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剛是我關注了很久的水彩畫藝術家。前不久和周剛的會面,我和周剛就中國現代繪畫,有過一番交談。我的大致意思如下:當中國發生了至今難以完全確定功過的“五四運動”,一場深刻的物質形態的與精神形態的社會現代化轉型就不可逆轉了。這樣的時代背景幾乎注定了一切文化意義上的努力都染著上現代性的色彩。從粗陋而蠻橫的工業化運動,到對西方各種文化思潮的狂熱般地吸收、挪用甚至錯用,內在的邏輯動力不外乎適應現代化的世界生存方式,即,西方文明所創立的生存法則。中國現代繪畫的出現,正是中國現代化整體運動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構件。周剛則更多地從畫家自身藝術發展所需要的文化資源的汲取,興奮地談出自己新近的思考。他從中年這個時不我待的關鍵年齡段看問題,以為文化充電是“藝術家文化發展的安全性”課題。我體會他是帶有很強的針對性地來談問題的。周剛任職于中國最重要的美術學院之一——中國美術學院、并廣泛參與中國水彩藝術委員會的各種學術活動,對中國水彩畫群體所顯示出的整體的文化素質偏弱、知識結構的不健全和文化意識的不自覺等現象不可能沒有深刻的感受,特別是當他與其他畫種的畫家面對面發生學術針鋒時,危機感可能陡然而生。在中國美術學院這樣的地方,學術的壓力彌漫在各個角落。我從周剛身上強烈地感覺到一種學院精神,也就是那種無形的自我催逼,以持續的努力去跟進甚或超越最新的學術脈動。從眾多的同行,周剛看到了可怕的中年結殼:創造力枯竭和藝術生命早早地停止生長。周剛認為知識結構的不“安全”是這種不幸的根本原因。我記得王肇民曾經表達過大致這樣的觀點:所謂江郎才盡,是知識積累耗盡(見《畫語拾零》)。看來,對于保持藝術創造力的持續性,杰出者必有特殊的警覺和應對的方法。
從杭州回來以后,與周剛的交談一直盤桓于腦海。我覺得,周剛似乎可以被看作一個類型的代表。像周剛這批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藝術家已經是本時期中國美術的真正中堅。而且,其中的特優者有能力承前而啟后,甚至留名藝術史。半個世紀左右的人生歷練,在自覺而有深度的生命體驗和文化感悟的雙重作用下,才華卓越的藝術家才具備了一種對于時代真正的穿透性能量。就繪畫而言,藉生命與文化的雙向度共振,有望整合出圖式性的建構能力和美學力量,使作品具備真理敞開的素質。
基于以上的思路,我對周剛繪畫的認識與分析所需的參照系就很明顯了。身為60代畫家,周剛通過水彩藝術這一不太起眼的形式,其實已經取得了這個時代美術中一個門類的某種意義上的制高點。中國的水彩畫,作為中國現代繪畫的一個組成部分,在一百多年的努力中,以其不俗的成績,有資格與英國三百年的水彩畫發展史構成某種連續體。篳路藍縷的先輩們如李鐵夫、林風眠、顏文樑、潘思同、張充仁、倪貽德、古元尤其是王肇民等,所留下的杰作,足以說明中國藝術家通過水性媒材在消化西方造型文化上具有非凡的慧性。本來,如果不是歷史的誤會,這批先輩人物完全可以在他們手中就完成歷史所賦予的中國現代繪畫完整建立的使命。不幸的是,歷史同時又以吊詭的諧謔,動用戰爭、政治運動無情地剝奪了這種建構的機緣。現在,周剛他們只有接過先輩未竟的事業,義無返顧地投身其中。事實上,他們做得相當不差了。翻開新時期的各種重要美術典籍,走進中國主要的美術機構,步入各個重點美術學院的教育平臺,參觀最重要的國家級美術展事,如此等等,多能見到他們的蹤影。
大約九年前,我在書店邂逅了周剛的專著《水彩畫研究》。吸引我的不是他的理論文字,而是穿插于書中的許多周剛自己的水彩作品,特別是人物題材的畫作。我感受到它們所傳達出的一股濃烈的生命意識。經歷過八十年代人道主義思想洗禮的我們,對人的問題,往往有自己的敏感、判斷和認同方式。周剛的人物畫多是青年女性,或者說以女體居多,爛漫、豐滿、嬌好而略帶野性。在這些作品里,周剛大量地使用暖色,甚至多是紅色,營造出青春張揚恣肆的熱力,畫面構成多有現代設計原則的靈活運用,使視覺充滿新穎的現代感;用筆則以大小塊狀疊加為主,輔以色塊并置,顯示出他對西方現當代繪畫的色彩造型方式的直接吸收,但已顯示出倔強的周剛式的豪邁自信、厚重渾然的形式感,如《青海涼風》、《正午的陽光》、《少女與魚》、《白盤子》、《海風吹過》、《黑馬河畔》、《98仲夏》等等。而《都市紅茶》與《逝水流年》本質上可看作前列作品的著裝變體。我由此常常發問:為什么女體是周剛創作的一個主要方面?對于生命意識強烈的人,生命究竟意味著什么?當我們剝離了許許多多附麗物后,我們發現生命就是性,或者性關系是人的最本質的關系。從男性的角度,一切的生命現象必定要焦點為作為對方的她或她們。成長于六十年代的人們,大多體驗過灰色的性禁忌、性壓抑年代。在那樣的生存狀態下,對她者的沖動甚至異化為偷窺和無根據的幻想。而稍稍幸運的美術青年,在閱讀內部供應的美國人伯爾曼《人體結構》時,很難說是單純的人體結構學習。書中簡單的女性人體的結構素描也很難說沒有成為青春期中的他們對她們的肉體想望,將它們幻像成理想的異性身體的范本,并在一遍又一遍的視覺觸摸中,得到難以言說的慰撫和更大的期待。那是一個被意識形態異化的時代。生命的壓抑找不到通暢的抒發渠道。那么,當你從生命壓抑中被解放出來時,最勇敢、最真實和直接的反應便是對壓抑的反動,敏感的藝術家總是直接將對禁忌打破作為作品的題材,使表現這個題材成為解放本身。這種表達的自由、歡欣和價值是開放后的人們難以充分想象和理解的。正因為能夠把時代的生活內容提煉為最本質的母題,審美的生發才具有了思想的深刻。說來奇怪,我還時常因周剛的女體之作,想到杜瑪斯的性題材繪畫。她居然以最直截了當的、甚至就是色情的方式呈現身體。在杜瑪斯筆下,“他”和“她”互相挑逗、征服、歡娛、痛苦、生殖、死亡;或者“她”或“他”自慰、自虐、孤獨、迷狂……結果,存在的無理據、生命的放縱與荒蕪從筆端流淌得淋漓盡致。這樣甚至引起進一步追問:為什么自己的思緒會從周剛對生命壓抑的藝術式的反抗和對她者青春的頌揚的這一端跳躍到杜瑪斯對性色的敲逼以期揭示生命的陰暗和荒誕呢?現代主義繪畫的東方的“他”同西方后現代繪畫的“她”有什么可牽強聯系的?僅僅因為二者都擅長水性媒材并以之逼近人的難以究竟又纏繞不去的問題?或者由于杜瑪斯南非出身的背景和周剛文革中的成長經歷?我無法說清楚。但我敢說他們兩人都是強悍型的。一個膽敢畫D-RECTION女人,一個曾經是打遍西安的拳擊冠軍。他們二者都是思索型的,并能訴諸文字。也許,人類的自我壓抑和放縱僅有一墻之隔。于是,直面身體的藝術能夠翻新不窮。
唯當周剛從對她者的想往、歌唱轉向對“我”/男性──山東礦工的形象寫造時,我覺得周剛的生命意識終于捕捉到更加確切的出口。回到“我”,意味著作為一個精神成熟的男性的生命,已經獲得更加寬闊的關照域,不再是單向度的她者表達,或者說,他與她在這個生命看來,不在是相互分隔的,泯滅了分隔,意味著自由。用“開采光明能量的人們”做稱謂,對于題材的價值提升毫無意義。關鍵的是通過對那些“煤黑子”的塑造,周剛趨近了自己的藝術理想:有人文情懷關照下的意圖形式,蘊涵了崇高性的美學追求。我注意到近年的周剛在感覺和表達方式上力圖解決這樣一個問題,即,一個中國西畫畫家的最終文化依托在哪里。2008年3月的一天,當我走入《獨行者的腳步──周剛水彩畫作品展》時,我被那些“煤黑子”系列深深打動了。十幾張大小略同的礦工坐姿像,魚貫成一個黑壓壓的隊列。礦工形態變化不大,皆如剛從井下出來,黑衣烏臉,只有眼睛和嘴巴,精彩地顯現出生命的堅韌、豐厚和質樸。周剛不再用以往的塊塊來塑造這些人物,而是采取了類似黃賓虹式的“積墨”手段,并且運用了大量的線形筆觸,使物像能夠渾圇,但爭取到了“墨團團里天地寬”的效果。因為“墨團團”是能呼吸的活物,是涵孕著“內美”的純粹“筆墨”,是能放出光明的形式。在西畫領域,能夠領悟這一層的委實不多。我記得,在某篇訪談錄里,周剛曾如是說:“現在我讀的比較多的是佛洛伊德、賈科梅蒂、博納爾和黃賓虹。”這大約是三年前的事,與“煤黑子”系列的創作時間,大致吻合。我特別高興他提到黃賓虹(我當然還知道他一向崇拜石濤和八大),我猜他那時一定把賓翁活吃了,以他拳擊手的胃口。我還注意到在一張我最喜愛的《礦工》圖里,周剛用綠顏色簽下“周剛寫于山東淄博,2007年”。這一“寫”在國畫家那里,多是某種慣性,而周剛這首次的“寫”,應是意味深長的。
周剛在《礦工》系列實現了重要的突破時,決非意味著他要固守“他/男性”的關切向度。事實上,幾乎在同時,周剛創作了一批表現“他”/“她”不和諧關系的作品。畫面上的“他”已入衰年,而“她”卻處于生命最豐滿的狀態。這樣一種陰陽失調,為何成為一種題材呢?在我們這個剛從壓抑解放出來不太久的時代,性霸權糾合著個體價值、個人自由和及時享樂的狂瀾,使的兩性關系在相當廣泛的層面失衡。當年衰的“他”不論以何種手段、方式去獲得年輕的“她”時,不平等是絕對的。在周剛的畫面上,“她”的生理學上的強勢,逼出“他”的尷尬和無奈。但是,這恰恰暗示出男性霸權的本質,“他”掌控權勢和金錢,是“他”撲獲了“她”。周剛從對“她”的頌歌發展到對“他”的塑造,總歸是兩性分離式單向度的表現,只是到了“不和諧”系列,兩性的內容才得以整合。這一轉變,是值得玩味的。
在致力人物題材時,周剛畫了大量的風景。以我的了解,這一兩年他的風景畫進步神速。同《礦工》一同展出的風景《等待渡河》,已經令人刮目相看了,不想幾個月后在廣西三江,周剛又畫出《侗寨系列》,色彩和用筆更加地“內轉”,含蘊更加豐富。我是看著他畫的,跪在地上,目光是拼命三郎式地。他的畫筆更加地能寫,線性的筆觸大幅度增加,畫面渾拙之味頗為濃厚,周剛說,風景也得團得起來。那種意味在德表的繪畫里似曾相識,但更多的還是中國水墨山水的氣質。在三江的日子,周剛讀的主要是八大,此外他多次跟我提《黃帝內經》。我則更多地與他討論西方造型藝術的精微處,特別是當下很受冷落的素描與造型的精準度問題。我們常陷入對峙。
周剛很有使命感,他曾經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志向:“依我當前的感受,我覺得能找到藝術的天門,只要給我時間,給我生命。”以他不怕西湖“剔骨尖刀”的頑強藝術意志,“天門”敢不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