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別于“85美術新潮”的一種靜悄悄的新潮,不單是古典風,它還有上海的一些幾乎不大參展的抽象風,北京的新寫實風。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重視視覺語言和方式的探索。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推崇陳文驥這些油畫。
其實,陳文驥在畫這批畫之前,曾數易畫風,試驗過各種繪畫材料,并一度迷戀抽象藝術。這個過程也是他尋找自我的過程。他不擅思辨,則難入抽象主義的理性堂奧,但直覺細膩,又使他能對現實物象有更細微的觀察;生性幽默中透著頑皮,使他找到了寫實與荒誕的聯結點;清淡而入微的感情方式,又把他推進了類似于超現實大師馬格里特的冷冷的詩意中,這便構成了陳文驥作品風格的完整性。
陳文驥的作品是寫實的,但寫實并非一定是現實主義。現實主義的基本特征是以生活的本來樣式反映現實,它雖不拘泥于實有的現實的場景,但須尊重現實生活的邏輯,正因為它的這個特點,對于諸如一種夢幻的境界,莫名其妙的荒誕感,說不清的煩躁等,現實主義這種語言則無能為力,廿世紀現代藝術語言的非現實主義的傾向,正是適應了這個世紀人的一種普遍的荒誕意識。陳文驥作品更多地得益于超現實主義。但比起超現實主義那種只是局部的寫實,陳文驥的作品幾乎保持了一個現實場景,超現實主義的荒誕感的造成,是靠一種畫面大的構架和支解了的現實物象(如達利),而陳文驥作品的荒誕感,只是略微改變了現實物象的、那種屬于生活樣式的組合。如《黃色沙發》,這幾乎就是生活中常見的情景,但沙發屬于人住的環境這個充滿生活味的背景被剔除掉了,變成了一個毫無感情傾向和人情味的深灰背景,現實中的沙發放在一個非現實的空間中,這種矛盾便造成了荒誕感。《網上的粉紅紙》,網與紙的組合;《紅色的墻》,暖氣與紅紙的組合等,都采用了同樣不近情理的組合,造成荒誕感的。另外,請注意這幾張作品畫面異常簡潔這個關鍵點,諸如《黃色沙發》,就因為只取了沙發這幾件東西,而不是生活中“有沙發的房間一角”,沙發就脫離了它在生活中的含義,而變成一種視覺符號,隱喻一種精神空間。這就是我說的雖然是寫實的,但不是現實主義的那種語言方式變革的第一層含義。
其二,不合理組合所造成的荒誕感,是一個模糊境界,這對于現實主義作品往往有一個明確的主題思想來說,無疑是一種豐富性,這點類乎音樂,或者說,就音樂可以涵蓋一切藝術的多義性這個本質特征而言,勿寧說它更接近藝術的本質。比如《灰色的環境藍色的天》,如果再現一個生活環境,固然可以一目了然,然而,除了是個房間還是個什么呢?但這件作品或許使人想到現代社會的冷漠,或許靜得那么令人不安,仿佛要發生什么事情等等,這可以因人而異。這當然不是含糊不清,因為荒誕、冷漠的基調是規定了的。就象我們不能從貝多芬《莊嚴彌撒》中聽出歡快,但在每個人的心中又造成不同的崇高與神圣。陳文驥作品中模糊境界的造成,還由于他在作品對色彩的“中性感”的塑造:①大作品都有沒有色彩傾向的大片黑灰色。②盡管用了不少純色,但所有的明暗變化,不用色彩冷暖規律,而全部用黑和白來調整,這就使純色的色彩感也趨向“中性”了。色彩是富于感情的,中性是模棱兩可的,色彩的感情性便被這中性的灰剔除了,于是,畫面避免了由于明顯的色彩傾向所造成的強迫人的、太個人化的表現型,作者的主觀色彩也在一種距離感中變成了多義性。
因為沒有宏大的構建,沒有強烈的色彩對比,陳文驥的畫便不會令人激動,但平凡的細節,勻衡的構圖,卻使他的畫富于一種詩意,也正因為這種冷冷的詩意,把它的荒誕深層化了。所以,我更喜歡《網上的粉紅紙》和《灰色的環境藍色的天》,于其它幾張明顯專注于視覺語言本身相比,這兩張作品所昭示的精神意蘊更明顯些,都在平靜的背后隱藏了一種不安。《灰色的環境藍色的天》中那冷漠無人性的環境,讓人想到死亡,那藍色的天的深不可測,那怪誕云形的輕柔,仿佛引誘人們墜入藍色的深淵。《網上的粉紅紙》是什么?是引人走向另一個世界的請柬嗎?網那邊就是另一個世界嗎?那么空曠,那么凄清,那強硬得令人窒息的血紅的網,那通向遙遠無盡頭的小路,那埋藏了希冀的嚴峻的地平線……現代人的茫然感,就在這靜悄悄的詩意中向人襲來。這就是我說的第三層——引起藝術家語言變革的深層意識。
探求人生的精神層→荒誕感的審美層→詩意的超現實語言層。陳文驥作品的這種結構式,頗相似于“85新潮”中的理性繪畫,只是他更強調了視覺語言的精到和細細的體會,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畫是一種對以往模式的靜悄悄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