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語:隨著時空的演變,在中國“油畫”一詞內涵顯得豐富而籠統,如今人們可以通過諸多渠道進入它的領域。它既可以特指一種材質,一項技術,一個畫種;又可以特指一門專業,一種文化,一段歷史,困擾著我們的認知。如何回溯到油畫的根源,捋清它的脈絡,找到油畫的當今位置。2012年4月9日陳丹青在中國油畫院跟師生們面對面的就“油畫”的話題展開交流,作為一名油畫家他歷經文革、插隊、考學、成名、移民、回國、任教、辭職、寫作……一系列的生命過程后,立足當下的視角,反躬自問“我們為什么要畫油畫?”引發了在場者的激烈討論和深入的思考……
今天油畫在學術上非常矯情,繁瑣,在經濟上變成一個天文數字,所以最后我會有逆反的情緒,問題這么復雜自問我們為什么要畫油畫,答案就是喜歡……我想諸位也會給我一個答案。
我起了這個題目,其實還是不知道該講些什么,因為油畫的話題已經很爛了,所有畫油畫的人都談論過油畫。中國我記得比較有規模的談油畫離今天快有三十年了,85年黃山油畫會議,當時我已經在紐約,一方面我很高興,一方面又很不適應。高興的是當時八十年代剛過,油畫居然變成這么重要的話題,搞到黃山去開會,不適應的是我當時已經到了紐約,發現在紐約沒有油畫這個問題,只有繪畫。沒有人在乎你是水彩畫家、油畫家、還是版畫家。當時我正在一個錯位當中,一個是西方的包括歐美共同構成起來的藝術環境,一個是非常中國本土非常國情的一個話題——油畫。油畫是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我很不適應。到了2000年回來,包括九十年代回來后越來越驚訝,油畫在中國已經變成一個群體,一個行政機構,幾乎變成了官方名詞,一個權力的代名詞!我第一次聽說有中國油畫協會,當然我知道中國有國畫院,我體諒在中國這樣的國家強調畫種是為了區別國畫。
國畫,這個詞也是非常奇怪,在清朝以前國畫從來不叫國畫,甚至不叫水墨畫,1911年以后中國轉型變成一個現代國家,才有了國畫這一說,包括國學、國醫、國術、國文、國語……同樣的事情其實在歐洲也發生。
歐洲的國家之前不叫德國,不叫意大利……我們今天知道的歐洲大部分國家都不是現在的名稱,是法國人和英國人成立了現代共和國以后,全世界才開始跟進,這就成了另一個話題。法國和意大利不會說油畫是他們的“國畫”,它只是繪畫。法國還有其他的畫種,在早期咱們知道的油畫還沒有出現以前,是坦培拉繪畫,實際上就是濕壁畫。13世紀14世紀最重要的畫種不是油畫是濕壁畫,到了15世紀左右才有了接近我們現在知道的油畫,等到出現用錫管包裝可以擠出來用的顏料問世就更晚的事情了,是18世紀19世紀的事情。此前的油畫顏料是裝在“中藥泡”里的,所以油畫完全是個工具的概念。在中國油畫怎么會變成這么龐大,涵蓋了美學、涵蓋技術、涵蓋畫種、涵蓋創作觀念,最后它變成了權利名詞。
這十年拍賣出現以后,油畫就變得更加曖昧的名詞,它不但是權利還代表了不可估量的利益。大家知道從九十年代就有拍賣,像陳逸飛的作品給油畫界傳遞了一個非常強烈的信號——“油畫值很多錢”。新世紀,尤其是2005年至2006年以來一切發生的事情都超乎我們的想象,油畫也包括國畫,幾百萬,上千萬,幾千萬……誰都沒有準備好這件事會發生。拍賣也是從西方學來的,英國的蘇富比,佳士得已經有兩百六十多年的歷史,美國的拍賣行也有一百多年的歷史,而他們都看不懂問中國的油畫怎么會賣這么貴!另外那年我辭職以后又引發了一個話題,之一就是擴招。后來我也很體諒這件事情,因為中國的人口基數和大學制度讓太多人沒法考上他們想考的大學,繪畫變成一個捷徑,考取美術學院。大量的產業鏈就產生了:素描教材、素描考前班、油畫水粉考前班……繪畫教學開始膨脹,今天隨便哪個學校都有好幾百學油畫的學生,雖然比不上設計的學生,但仍然比我們那個年代多了十倍以上,這是最保守的估計。
今天我不知道在場有多少人,從前整個中央美院加起來我見到過的最大會場也就像現在這里這個樣子。這些年我去過的大學講座,相比較今天這個場地算是很小的一個范圍,在美國有這么多人聽一個人講話,那個人會昏過去,一個教授或一個名畫家跟二三十個人講話就非常高興了,跟上百人講話這件事情他要回想一年,在中國跟幾百上千人講話是起碼的事情。這就是中國人口增加,中國的油畫人口也增加,油畫學生的人口也增加。這一切,一個是行政劃分的權利,各油畫協會、油畫研究會,種種這些,是中國特有權利概念和熱錢流入拍賣行的價值概念,同時還有一個是招生概念,它們讓油畫這件事情膨脹的一塌糊涂!反而不太聽到國畫的學生困擾問“為什么我們這么多人要學國畫?”
我最近正在跟兩個少年老友辦展覽,一個叫林旭東,一個叫韓辛,我們三個人認識四十年,其中一位韓辛定居美國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在中國辦過展覽,就邀我們倆一起和他辦展覽,我們就同意以他的作品為主。最早就在咱們油畫院辦的展覽,然后被其他的省份知道了,現在剛剛在江西辦了展覽,因為我和其中一個朋友當年是在江西插隊。本月下旬馬上又要到上海辦展,我們三個人也被邀請去北大,南大,一些場合講演。年輕的學生看到我們仨都有點驚訝:第一,這三個人好了四十年,當中沒有吵翻掉或者疏遠;第二,三個人在一起談論油畫有一種氣場。在七十年代,三個喜歡畫油畫的小孩子,我們今天還像那會兒一樣談油畫。但是現在資料多了,我們都去了歐洲都知道哪個博物館有哪張畫,但我們仍然像四十年前那樣會爭起來“為誰的哪塊顏色,哪張畫”。我記得四十年前上海、北京或是省城的油畫青年當他們談論油畫的時候非常具體,就是畫面,非常單純不帶有功利目的。完全不設想我們這樣畫畫,將來有可能進入一個機構或是賣出一個價錢,或是成為一個很出色的教學典范。事實上我們仨到現在還是單干,林旭東辭去了廣播學院的教授,我也從清華那邊辭職,韓辛從來沒有進過什么機構,他二十五歲就出國了。我們有一個天然的身份幾乎不用轉換,還像四十年前文革中那樣談論油畫。
可是我們發現一個現象,可能在油畫院會好得多,來這邊進修的同學無論年紀大的還是年輕的,還有股傻勁,還特別想談論油畫,談論一些具體而細微的話題。可是我在一個官方的也好,當代的也好,或者像我這樣50后這個層面,沒有人愿意跟我談油畫,我也找不到人可以談油畫,我所指的油畫是非常具體而細微的油畫。大家根本不談話,我都想不起當時我們談些什么!而更高調的一種議論有關于油畫,又非常多。你看每一本畫冊,今天無數的藝術家雜志,包括學校里的無數論文,都被要求如果你是從事油畫專業的就得寫學術論文。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情,油畫變得這么復雜,我也沒有想到過。我可以非常武斷地說我沒有看到一篇談論油畫的文章,會給我留下印象。
今天油畫在學術上非常矯情,繁瑣,在經濟上變成一個天文數字,所以最后我會有逆反的情緒,問題這么復雜,自問我們為什么要畫油畫?答案就是喜歡……我想諸位也會給我一個答案。但是,你在回答喜歡的時候一定逃不掉“我喜歡”背后所有問題。最簡單的——你靠不靠油畫吃飯?這是個非常赤裸裸的問題,也許你是副教授,也許是博士生……我都理解成“這就是飯碗”,這和“你喜歡”之間是矛盾的,而有時候我還會遇到一些毫無名份的人士,包括年輕人,也許他們考不上學院,或正在學院,沒人理他們,沒人看得起他們,我們現在滿世界都是這樣“無家可歸”的年輕人,可是他們還得眼睜睜看著像咱們這幫“成功人士”整天出席一些場合,賣出各種價錢,說出各種理論,他們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非常茫然同時又想變成“成功人士”中的一個。這是一個赤裸裸的現實大家都知道。所以我會經常徘徊在非常尖利而具體的現實之中。
我們三個人的展覽,讓我想起很多過去的事情,我們這代人學油畫真的沒有這么復雜,我現在變成了我小時候“仰望的人”,同時又有點“討厭的人”。但是我們小時候看到顏文樑、劉海粟不太怕他們,因為他們已經被打倒了。今天不是這樣,一個喜歡油畫的年輕人遇到油畫系主任,或者院長他肯定會發抖,因為他的“命”在他們手里面,一個長輩可以決定晚輩的命運,這也是我不想待在學校里面的原因之一。我發現我變成一個有權利的人,雖然不是行政權力,我有可能會傷害到很多人。所以石磊叫我到這來我想我又會面對一幫見過或沒有見過的同學們……
我想大家能明白我的意思,今天我在談油畫問題、藝術問題,我處在一個蠻為難的狀態,再加上自已也在寫作,我是談藝術不好,不談也不好,我在調整這個關系。今天這個話題傳到“推特”上去以后就會有人問:我們為什么要做雕塑?我們為什么要唱歌?我們為什么要拍電影?……這是可以無窮問下去的話題,這是我之前在中國從來沒有遇到過的話題,在美國接觸的藝術家通常會把問題回到最簡單的起點——你為什么要畫這張畫?你想表達什么?在美國也賣畫,也有一些機構但和中國的情況非常不一樣。他們尚且可以維持在不離開最真實問題的程度狀態內。
最初我在接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被問倒了,之前沒有思考過為什么要畫油畫,最后答案是我喜歡。Ok,那你喜歡哪一路?我喜歡的是18,19世紀的東西,后來到美國以后是很過時的了,當時美國已經是后現代了,我遇到我們國家藝術狀況和西方的錯位,等到新世紀以后回到中國,我又和中國發生錯位。中國也有當代藝術了,在西方能看到的種類咱們這全都有了:行為,裝置,電子媒介等等。這樣一個龐大的權力結構,經濟結構,學術結構里面你要找到油畫這個問題,你要談到讓人信服讓人感覺有意思就會變得非常困難。接下來我想和大家在對話當中把這兩個鐘頭過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