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2012年3月10日
地點:北京陳文驥工作室
受訪人:陳文驥
采訪人:馮博一
主持語:陳文驥不是一個以社會重大主題和文學情節表現見長的畫家,而是一個專注繪畫語言魅力、尊重自己的繪畫性感覺的抒情畫家。在他的作品中,有對油畫藝術歷史的尊重、有對繪畫語言變化的敏感。他努力學習中國早期油畫家那種廣闊的文化修養,使自己的作品有較多的歷史文脈氣息。但他獨特的冷靜氣質和獨思習慣,使他的作品具有一種理性的嚴謹,并且提供了有關世界和存在的哲學闡釋的話語空間。
馮博一:對當代文化境遇,以及在這種處境中藝術家個人創作態度和立場,或許將導致對以往藝術觀念與形式在方法上的改變。作為一位成熟的藝術家,你現在是如何看待藝術的創作?或者說,你對藝術的態度、立場是什么?
陳文驥:對于我個人來說,如果回到三十年前,我二十多歲得時候,我肯定會想突破、改變、爭取些什么。這和人的年齡、地位,或者思考方式有著直接的關系。所以,年輕時期的我和現在是對立的,而現在的我又是和那個時期完全相反的。目前,我所思考的只是想在我所擁有的繪畫和藝術表達方式這個領域里,能使自己得到一個完整的自我。所謂完整的自我,不只是我在藝術領域完成自己,同時要以這種藝術方式,來完成個人的生物狀態。因為到了這個年齡,好像也悟到些什么。有些事情你會感到很無奈,你不可能再去超越自我,感覺好像你在個人的意識上,只有保持,而不是再去突破。
馮博一:你的這種認知和自我的判斷,與你現在的藝術創作之間有什么關系?因為我覺得個人的狀態和藝術創作的狀態,包括語言方式、風格樣式,應該是具有一致性的。
陳文驥:是一致的。因為這幾年我圍繞著這些方式在做,我自己感覺很明顯在遠離一個中心的思考,好像不愿意介入某一種領域的干擾。就是說我有意回避大家比較關注的方面,想尋找一個完全符合自我的,并樂意去做的,做起來也有把握的一種方式。這種結果,都是根據這種意識來要求的。所以我不是想擴大,而是想把范圍縮小,盡可能在有限的條件和能力下,我能辦得到的一個結果。
馮博一:是否可以說你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向外的趨向,而現在更多的則是一個內斂的收縮?
陳文驥:對!以前是加法,現在是減法。所以感覺現在作為個人的一種生存意識,是一種往里禁錮的、局限性的、縮小的。當你意識到這個年齡階段,和早年比較,從思考方式、態度,或者說從普通意義上的收獲是完全不一樣的。
馮博一:在我看來,你早期的創作是比較直接面對現實的,現在逐漸返還于個人的內心體驗。那么,你現在如何看待藝術與現實之間的關系?
陳文驥:現在,我不太愿意去考慮我跟社會現實的關系,而更重視個人一種狀態上的思考。我好像沒有把對社會這個部分和我自己的行為作一個連接點。我考慮的是我本源上的行為反應,我希望是一種生物化的反應。
馮博一:也就是說,更符合個人生存的自然屬性。是否有些宿命了?
陳文驥:可能是這樣。作為藝術家,我的藝術創作和思考,自然會或已經把我的文化態度、社會因素考慮進去了。同時,也與其他領域的人在行為、思考方式上產生一些距離。在這個距離里,我希望我把這個個人更動物化一點,因為人本質上就是動物。當然,這種自然屬性的思考,人可能思考的更到位,更具體。作為我這種表達方式的人,我很希望還原到初始化的本質狀態。所以,你可能會很自然的進入了一個層面里面,這是你的自然歸宿。這東西沒有什么必須去強迫、去安排的。我的結果都是生理暗示,并不是說我需要讓自己有一個設定,但是我要明白,要認識到自己在生理狀態上更適合用什么方式來完成自己,而不是要從社會現實形態來考慮。我感覺人之間的差異,到我們這個年齡啊,就認定下來了。我可以當螞蟻,我要很勤勉去完成自己,人這種心態就到了終極了。當你到了生命終極的時候,面對死亡的時候,就會認可它。我看過一個電影,一個被暗殺的神父,臨死之前突然笑起來了。暗殺他的那個人把他打死之后就不明白,為什么他當時要笑。這就是兇手和神父之間的境界,對待死亡、對待人生的不同理解。
馮博一:過于“入世”,容易沉湎于現實而迷失自我,倒是以個人經驗為出發的“出世”,忠實于自我的人,可以找到本我的存在。這讓我想起了張中行老先生寫的《順生論》一書。
陳文驥:因為像張中行這個人所處的社會位置,這種思考也會多一點。我到了五十歲以后,感覺好像也是不可改變的。反而發現自己有一種愉快,我可以變得很單純,我可以很少去顧慮什么,使我在有限的領域里面,可以少做很多事情,但可以把一件事情做得很徹底。
馮博一:我覺得任何藝術創作都可以說是某種實驗,但可以區別兩種基本的實驗方式。一種是某一藝術傳統內部的實驗,一種是傳統之外的實驗。傳統內部的實驗是對這個傳統,如繪畫自身語言和風格的不斷提升、豐富和深入化;傳統外部的實驗則注重的是對現存藝術系統的重新定義,所希望達到的是傳統畫種、表達方式、審美趣味之間的相互打破,包括對所謂藝術的重新定義。所以它不僅僅是對某一畫種審美或語言的完美化,而是帶有某種革命性的東西。你如何認識這兩種實驗性?
陳文驥:我只是對有些未知的東西抱有訴求,對自己同樣也是不斷關注會有什么可能性,是不是還有一種可能產生讓我意外的結果。在這個層面我會找到一些方式。也就是說,我只是擁有了一些表達方式,繪畫是幫我完成了自我。而完成自我的同時,我在尋找一些我曾經未知的一些可能的東西。也許我突然發現有可以讓自己改變的,我會嘗試著讓自己努力地去調整。至于結果能否讓自己滿意,就考慮的比較少。所以這里面也帶著些想突破、冒險的心理意識,是出于人本能的好奇心,一種未知的誘惑吧。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其實是把自己這個人,并不是說一定要把自己歸到哪個類別上去。我是希望能夠更本能些,提供一些可值得珍惜、研究的文本,而不要進入任何意識形態的歸類。我對未知性特別敏感,特別喜歡參與其中,想從中獲得些什么,又不知道結果,這就變得很有意思了。其實,我做事情邏輯性是很混亂的,這個混亂里面讓我去尋找新的設定。我喜歡設定,但在過程中又喜歡打破。我現在很重視這種本能式的、生理化的反應。我希望思想性,意識形態化的東西能在我的創作中少一點。
馮博一:你近年的創作比較強調物的形態結構與色彩協調的美感,你如何認知物與人之間的關系?
陳文驥:人與物的關系是,人造了很多物,這些物其實是跟人有關系的。它的形狀、美感與人是協調的,我們視覺上接受了,其實也在生理上接受了。人創造的物就是完成人形態表達的一個結果。人一定要和周圍這些東西聯系起來考慮,這是一種共存觀。把這兩種事物結合起來思考的話,人在這里面的地位不一定說高多少,不是控制性的,只是說可以更好地配合。人始終自我感到得意的是自己在思維上可以超越其他物,在這超越過程中主要說我和它協調,我用我的智慧和它協調,從而獲得一種美感。我在創作中,盡量抽離它的實用性、功能性,然后再看它在這個形態過程中有一種生理狀態上的收獲。同時,還是用一種不確定的方式,模糊的追尋。前方有個模糊的東西,我被它吸引,我要讓它由模糊變成清晰,但走到頭我發現并不清晰,因為產生了另外一個模糊。一個模糊套另外一個模糊,我努力去追尋,然后就永遠沒完沒了的了。這就體現了一個人的本質,這個本質就是喜歡這么做。如果換一個人,他也許就不會這么做,他首先要將這個事情清晰化,清晰了他才會踏出這一步。對于我這些清晰的東西不會有什么吸引力,但是我會為了某個目的,設定一個很清晰的路線圖,但是這個路線圖是完全備用的。在過程中這個路線圖最終要徹底被打破,這是個人的行為方式,在控制的過程中,我有快感。所以每次我完成一個展覽,都有逃過一劫的感覺,因為我心中不是很有數。其實,我是一個心中沒有數的人,完全是非理性的表達。
馮博一:但在作品里,我卻感到你是一個很理性、嚴謹,甚至苛刻的藝術家。
陳文驥:理性成分里面其實飽含了很多側面,很多感性的側面摻雜在一起,同樣感性的成分里面也包涵了很多理性的成分。我感覺人不可能是特別單一的,都有微小的差異,絕對化是不太可能的。這里面有一個灰色地帶,很多人處在這兩個類型中間的模糊地帶。實際這個灰色地帶的人起到了平衡作用,他是存在的。
馮博一:這是否意味著你甘愿“邊緣化”,或與所謂的前衛藝術漸行漸遠?
陳文驥:當你只有意識到這東西存在的時候,你才知道自身還有多少縫隙。我只是希望自己不是空曠的,也希望周圍不是很擁擠的,而我在這個最擁擠的范圍里,有限的那些小的縫隙中,同樣能生存的特別自由。它其實跟當代藝術表達的態度好像稍微有一點點抗衡,或者是有意回避。它作為一個新的態度,在中國藝術的表達意識里,我感覺和西方有區別。我們更多的是記住了一些形式,在完成自我,好像是一種宗教式的態度在做這個藝術,由一種形式來完成自己一種行為反應。這個心態和狀態上也運用的特別多,這和藝術表達好像有些不太一樣。
馮博一:藝術家的表達方式肯定對他個人有意義,否則他就不會去這么做。但是對其個人有意義、有價值的創作,如果說放在一個更大的背景當中是不是有意義、有價值?
陳文驥:人與人之間是有區別的,我們不能讓每一個人都在一個價值范疇之內去完成。他存在自然有他的可行性、合理性。其區別就在于有些人僅僅是在一個動物層面的存在范疇,就像人存在,螞蟻也存在,但不是說螞蟻必須要按照人的方式去生存。這就是自然生態的共存的合理性。你是螞蟻就只能當螞蟻,但螞蟻這個存在你又不能消滅它。我們不能因為螞蟻跟人有區別,就不承認它的存在,甚至說你在研究人的過程中把它拋離。人之間有這種差異,藝術家之間也是有這個差異,我們現在不能把一切都歸納到人的普泛方式上去完成。作為藝術家不管他尋求哪種方式,對他個人來說都有他的理由。對于一個社會學家,他要敏感的意識到其存在的合理性,去研究它。而藝術家的存在就是說去怎么樣接觸這種方式,去完成自己。更多的思考,應該是由另外一個層面去完成的。對藝術家來說,他是不是在現階段自我做的很徹底,是否感到充實,這點很重要。所以一個藝術家被贊賞,或是被認可、被批評、被拋棄,他已經有一種可討論的價值,他已經達到他的作用了。所以說藝術家他所承擔的東西,需要他自己發現一些能把握住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