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崛起:渠成水不到

來源：伍德羅#8226;威爾遜國際學者中心 2011年10月

執筆：Robert Daly

編譯：寒若

談論“文化”就如同在沼澤中艱難前行一般，不出幾步就會因定義問題而泥足深陷。文化分析的泥沼同時還布滿了地雷，因為關于文化的各種思想莫衷一是，各方為此總是展開激烈的辯論。當我們對比中美文化時，情況尤其如此。

我們的任務可以簡化成這樣一個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流行文化如何影響到美國對中國的認知。這里的“流行文化”所指僅限于當代小說、電影、時尚、音樂、游戲、體育、設計、視覺和表演藝術、電視，等等；同時也包括人們在中國和美國常接觸到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國的文學、繪畫和詩歌起初并不是大眾化的，而是專屬于精英階層，但精英文化隨后總會向下滲透，變得通俗。今日留存的中國傳統文化主要是流行文化中碎片式的、戀物式的組成部分。

中國文化在美國：荒漠般的存在

簡單來說，大陸的流行文化對美國并無甚吸引力，對塑造美國人對華認知也影響有限。這一結論乍聽之下顯得粗魯，但加以審視就會發現此言有理。

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時，得益于張藝謀、陳凱歌和田壯壯的作品，中國電影曾在美國的藝術電影界占有一席之地，但自《英雄》之后也已成明日黃花。即使是在巔峰期，中國電影也并未如何影響美國對中國的認知，觀眾感興趣的不過是導演們表現動蕩的中國歷史時展現的創造性。評論界在意的更多是電影在制片、發行和審查時遇到的政治問題，而不是視其為娛樂品或是探討人性之作。

中國電影的熱潮并未持續太久，影響到美國人對華觀點的不是某部影片，而是關于影片被禁止放映、禁止參加國際電影節，或是某位導演被禁止拍片的消息。中國電影的政治價值仍然遠高于娛樂價值。

中國流行音樂的規模之大堪與美國匹敵。粵語歌、國語歌、搖滾、嘻哈、民歌，甚至是紅歌，種種旋律在電波中飄蕩，在卡拉OK中被點唱，被下載作為手機鈴聲。很多中國人對于本土音樂的熱愛要甚于美國人，唱功也要高出許多。但美國廣播中尚未出現中文歌曲，也沒有美國音樂家從中汲取靈感。美國人仰慕郎朗等藝術家的精湛技藝，但他們的演奏會并未使得中國音樂流行開來。中國的戲曲影響也有限，在美國有京劇和昆曲的巡回演出，但是受眾面很窄。作為方興未艾的文化外交項目的組成部分，多數演出都受到中國政府的補貼。這種政策是合理的，因為這項曲高和寡的殿堂藝術更多地代表著文化自尊，而并非一種生機勃勃的當代藝術形式。

中國文學給美國讀者留下的印象同樣微乎其微。政治迫害受害者的回憶錄依然享有讀者群，延續著《上海生死劫》和《野天鵝》所開創的傳統。但包括博覽世界文學的讀者在內，很少有美國人能說出一個居住在中國的當代中國作家的名字。高行健因《靈山》這部并未被很多人閱讀過的著作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哈金也憑小說《等待》贏得了福克納獎。但是高行健居住在巴黎，哈金則是生活在美國，用英語寫作。近年來中國的暢銷書如姜戎的《狼圖騰》、余華的《兄弟》和衛慧的《上海寶貝》，均出版了英文版，但只有中國觀察家會閱讀這些書，以了解它們為何能夠在中國流行，而不是享受其文學價值。美國對此類書籍、電影和音樂的有限興趣主要來自漢學和文化人類學領域，而不是出于文化本身。

在文化上，美國人當然向中國借鑒頗多，從蒙蒂塞洛的籬笆和小徑，到原產于中國的南達科他州州鳥雉雞；從龐德等人的詩歌，到弗瑞爾藝廊中的名畫；從市政設施的設計，到7月4日燃放的煙花；從佐治亞州種植的桃樹，到迅速發展的漢語教學，中國就是美國文化DNA的一部分。但顯然，中國當代文化中并沒有新的令美國人汲取靈感之處。

被誤解的失敗之因

盡管生活標準不斷提高，商業和政治競爭力不斷加強，但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有著偉大文化史的國家而言，目前的文化繁榮程度卻是不相匹配的。不僅僅是外國的觀察家，就連中國自己的文化批評者也在哀嘆中國當代文化的薄弱。什么原因導致了這樣的失落？

分析人士常給出的一個答案是，中國文化之所以在美國影響甚微，是由于美國人缺乏接受力。據稱，自大的美國人對來自中國和其他國家的作品總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當然，美國對于外來文化和思想的寬容程度比起中國的包容性來尚有差距，但要說中國流行文化的失敗是由于美國人的無視，實在難以茍同。相反，美國對于中國十分迷戀，證據并不難找到。

早在1990年代初，就有一位中國作家寫道：“我不知世界上有沒有其他國家出版了比美國更多的關于中國的書籍。據我所知，美國關于中國的書籍產量最高峰時達到了每天一本。”前不久，《金融時報》在北京的主管也表示，有關中國書籍的印刷速度要快過廣東的工廠組裝iPad的速度，金融危機中的西方世界對于中國更加著迷了。只用在書店里掃上一眼，就會發現，美國對中國的興趣不只在于歷史、經濟政策和新聞事件，他們對于中國文化同樣感興趣。

有關風水、太極、中醫和《孫子兵法》的書數量非常多。以中國為主題的雜志文章、新聞故事和網頁的數量之多，建立孔子學院及建造中式花園的風氣之盛，以及學習漢語和中國文化相關課程的學生之踴躍，都有力地反駁了“美國人不在乎或是不理解中國”這一陳詞濫調并非事實。

中國主題和故事盛行于美國流行文化中。但對中國主題的解讀多數來自美國人，而非中國藝術家。關于中國的少兒讀物總是十分流行，有一系列少兒電視節目展示著中國的正面形象，并刻意融入了“中國價值”。重拍的電影《功夫夢》向北京致以了崇高的敬意；《宋飛傳》中定期會有中國角色出場。美國主流的歌劇、戲劇、漫畫、搖滾樂和博物館展覽中都經常會出現中國元素。

尤其值得提醒中國的文化官員注意的是，美國流行文化中盡管缺少中國人對中國的展示，但美國人正在以積極的姿態展現中國形象，盡管他們的刻畫仍然程式化，具有批評和諷刺意味，甚至顯得愚蠢。

真實的文化障礙

美國人喜歡美式的中國，卻對中國流行文化本身并無興趣。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究竟是美國人的語言障礙、政治敵意或是狹隘的品位？

看起來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當他們喜歡上某樣東西時，來自外國或是政治上的敵國都不會構成障礙。一個顯而易見的例子是，即使在反日情緒最高時，美國人還是接受了日本文化。

對日本崛起、美國衰落的擔憂并沒有阻止美國人欣賞并模仿黑澤明和宮崎駿的電影，也沒有妨礙他們稱贊谷崎潤一郎和村上春樹的小說。任天堂游戲機和日本動漫代替了棒球，成為美國孩子生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

來自外國文化的直接影響事例還有很多。美國人也許不愿意觀看帶有字幕的節目，但他們決不是文化仇外者。因此美國人對中國流行文化的無動于衷，既不是因為對中國不感興趣，也不是因為自大的文化偏見。

“渠成水不到”正表明了問題可能出在中國流行文化自身。中國文化向美國傳輸的渠道已經勾勒出來了——美國已經做好了準備——但渠中并無水流淌，并沒有來自中國的文化養料抵達美國。

再次提出這個問題：失敗的原因是什么？什么使得中國流行文化無法滿足美國的口味？

一名中國著名的博客作家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審查。這一結論看起來太過明顯了，但這樣做仍是必要的。在大洋兩岸都有連篇累牘的關于中國軟實力增長的討論，這掩蓋了受到審查的藝術在自由環境中競爭力、吸引力和質量都難免不足的事實。

審查制度最大的受害者是敘事藝術。小說顯然要比繪畫直白的多，因此，中國的純視覺藝術要比文學、戲劇和電影發展速度更快。但敘事藝術因其蘊含的政治和社會沖突，以及心理復雜、與主流價值觀不相容的角色，要更吸引人、更具影響力。正是這一點阻礙了中國流行文化在美國獲得影響力：人們會對心理狀態和所處環境與眾不同的角色和藝術家反響熱烈，但對受制于外部政治壓力的作者和作品則會反應冷淡。他們只會在這種作品中尋找隱含的抗議的痕跡，如果未能找到，這些作品就會被視作徹底的垃圾，或是宣傳品而已。

為了回避這一問題，中國的文化外交策略專注于奇觀、裝飾等藝術形式，采用政治上安全的主題，對價值觀的討論模糊。然而即使歌舞、雜技、攝影展和儒家學者的技藝再高超，也不能彌補自由藝術家的缺席。

這并不僅僅是美國對中國文化政策的批評，很多中國人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2008年上映的《功夫熊貓》迅速成為了中國歷史上最賣座的動畫電影。這部影片在網上激發了熱烈的討論：為何這樣一部關于中國主題和價值觀的電影是由美國人而非中國人完成的。達成的共識是，文化官僚們一定會盡力扼殺功夫熊貓生動的生活，確保它成為中國國家形象的代表。北京堅持打造完美主角與可惡反派的后果就是，孩子們的文化生活中充斥著一群乏味的角色。

維穩的文化代價

有人可能會爭論道，批評中國流行文化在國際舞臺上的弱勢是不公平的，因為如同國際貿易的規則一樣，全球流行文化的形式也是由西方設定的，并且傾向于西方的文化產品。這能夠解釋中國流行文化的很多性質。的確，中國最具魅力的文化并非在于劇院中或是銀幕上，而是來自街邊或公園里，來自那些并不在乎名聲的藝術家。這一論點同樣作出了積極的展望，就像曾經做到過的那樣，中國可能為世界帶來新的文化形式。

但這一論點忽視了這一事實，即中國出產的大量電影和流行歌曲都是出自自愿。同時也無法解釋中國在1949年前的文化成就、日本在多種形式的流行文化上占據主導地位，以及中國人對于來自韓國、日本、美國和中國本身的流行娛樂品的需求。

全球文化弱勢地位似乎是北京為了所謂“穩定”愿意支付的代價。即使從北京的觀點來看，這樣的代價也是高昂的。缺少了來自中國的創造性聲音，使得美國人更難對中國的挑戰產生好感。

美國人對中國的認知主要基于三點，一是對中國的學術和文化描述，這常常是批判性的，但并非帶有敵意。二是與旅美華人的互動，這通常是正面的。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即對中國的新聞報道，這和中國的實際情況一樣是褒貶不一的。換句話說，中國流行文化的失敗將溝通的陣線拱手讓給了美國的評論員和媒體，這并不符合中國的利益。同樣的，中國的審查剝奪了人類創造力的五分之一，這也不符合美國的利益。

在當前的政治條件下，文學或電影杰作仍可能偶爾出現。中國也將繼續推出郎朗和姚明這樣出色的文化大使。但他們的貢獻仍將無法解除美國的警惕，即中國并非一個自由的國家，即使他們享有的自由并不像美國人認為的那樣少。

觀 點

1雖然中國的商業和政治競爭力不斷加強，但文化影響力卻仍然薄弱。在美國，電影、文學、音樂等中國流行文化的影響甚微，并未令美國人增強對中國的認知。

2與人們通常認為的相反，美國對中國文化的漠視并非出于驕傲自大的心理。事實上，美國人創作的中國為主題的流行文化作品數量越來越多。真正的原因在于，審查等因素的限制使得中國流行文化本身缺乏足夠的質量和吸引力。

3全球文化弱勢地位似乎是北京為了穩定甘愿付出的代價，但這樣一來，并不利于在美國樹立正面的中國形象，也不利于更多有創造力的作品出現在世界舞臺上，因此有悖于中美雙方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