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眾不同的熏衣草

十年前的一個早晨，貝琳達·沃爾夫打電話給我媽媽（我媽媽當時在哥倫布市南方旅館?。?，她的聲音聽著感覺有點熟悉，她道歉說一直沒能早點打電話給她，說總是會冒出來什么事，讓她沒能過來坐一坐，她感到抱歉?！拔覓炷钅?，瑟伯太太，”貝琳達說，“自從我在冠軍大道為您工作過以來，每天我都掛念你。有很久了，不是嗎？”當然是。貝琳達· 沃爾夫一八九九年春天來為我們家當廚師時，才二十三歲，到她終于給她的雇主打電話時，是七十三歲。有半個世紀沒聽到她的聲音了。貝琳達有超過一千八百天想到過打電話，可是如她所言，有超過一千八百件事情冒出來，讓她沒有打成。

貝琳達從過去現身以來，過了一年左右，我媽媽開車去看她。她的丈夫是尼爾大宅（查爾斯· 狄更斯一百多年前去西部時在那里住過）的木匠領班喬· 巴洛。五十年里，貝琳達的足跡并未走得很遠。她當時住的地方，跟我們在冠軍大道南的老房子只隔兩個街區。那天天氣暖和，我們坐在走廊上，聊起我們都記得的一八九九年的一天晚上。根據我記憶某處的一座鐘點，當時已過午夜，貝琳達突然把她臥室里的一扇窗推開，用一把點32 口徑的左輪手槍對著在我們家后院鬼鬼祟祟地來回走動的一個朦朧身影開了兩槍。我當時五歲，快滿六歲，之前我還以為只有士兵、警察才可以有槍。從那時起，我一直對這位枕頭下面放了把左輪手槍的女士心懷敬意，但不是害怕。“那地方挺荒涼，不是嗎？”貝琳達嘆了口氣說，“偏僻又偏僻啊。”我們有一陣子坐著沒說話，想著那個偏僻又偏僻的地方。

現在的冠軍大道南921 號，只不過是一排房子中間一座普普通通的房子，但是我們于一八九九到一九零零年在那兒住時，它是那條街上的最后一座房子。剛過我們家房子再往南，這條街就變窄了，成了一條林間道路，通向一帶茂密的橡樹和核桃樹林，現在早就被往南推進的柏油路毀掉了。我們北面最近的鄰居離我們有五十碼遠，我們家對面是一塊鄉間草地，夏天有很多蟋蟀，秋天時因為一枝黃花而變成黃色。我們家住在城市邊上，晚上很少能聽到腳步聲或者馬車車輪的聲音，但是每個季節，因為孤獨的火車汽笛聲，夜色會變得更濃。我六歲時，我的姑姥姥瑪麗· 凡· 約克第一次來做客，到達時天擦黑，她不高興地跟我媽媽說：“你們究竟干嗎要住到這么一個沒人來的地方，瑪麗？”我當時覺得這話說得讓人納悶，但是現在不了。

我對冠軍大道南那座房子的每一樁記得的事，幾乎都有一個活躍的中心人物，那就是我媽媽。我記得她把一張著火的床墊又拖又拉，最后終于把它從臥室的一間窗戶那里弄出去，掉到前走廊的頂上，那張床墊還在悶燃，直到我爸爸下班回來把它弄熄了。他問我媽媽床墊怎么會著火時，她跟他說了匪夷所思的事實（那座房子里的事實全都是匪夷所思的）—那就是他的小兒子羅伯特用馬鞭把它點著了，好像是他把鞭梢在育嬰室的煤氣爐上點著后，又去點床墊。我還生動地記得一天晚上，當時只有我媽媽一個大人，她和三個年幼的兒子在家里，點燈時，點著了煤油燈灑出了煤油的油碗。她把我們都領到外面，說那座房子快爆炸了。我們幾個孩子在街對面滿懷期待地等著，但是灑出來的油燃完就滅了。房子并沒有像火箭一樣飛上天，在星空中散布彩色氣球，我們那個失望啊。我媽媽聲稱我的哥哥威廉（他當時七歲）一直叫著：“再試一次，媽媽，再試一次。”但是她出了名的愛添油加醋，根本不可能知道他那樣叫了沒有。

那座以前的房子讓我想到的最快樂的事，要回溯到瑪麗姑姥姥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來做客，那次亂哄哄的。我姑姥姥第一次來做客時提前走了，因為她討厭我們家的兩條狗—“法官”（是條性格急躁的哈巴狗）和“桑普森”（是條不安分的水獵犬）—它們也討厭她。她第一次來我們家那段時間從頭到尾，她吼那兩條狗，那兩條狗也朝她叫。就連我媽媽也不記得她是怎樣說服老太太再來過個周末，但是她的確說服了她，更有甚者，她哄著瑪麗姑姥姥，競讓姑姥姥答應她到的當天晚上去喂“那兩條可怕的畜牲”。

瑪麗姑姥姥來做客，似乎是件挺簡單的家庭日常之事而已，可是我媽媽為了做準備，在我姑姥姥到來前，花了一下午時間把附近的狗都弄來，關在地下室里。在我媽媽出色地四處征戰時，也允許我參加，我還以為我們要把弄來的十六條狗全養著。在一個六歲小孩的心里，干這種冒險事，不需要非得合乎邏輯或者有什么目的，我媽媽突然化身圣誕老人，我接受了這一不簡單而又合乎情理的現象。

在她精心為之的惡作劇中，她并非每次都要我爸爸參加，可是那天晚上他到家時，家里很是有種緊張和期盼的感覺，我媽媽悄悄告訴他一個匪夷所思的事實，即加上我們的“法官”和“桑普森”，地下室里有十八條狗?！澳氵@是要干嗎，瑪米（瑪米是作者母親瑪麗的小名，后文有多處混用—編者注）？”他問她，她說她只是想看看當那些狗一涌而上進入廚房時，瑪麗姑姥姥臉上是什么表情。她記不起來是從哪兒找到那么多狗，但是我記得—現在還記得—我們把約翰遜家的愛爾蘭梗、艾西爾家的牧羊犬和米奇爾家的獵狐梗等等全關起來了。“嗯，那就趕快弄完這檔事吧。”我爸爸緊張地說，“可能的話，我想安安靜靜吃晚餐?！?/p>

那個重要時刻終于到來了。我媽媽滿面笑容、特別誠摯地跟瑪麗姑姥姥說，如果老太太能好心好意把狗食放到連通地下室樓梯的廚房里，喊“法官”和“桑普森”上來吃晚飯，那可就幫她做了件乏味的家務事，她又說天可憐見，在那幢房子里，每天要走上千級樓梯。瑪麗姑姥姥嘟嘟囔囔地發牢騷，詛咒天下的狗都下地獄讓火燒，但她還是不情愿地接過盤子拿到廚房，瑟伯一家人跟在她身后?！疤炷?，”瑪麗姑姥姥叫道，“你們喂這兩條畜牲，還得來個儀式嗎？”她把盤子放下，伸手去扭門把手。

我們都不能理解為什么在這之前很久，地下室里沒有鬧翻天，但就是沒有。大概是那些狗陷于這種奇怪的困境，被嚇住了，暫時失去了好斗精神?？墒堑鹊侥巧乳T打開時，它們能看到自由的光亮，聞到了誘人的食物味道，舌頭吐得像是一群獵犬?，旣惞美牙寻验T開了一半，個頭最大的三條狗就把門完全頂開。那些狗轟轟隆隆地進到廚房，在油地氈上腳步打滑，讓盤子里的食物亂飛，把瑪麗姑媽逼到墻角，那是黃色、白色、黑色、褐色、灰色以及帶有深色斑紋的旋風，吼著，尖聲吠叫著?！拔业奶?！”她尖叫道，“這是一家養狗場！”她只有五英尺高，但她反擊得又快又猛。她抄過一把掃帚，打開后門還有廚房的窗戶，開始朝著狗群抽打。為了保衛四處都是的食物，她和五六條狗做斗爭。那些狗有的沖出后門，有的跳過窗戶，但是有幾條跑到樓上，有三四條藏到客廳里的沙發和椅子下面?！胺ü佟焙汀吧Ｆ丈钡呐叵椭淞R聲甚至蓋過了我媽媽的哈哈大笑和她的孩子們開心的尖叫聲?，旣惞美牙岩粋€挨一個房間掃蕩過去。等到最后一條狗跑掉，鬧翻天的房子里恢復秩序后，我爸爸跟我媽媽說：“嗯，瑪米，我希望你滿意了?！彼拇_是滿意了。

瑪麗姑姥姥在她漫長的一生進入晚年時，有了個奇怪的想法，就是那次“那么多畜牲”鬧騰著洶涌而來，主謀是我爸爸和他的幾個兒子，而不是我媽媽。好多年后，有次老太太過生日我們去看望她時，她又講了一遍那個故事，并加上了她夸張得以至走樣之處。講完后她看著瑟伯家的男性成員，悲哀而遲緩地一輪一個看過去，深深地嘆了口氣，同情地盯著我媽媽，用她最沉悶的聲音說：“可憐的瑪麗！”

可憐的瑪麗借鄰居家的狗這件事才過去幾個月，她就“借”了西蒙斯家的房子。那是一座寒冷的、樣子方方正正的房子，房主努力了好幾個月想賣掉，這件事在弗里奧勒拉俱樂部（那是一間年輕夫婦參加的俱樂部，西蒙斯夫婦、我爸爸和媽媽都是會員）經常被拿來開玩笑。一致的看法是，哈里和勞拉永遠都不可能賣掉那座又大又潮濕的地方。后來，一個天色已暗的黃昏，一位奇怪而對房子很感興趣的購買者出現了。那是我媽媽，她戴著墨鏡，頭發和眉毛用面粉撲白了，臉頰用木炭稍微弄黑了一點，好顯得凹陷，她的上門牙用一塊帶鋸齒狀的蘇打餅干邊遮著。她按西蒙斯家的門鈴時，在她的一側，站著她一個咯咯笑著的表妹（名叫貝爾· 庫克），我在她的另一側；之所以帶上我們，是為了不讓他對我們三個人中的中心人物仔細看太久。貝爾裝作是我媽媽的女兒，我裝作是貝爾的兒子。西蒙斯從未見過庫克小姐，我媽媽有把握他認不出我。他的妻子勞拉會馬上看穿她的朋友的偽裝，要是沒能看出的話，肯定會打電話報警，因為那位古怪的訪客長著尖而突出的牙齒，看樣子似乎精神有毛病，而且馬上要撲上來，可是我媽媽早就知道她不在家。之前一個鐘頭她打扮時，我看著她由母親變成巫婆，既驚訝，又擔心，那種感覺，在我心里停留了好多年。

在那個天色已暗的黃昏時分—那是一個純真年代，當時信任就像今天的懷疑一樣易于產生— 哈里· 西蒙斯打開前門，一位古怪的老太太出現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說她最近繼承了一大筆財產，昨天經過他家，一下就愛上了這座房子。他完全上當了。西蒙斯是個熱情而快活的大塊頭男人，在燈光明亮的辦公室做生意是行家，但是遇到我媽媽這次在黃昏時分惡作劇地設了個圈套時，他就不行了。她稱贊起闖進去的每個房間和她撞上的每件物體—在開了燈的房間里，她也不肯摘下墨鏡—西蒙斯肯定是因為抱有極大的期望而目光呆滯，讓他頓失洞察力。真相大白后，他承認因為我和貝爾對我媽媽不管說什么都傻笑，讓他感到蹊蹺過，特別當我媽媽眼淚汪汪地說到她那位神秘的丈夫— 是個搞石油的百萬富翁—死得讓人傷心，引起我們一陣傻笑時。但是家里有人蠢是一回事，有錢又另當別論。普倫蒂斯太太或者道格拉斯太太或者不管我媽媽自稱的什么人在那天大方之極，她把西蒙斯對那座房子的要價又加了幾千元，因為她說她不愿意用低至十萬美元的價格就買下如此可愛的一處地方。她得知家具不賣時，為買那些家具，她又提高了價錢，保證第二天就讓律師寄支票來。到這時，她表演得完全放開而有點過頭了，可是被沖昏頭腦的西蒙斯在他的幻想世界中陷得過深，現實已經不起作用。她從這座房子出去時，拿了幾件好帶的小東西— 一個花瓶，一座旅行時鐘，幾本書— 要記住，畢竟那些東西現在屬于她。西蒙斯的腦子還是沒有轉過來勁兒，突然，我們三個人出門到了街上—冒充外婆的我媽媽，冒充我媽媽的表姨媽還有我。我感覺在那怪誕的一個鐘頭里，一種糊里糊涂的感覺占據了我的頭腦，時至今日，那種感覺一直都在。

我們到家后，我爸爸已經下班回來，他看到我媽媽時，倒抽了一口涼氣，盡管她已經弄掉了她用餅干做的牙齒。在跟他解釋了剛剛發生的事情后，他堅持要把朋友的財物帶去他那座并未售出的房子還掉，還要認真地道個歉。但是我媽媽另有主意。那天夜里，她把花瓶、鐘點、書本都分別包裝成禮物的樣子，第二天早上讓人趕在西蒙斯上班之前把它們送到西蒙斯家門口，每樣“禮物”里面還有張卡片，上面寫著：“瑪米· 瑟伯懷著愛意送給哈里· 西蒙斯?！边@次不算是我媽媽最精妙的表演，但無疑是她最得意的一次，在弗里奧勒拉俱樂部，這件事讓人們笑了好幾年。那間俱樂部成立于一八八二年，有五十個成員。五十年前他們的一次派對上—他們冬天玩牌，夏天去野餐、騎自行車—我爸爸問過我媽媽（我不知道是關于哪次惡作?。骸斑@種事你還準備玩幾年，瑪米？”她想了一下回答道：“哎，到我八十歲吧，我想?！?/p>

瑪麗· 阿格尼絲· 瑟伯是威廉· 費希爾和凱瑟琳· 費希爾的六個孩子中最大的。一九四六年一月她八十歲時，我去哥倫布市參加了生日派對，幾十個親戚也去了。派對后的第二天，有位哥倫布市報紙專欄作家魯莽地說她“有點熏衣草和舊花邊的風格”。她生氣了?！翱龋静恢牢胰与u蛋那次！”她大叫道。我也不知道那件事，但是我查出來了。此前幾個月，在她所屬的幾個俱樂部之一開會時，她去了女主人的廚房，小心翼翼地把一個硬紙蛋盒里的一打雞蛋摳出來，然后又回到客廳，要讓她感覺正變得沉悶的派對再次活躍起來。她把那個盒子在手掌上放平，就像中衛準備往前傳球一樣，她喊道：“我一直想扔一打雞蛋，我要這么做了！”那個硬紙蛋盒飛到空中，聚集在那個房間里的女士們尖叫起來。后來那個盒子飄著落到地板上，并未造成任何損失。熏衣草和舊花邊在傳統上的象征意義，并不適用于瑪麗· 瑟伯，我也說不好什么適用。她從來不穿黑色衣服?！昂谏墙o老太太穿的。”她不屑地告訴我。

瑪米· 費希爾一八八四年高中畢業后想去演戲，可是這種不夠淑女和不敬神的沖動遭到了家庭的阻撓。她的梅莉莎姑媽警告她年輕的女演員不僅有下地獄的危險，而且也會有上那些好色的莎士比亞戲劇演員當的危險，那些演員精于引誘藝術；她也指出世界上對天才討論得太多，對美德卻討論得不夠。她預言在上帝自己挑選的時候，會將怒火發泄在所有劇院，很有可能先從法國巴黎的那些開始?，斆住?費希爾好像在全神貫注而且帶著悔意聽著。事實上，她在研究她的梅莉莎姑媽的說話聲音，好讓她學會模仿。

想擁有更多觀眾而不得，這位事業不順的喜劇演員會為任何一個要觀看的人表演。有次在我外公家，她讓一對莊重的來訪者感到憂慮，那時她穿著晨衣從前面的樓梯上下來，頭發凌亂，眼睛炯炯有神，聲稱自己是從閣樓逃出來的，她被關在那兒，因為她不幸熱戀上了郵遞員比斯科斯先生。那段時期她的一則日志—日期為一八八八年五月十四日—會讓那對震驚的來訪者感到迷惑。“去了弗洛拉家，談到昨天的來訪。我跟你說艾拉· D. 挺可愛，但我不是很喜歡他—他是個十足的紳士，只是每次都要吻我，我不讓。我可以實實在在地說，我這輩子從來沒吻過哪個男人，除了一次，那是在車站吻查理· 瑟伯。”

她那些親戚把生活和藝術、有才華和瘋狂區分得并不清楚，他們安慰自己說結婚能讓她安定下來，他們真是大錯特錯。甚至她在一八九六年生了第三個兒子，對她快樂的創造才能也影響很小。我們一九零一年離開冠軍大道搬到首都華盛頓時，她的姑媽、姨媽們肯定感到松了口氣。她們很可能以為當時的華盛頓市是個具有神圣的穩重特點的城市，但是在那兒，我們認識了一個年輕的克里夫蘭人，在報社上班，名叫喬治· 馬文，他的活潑勁兒豐富了我們的生活。他極其擅長說笑打趣，長著圓臉，表情多多。他有種把戲，就是讓他大大的眼球突出來，讓我們瑟伯家的孩子著迷。他還有本事把別人搞糊涂，跟我媽媽有得一比。這座國家首都的不客氣的店員和傲慢的店主沒有賣給馬文和我媽媽一客有兩個勺子的冰淇淋，或者左手戴的單只手套或者一只鞋，接著就會后悔：讓商店管理層感到錯愕的是，中西部來的哲基爾夫婦會變成海德夫婦?！拔覀円嬖V貝弗里奇參議員！”馬文會喊道，然后兩人昂首闊步走出那家商店，一副怒氣沖沖、不失尊嚴的樣子。然而這兩位喜劇演員的事業達到高峰，是在兩年后我們回到哥倫布市后。有一天，他們迎來了自己表演的最精彩的一個鐘頭，那是在紀念堂，在一位女心理治療師演講時（我媽媽對那位治療師的能力及真誠方面都很不看好）。在精神治療法還以愚蠢以及花里胡哨的名字為人們所知時，我媽媽就一直是個認真而且虔誠的精神治療學習者，她早就學會看出什么是胡扯八道。我們這對喜歡惡作劇的人趕到時，講座已經開始，他們在大堂里發現了一張空輪椅，我媽媽坐了上去，被她的同伙推到了過道上。此時，講臺上那位女士講到了那番胡言亂語的結束部分，這時她喊叫著說如果你以前做過，你就還能做到，無論是什么，另外還有一些裹著糖衣的啟發言語。在這番無用的精神激勵達到高潮時，我媽媽從輪椅上一躍而起，喊著說她以前能走路，這時又能走了。在場的兩百個人中，有十到二十個人肯定認出是她，可是別的人又是歡呼，又是驚愕。演講者高聲說：“哈里路亞，姊妹！”就在此時，馬文使得亂上加亂，他把眼珠突出來，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念念有辭地說他以前經歷過的，此時又在經歷，那就是把握不住現實了。直到有個人不滿地喊了聲“嗨，那是我的輪椅！”才結束了這場危機，兩個搗亂的人成功跑掉。

幾乎任何一位女演員的職業生涯中，都有首演日和最后漫長的息隱期。已故的茱莉婭· 馬洛的人生最后二十年里，有誰聽說過她？可是從我媽媽密集的日程來看，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休息季，為她立傳，需要面對無數事例，只能再略選幾則。有一次，她六十幾歲時回到了華盛頓市，戴著一朵紅玫瑰，好讓要跟她見面那個女人能認出她，她們三十年沒見過面，要么車提前到站，要么是她的東道主去晚了。她把那朵玫瑰別到一個睡覺的老年貴婦人身上，那位婦人比我媽媽老二十歲，當時正在火車終點站的一張長椅上睡覺。我媽媽遠遠看著她的朋友終于趕到時的失望之情，還有她叫了聲“哎，瑪米· 瑟伯，你好嗎？你氣色真好”后，那位貴婦人的惱火勁兒。前不久還有一次，她挫了一位自負的紳士的勁頭，此人對自己的祖先過于驕傲，他犯了個錯誤，也就是問我媽媽對自己的祖先能追溯到多久以前。“直到我查到了幾個盜馬賊。”她苦惱地嘆了口氣?！澳闶钦f一對父子嗎？”那人震驚地說，“要么是一對兄弟？”我媽媽又嘆了口氣：“比那還要糟糕得多。”她說，“一個男的和他的妻子。你瞧，家族中兩邊都是?！边€有上百個別的時刻，我還是留待以后哪年再記吧。

有這么多事情占去了她的時間，瑟伯太太還是像任何一個好的家庭主婦一樣管家，監督廚子的工作，自己拿著小桶和抹布跟在做清潔的女傭人后面，還養大了三個兒子，他們可根本不是媽媽的好幫手。她做的糕餅出了名的好吃，另外在研究和實踐很多次以后，她學會了做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淇淋。有兩三位職業的糖果制作者想學到她的秘方，像看著魔術師表演的孩子一樣看著她干活，但是也跟看魔術師表演一樣，收獲甚小。她八十歲時，最后一次做了二十磅巧克力冰淇淋，然后撰寫了一本自己的烹調書。

我在檢點她的來信時，發現時間并未令其失色。在一封日期為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信中，她很詳細地講述了她一九三三年尋找巴格利小姐的故事，這件事成了家族中的傳奇。安妮特· 巴格利小姐—她的熟人都叫她安娜—六十年前從她的英國老家漂泊到哥倫布市，走家串戶為人縫補，跟我媽媽成為肺腑之交。然后在一八九五年春天的一個上午，三十四歲的巴格利小姐坐火車去了波士頓，準備在那兒開一間制衣店。有幾年時間，我媽媽寫去一封封熱情的信，都能很快收到回信，但是大約在世紀之交時，有兩封信讓波士頓郵局退回來了。巴格利小姐不見了，沒有留下轉寄地址，直到一九一三年時，才再次收到她的消息。那年的洪水淹了哥倫布市，她從波士頓發了封表示擔心的電報。我媽媽也用電報回復，說她的朋友們都平平安安，巴格利小姐顯然是在一間西聯公司的營業所收到這封電報的，她自己的那封電報也是在那兒發的，可是我媽媽馬上寫的一封信寄到了舊地址，跟別的一樣，被退了回來。二十年沒有動靜地過去了。

一九三三年時，瑪麗· 瑟伯再次去尋找。她寫信給波士頓及其附近鎮上的郵政局長，編了個關于分配遺產的故事。她在一九四九年的那封信中說：“錢，總是能提起人們的興趣?！蹦莻€故事極大地提高了馬薩諸塞州馬爾登市一位安娜· 巴格利的興趣，后來發現她并不是要找的，不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媽媽還跟她通了幾封沒弄清情況的信。后來她親自去東部找。她當時六十七歲，如果巴格利小姐還活著的話，會有七十二歲。在波士頓，我媽媽就像一位訓練有素的研究者，踏上了那條模糊的舊小路，去商會查閱過以前的電話簿。她所找到的關于安娜· 巴格利的最近的記錄，讓她確定一九二五年時她的朋友在馬爾登市，她就去了那里。巴格利小姐不在列出來的那個地址住，住在那兒的那個女人從未聽說過巴格利小姐。我媽媽的做法正如一個優秀記者會做的：她拜訪那一帶的老住戶，去找年紀較大的藥劑師和雜貨店店主。她得知大約七年前，安娜· 巴格利離開了馬爾登，有人似乎記得那位老太太搬到了埃弗萊特街。那條街原來只有一個街區長，我媽媽一家家按門鈴，卻一無所獲。沒人認識什么巴格利小姐。后來有位藥劑師提到我媽媽要找的人可能不是搬到埃弗萊特街，而是搬到了埃弗萊特鎮，離馬爾登只有幾英里。我媽媽又把她那套找人的做法搬到了埃弗萊特，就在那處波士頓郊區，這番找尋有了點希望。她在一本三年前的電話簿上發現了她的名字，可是那位難以找到的裁縫又搬離了上面列出的地址。不過鄰居們覺得她沒有搬得很遠，所以這位尋找她的人繼續詢問藥劑師、雜貨店店主和在街上攔住的老年人。她去那里找人的第二天黃昏，她在一條小街上碰到一間小小的裁縫店?！拔覐拇皯敉M去，”我媽媽寫道，“她在那兒，背對著我，坐在那里縫東西?！比四曜屵@兩個當過朋友的人變化很大，直到我媽媽問那位老太太有沒有在俄亥俄州哥倫布市住過時，安妮特· 巴格利才認出是她。

她之所以躲了那么多年，原因很簡單：她不想讓她在哥倫布市的朋友知道她想開一家生意興隆的制衣店的夢想沒有實現?！拔艺埶ゲㄊ款D用晚餐。”我媽媽寫道，“然后去看電影。她難以相信我的大兒子威廉已經四十歲了，因為她上一次見他時，他才兩歲。我拿不準那部電影是什么，可是我想是《一夜風流》或者《一個禮拜日下午》什么的?！蔽业挠浶员任覌寢屵€好的時候并不多，但是自從她二十四年前給我講了她去尋找安妮特· 巴格利的有名故事后，我一直記得那部電影的片名，是《我星期三愛你》。

在紐約—我媽媽經常去那里—她喜歡暫時拋下幾個兒子，獨自去市內看風景。大約二十五年前的一天上午，她到了第五大道上的溫德爾大宅，上到了二樓，但是她的視察被迫中斷。她那次來紐約，獨自游覽了格林威治村，但是她要我帶她去她稱的“托尼館子”和“21”—她不知怎么聽說那里有名氣。在“托尼館子”，她很幸運地遇到了她的偶像之一，即現在已故的海伍德· 布隆，她隨隨便便給他算了一下命，讓他聽得入迷，她算出來的既能讓人聽出符合海伍德· 布隆的情況，又用了大膽的色彩來描述美德及缺點。她一直樂此不疲地搞一搞模糊的科學（她跟伊萬杰琳· 亞當斯通過信，有一次還請柯爾教授來我們在哥倫布市的家里用晚餐），我也敢說她肯定嘗試過戴尼提。她有一次讓爸爸難堪過，那是在她著迷數字命理學的那個階段，她讓他把一塊數字不祥的汽車牌照退回去，換了塊安全點的牌照。一九四○年，她進哥倫比亞長老會醫療中心動一次大手術時，她大步走進那里，要求先知道為她動手術的那位著名外科醫生的生日是哪一天，然后才肯讓他動手術。他鄭重地告訴了她，他開心地知道從星座上講，他從事三十年之久的這項職業顯然適合他。后來，她對醫學和手術之熟悉，讓他大吃一驚，有一天他告訴她完全有資格當護士?！澳钱斎?，”我媽媽說，“我是月亮在人馬座的摩羯座。”

她出院那天，決定去參觀世博會，盡管天氣又熱又潮，她還是去了。她回來在公交車上時，發現自己完全沒了力氣。她讓公交車司機測測她的脈搏。那位司機一只手測她的脈博，另一只手繼續開車，然后跟她說脈搏有點快，但沒什么好擔心的。我敢說她問了那位司機的出生日期。她實實在在記得上百人的生日，男女都有。有次她給我寄來一份剪報，是厄爾· 奧古斯特的一篇專欄文章，在那篇文章中，他提到多蘿西· 帕克的生日為八月二十三日?！岸嗵}西· 帕克的生日是八月二十二日，”我媽媽寫道，“八月二十三日是海倫· 古德的生日?！睅啄昵?，我打電話去哥倫布市，問她還記不記得她那位外科醫生的出生日期?！鞍ィ斎挥浀茫彼f，“他出生在三月三十日。我在哥倫布市的外科醫生也是白羊座的—四月一日?！?/p>

我媽媽一九四七年來紐約時，我發現她跟我爸爸的一位朋友查爾斯· 杜威· 希爾斯約好在阿爾貢耿旅館見面。她說她自己也有“好長時間”沒見過他了。希爾斯先生是位著名的俄亥俄州共和黨人，八年前去世。為他而寫的長長的訃告中，提到他擔任過的諸多職務，包括在塔夫特總統任內，他是財政部長的助理；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六年，他是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主席；另外還是幾十個董事會的成員。我有幸被邀參加這次俄亥俄茶會，當時的隨行者是現在已故的約翰· 麥克納爾蒂，他在哥倫布市的報界當過多年記者。我們過得很開心，提到很多很久以前的事和已經忘掉的日子。后來我們發現我媽媽比希爾斯先生大一歲。我最后問：“你們上次見面是什么時候？”我媽媽想了一會兒說：“嗯，希爾斯先生當時是蘭開斯特的工業男校校監的秘書。讓我看看—對，肯定是一八八八年?！蔽覌寢尞敃r二十二歲，希爾斯先生當然只有二十一歲。對了，沒有哪個身居高位、已經取得許多成就的老年人喜歡讓人提到他初出茅廬時的事，我們也都能看得出我媽媽對她這位朋友后來的職業生涯所知無幾。麥克納爾蒂救了場：“一八八八年，”他說，“是貓頭鷹鬧得特別兇的那一年?！毕査瓜壬隙ū緛硪詾闀^得如坐針氈，結果過得很開心。他本來說他要趕三點半的火車，卻一直待到五點半。在我媽媽給他看星座的那天晚上，海伍德· 布隆先生不只錯過了一趟去波士頓的火車，而是兩趟。

瑪麗· 瑟伯于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去世，距她的九十歲生日還有三個星期，她是費希爾家她那代人最高壽也是最后一位辭世的。在葬禮上，創建于快七十五年前的弗里奧勒拉俱樂部最后一位在世的會員跟我說了一句話，讓我難以忘記?！澳阒溃彼f，“就算瑪米是第一個過世的，她也會比我們大家都活得久?！蔽覌寢寱钕矚g以這句話作為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