法捷耶夫、列昂諾夫等人寫給他的信,以及他手記的與蘇聯(lián)漢學家往來心得的大事記全被抄走了。平反后,曹靖華找到有關方面,希望能夠查找到丟失的獨一無二的材料,但珍貴的信件和史料卻已無影無蹤。
費定的《城與年》是曹靖華1946年譯的最后一部蘇聯(lián)文學作品。那一年他近50歲。從那以后,他把自己全部精力轉向教學。新中國成立后,他出任北京大學新創(chuàng)辦的俄羅斯語言文學系主任,把主要精力放在培養(yǎng)俄語人才上面。他的努力開拓了我國蘇俄文學學科的荒蕪莽原。將翻譯視為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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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靖華把翻譯事業(yè)與革命斗爭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把文學翻譯看成是一門科學。為了能有效地從事這項斗爭,必須掌握可靠的武器,這個武器就是文字。只有文字準確、順暢,才能很好地完成翻譯的艱巨任務。
曹靖華精通中俄兩國文字,熟悉中俄兩國的文化底蘊,深刻理解原著精神、時代背景、藝術風格、語言特色。正因為如此,他的譯著直到今天仍然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
曹靖華曾說:“翻譯界有些人不太注意漢文修養(yǎng)。應當月漢文多寫點東西,鍛煉自己。漢文有兩點必須注意。一是詞匯要豐富。只有掌握了豐富的詞匯,才能用之得當。可是有人常常使用‘代用品’。二是表達原文要細膩。”他思忖了一下,說:“文字是表達不盡人的感情的……但必須做到盡美盡善。以《長恨歌》為例,這么一部偉大的作品,結尾運用‘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說明白居易認為自己的文字還沒有表達盡唐玄宗李隆基的全部豐富復雜的情感。”
對于翻譯上的疑問,曹靖華總是悉心回答。有人問曹靖華,翻譯時每個字都查過字典,為什么還不行?曹靖華回答說:“正因為每個字都按字典的解釋翻譯,就不成其為文學作品了。”曹靖華又說:“字典只能告訴你一個基本意思,不是用在任何一地都合適。”他擔心聽者不明其意,就又舉例說明:“北京的泥瓦匠很有手藝。他用破碎磚頭可以壘起很高的墻壁,但它不牢靠,經(jīng)不住長年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