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據我媽回憶,她生下我時,被我黝黑的皮膚嚇壞了,4天都沒敢抱我。即使在家鄉閩南,我的膚色也為 一般人所望塵莫及。顯然,我是長年在海水烈日中浸泡出來的漁民后代。父親的老家在東海偏遠的小漁村,那里的人世代以打魚為生,有時也兼職海盜。這個漁村曾因為隱蔽而成為海盜聚集地,甚至還被選為1949年國軍向臺灣退卻的最后幾個據點之一。
彼時村里6個膽大的年輕人約好,趁著連綿的陰雨和夜色的掩護,一起偷渡去國軍集結的海灘,準備隨軍一起撤到臺灣。小舢板剛剛離開海灘,大家在慌亂間隱約聽見女人的叫喚,孝順的父親聽出是奶奶的哭聲,無奈跳下船來,陪著奶奶目送好友的遠去。
當我剛學會抱著大竹籃啃海瓜子時,每隔幾晚就會聽奶奶說:“阿狗啊,要不是我把你爸叫回來,就沒有你了……”她敘述的次數如此之多,以至于多年以來,只要一聞到來自太平洋深處的咸濕的海風,或看見濃云密布的海面上霧氣彌漫,我總能在風浪間聽見隱約的女聲呼喊,風浪越震耳,呼喊就越清晰。我因此相信我和海灘之間有著與生俱來的緣份。
上小學后,在奶奶的要求下,父親允許我回老家過寒暑假。這使我每年至少有兩個月海闊天空、恣意玩樂的機會。面對海灘上軟硬不同、新舊不一、殘缺不全,各種匪夷所思的漂浮物……一個喜歡自言自語的孩子,憑著孤獨的妄想,拼湊出一個個自以為是的故事。而即使在臨睡前躺在樓頂仰望星空,仍然會想象著如何用白天的海灘上的漂流物對應眼前的星空。朦朧間我會以為,星空是大地上大人的星相圖;而沙灘,是野孩子了解大海的“海相圖”。
我的大學校園正好就在一個叫白城的沙灘邊上,大學時代抑制不住的青春躁動即便是在溫暖隨和的海灘上也無法安寧片刻。我們隨時可以游泳,但是我們一定要在晚上游,為的是可以赤裸著出現在礁石邊,用貌似無花果葉的爛白菜遮住羞處,露出白森森的一排大牙對那些偷偷野合的戀人輕聲說句“麻煩把我的短褲扔過來” 。令人莞爾的是,廈大的海灘既是戀人的溫床,也是海防前線,碉堡、高射炮和鐵絲網就交錯隱蔽在馬尾松防護林里。 警備區規定晚上11點后宵禁, 不想錯過春宵纏綿的戀人和執勤的士兵時常吵嘴打架。大三時有一次竟然升級成規模較大的沖突,整班的學生和整排的士兵混戰了半夜,最后由軍方、警方、校方聯合介入才得以化解。
去年,畢業20周年聚會上,當年那些為室友打架的好兄弟又見面了。曾經眉清目秀的文藝青年儼然變成了肚大臉肥的酒囊飯袋。當初一個浪頭把我們23個年輕人打到廈大這片海灘,4年后又一個浪頭把我們打得不知所蹤……也難怪再聚時,就像小時候撿到的沙灘漂浮物,大部分人的身體上都有了殘缺朽敗的跡象。當年的理想都像殘羹冷炙,只能為老掉牙的敘舊當下酒菜,為酒后的胡言亂語壯壯膽。但無一例外的是,同學們都不太愿意提及自己的完全經歷,只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給對方。也是,20年1次的見面—“說那些沒意思做什么,還是老同學喝酒爽”。
我只好像孩提時那般獨自在海灘上自言自語,以自己淺薄孤陋的見識想象著他們的故事—趁著酒席還在,趁著下一朵浪花把我們打回生活的原形之前。如你我所知,我們都是岸上的漂流物,我們是身不由己的流觴,隨波逐流讓我們殘破不堪。曾幾何時,我們分明是海灘上最引人注目的那一個。在得意自己成為主角之時,我們沒有注意到,悄悄退下去的潮水很快就會涌上來,也許那些循環往復的潮水,才是海灘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