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語:
“濃淡干濕寫造化,心慕手追見禪意”,張筱膺的水墨山水中散發出一種自然而平淡的空靈與恬靜,這是她悉心繪事、內觀外察、靜心參持的善果。
張筱膺先后入方駿、王孟奇二先生師門,師道問學,筆耕墨耘,深得二位方家之筆墨精髓,在繼承“新文人畫”衣缽之同時,又能不為所縛,自成面貌,既有繼承,又有創新,甚為難得。
采訪時間:2012年1月
采訪地點:張筱膺工作室
受訪人:張筱膺
采訪人:虛 竹
SHMJ:您是東北人?
張筱膺:對,本科是在魯迅美術學院畢業的。
SHMJ:魯美本科就是國畫?
張筱膺:是的。從傳統角度上講,當時在魯美國畫專業學得其實不是很深入,但卻灌輸了我很大氣的一種觀念和思維邏輯。記得一年級第二學期的時候我們去本溪關門山寫生,我那個時候也沒有臨摹過什么正兒八經的作品,我們那個時候畫畫去寫生都特別搞笑。其實大家都沒什么基礎,主要有些素描底子,就在比誰畫得大,后來同學嫌不過癮,就買那種溫州皮紙,成卷的那種,一卷有十幾米長,就在那潑墨,回頭比誰畫的多,后來膽子就變得蠻大的。這對我的潛移默化的影響應該是終身的,有的時候覺得畫面沒那么小氣拘謹,也間接受益于那個時候的影響。
SHMJ:哈哈,這個挺有意思的。
張筱膺:魯美畫畫講究大氣,老師說過不能像江南一樣小山小水小家子氣,當時我沒到過南方,現在想來也未必是這樣。北方的地域和人文環境影響了他們崇拜磅礴大氣的東西,所以甭管你畫的好壞,首先要大?,F在看看東北這邊的畫風也還是這樣。在畢業創作的時候,其實我比較喜歡畫這種江南這一派感覺的畫。但是那時在魯美的時候對畢業創作的要求很嚴,首先紙要八尺整張的,然后先畫素描,在素描基礎上打底,整個效果要出來,要求整個畫面要結實,老師過關了,才能落墨。
SHMJ:主要是表現氣勢。
張筱膺:它也講究筆墨,但不是很純粹的筆墨。在氣勢上要求比較多,要很震撼、很大氣的具有視覺沖擊力那種感覺。
SHMJ: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學畫的?
張筱膺:很早的時候就接觸,很小的時候看我姥爺畫梅蘭竹菊,春節姥爺寫對聯啊我們就在旁邊看。慢慢地自己也能畫一些,然后被父母送到文化館畫。
SHMJ:去文化館也是學國畫?
張筱膺:在家的時候學的是國畫,但在文化館學的是素描和油畫。文化館教我的老師是魯美的老三屆,六幾年畢業的。一直跟著老師學油畫。后來高考時陪同學去考試,自己也報了國畫專業想試試,因為覺得比較有意思,可能是成績比較靠前吧,沒想到就考上了。
SHMJ:好多明星都這樣,陪人家去考試,后來自己考上了。
張筱膺:是的,命運的安排挺奇怪的,后來一直畫到現在。
SHMJ:哈哈,您還是和國畫有緣分。研究生在南藝讀的?
張筱膺:嗯,是的。魯美畢業的時候,老師還蠻希望我留在魯美繼續讀研的。其實在北方讀了四年,老師們的教學方法和風格自己都已經很了解了,自己在專業上也有了相對成熟的追求,大的方向已經定下來了。今天在教學上我也這樣鼓勵學生,大學在南京,讀研的時候最好就去北京。這樣在地理區域的角度上,你就會有北方的大氣,南方的靈氣,吸取不同的氣息才能互補。當時我還是比較喜歡方(駿)老師的畫,不過畢業也沒有直接就考,停了兩年。
SHMJ:來到南藝后,跟方駿老師學畫,在為人作畫方面肯定有許多不同的感受吧?
張筱膺:跟方老師學了三年,我就沒在畫室見方老師動過筆,他每周一上課的內容就是跟我們聊天,主要是在理念和思想方面傳達給我們更多的信息。正式進入師門后的第一次談話我記得還是很清楚很深刻的,他對我說:“你學中國畫一定要有自己的風格,一定要有自己的畫面語言,我的風格語言只是我的,你學得再好也是我的影子,不是你自己,要不斷找尋自己的風格和方向”。其實在本科我的國畫功底還是很不錯的,臨了很多的古畫和自己喜歡的作品,宋元明清的名家作品基本上臨過。剛來南藝的時候方老師就說我的傳統功底不錯,但是在找尋自己的繪畫語言方面還是有段路要走,要讓觀者看到你的畫就想到你的人才行。所以也是不斷努力讓自己的繪畫語言成熟起來。也在筆墨以及材料上積極尋找適合自己的語言,只有找到適合自己的繪畫語言,繪畫的過程才能不斷的和自身融合,才能成為自己的東西。所以研究生三年對我還是很重要的,當時很沉浸在自己的繪畫世界中,也很刻苦,一大早去畫室,大老晚出來,在畫室一待就一天。
SHMJ:是的,作為畫家無法回避的問題就是尋找自己的風格并不斷的完善它。
張筱膺:在我畢業的時候,正好是方老師六十大壽,他就在歷屆自己比較滿意的學生中選十個,舉辦一個師生展,當時我作為年齡最小的一位也榮幸的參加,可能也是方老師為了鼓勵我吧,其實那時的風格也就剛開始有一點,還不是很成熟,只能算風格的一個起步。到現在這個樣子,也是一步一步不斷完善,不斷總結。作為山水畫家,我覺得還是從傳統中借力多些,就像我現在的導師王孟奇先生講的:“你既然選擇了國畫,就相當于選擇了歷史,是過去,而不是將來”。如果中國畫脫離了中國傳統文化、筆墨語言,那中國畫也就不叫中國畫了。
SHMJ:當今中國畫壇總體可以分成三大塊兒,一是完全向傳統學習,二是中西合璧,三是完全西化,您還是從傳統中汲取的養料多些。
張筱膺:畢竟從傳統中出來,所以自己也是努力既保持和傳統的聯系,又能生長出自己新的東西。從小家庭的影響,加上我在北方生活在大山里,對山川還是很有感情的。當時本科在魯美,我們那一屆10個人,就我一個人選擇了山水方向。當時魯美不像現在南藝分成了山水、花鳥、人物三個工作室,都沒分,什么都學。
SHMJ:您現在在上大美院讀博士。
張筱膺:今年剛上。
SHMJ:是研究中國美術史方向的?
張筱膺:不是,我考的是創作實踐類型的博士,今年上大也是第一年招。雖說是創作實踐型博士,但是等畢業的時候也是要拿出一篇十萬八萬字的論文,外加畢業創作,兩個都不能耽誤。這就要求創作型博士練就一身文武雙全的功夫。
SHMJ:王孟奇先生作為“新文人畫”運動的中堅,曾經說過一句值得回味的話,他說“‘新文人畫’就是沒有文化的人畫的畫”,這個您怎么看?
張筱膺:這也許就是“新文人畫”之新吧,畢竟古代的文人畫是真正的文人所畫,像王維說“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們都是真正的大文人。新文人畫提出的歷史背景是在“國畫革命”盛行之時,提出這個名稱只是為了表明這些畫家的一種態度,就是自己是要堅守傳統的。
SHMJ:你認為傳統和現代的中國畫有各自不同的品評標準?
張筱膺:我覺得不應該有各自的品評標準,中國畫應該有一個統一的品評標準。看一張畫的好壞,其實跟我們看一個人一樣,他有沒有打動你,你有沒有記住他?都是很直接的。再說到畫,在畫畫的時候畫家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他要傳達什么樣的氣息?觀者看了之后會有一種什么樣的感受?一張好的畫必須要讓你心頭起一個漣漪,讓你有了一個念想,這樣你一張畫就成功了。所以說一張好畫他首先要氣韻生動,要看它有沒有打動你,看它是不是能給你一個很好的意境。
SHMJ:那您是在追求一種什么樣的境界呢?或者說自身追求的一個標準?
張筱膺:當然我也想讓我的畫,能打動別人,讓人產生共鳴,這是一個優秀的畫家或者一個優秀的作者所必須具備的,否則你創作的作品,人家都不感興趣,那當然不是好的東西。
SHMJ:那您畫畫的時候有想那么多嗎?
張筱膺:畫畫的時候肯定沒想那么多,但回頭當你的作品擺在那的時候,那你的作品有什么好的意境,或者說我當時畫的一幅畫,我回頭再看,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再看,當時的那種心態,今天是否還記得?傳達了什么樣的情緒?就是畫的過程中,可能不會考慮太多。所謂筆由心生,你心有什么樣的狀態,那筆下就會有什么樣的作品,筆隨心走,心動筆自然動,這些都會體現在畫面上。
SHMJ:以前看過您很多寫生的小稿,感覺很有意思,那些寫生作品是您當場寫生,還是您回來根據照片畫的?
張筱膺:是當場寫生,因為當時在魯美,都是直接寫生,這也是這么多年養成的一個習慣,寫生的時候都用毛筆畫。
SHMJ:就現在都是現場畫。
張筱膺:是的。
SHMJ:但古代人好像也沒有這種習慣,這也是受西方寫生的一種影響,就用中國畫現場寫生。
張筱膺:哦,不是。宋代大畫家范寬,為了畫山水,住在終南山里一住好幾年。你再看元代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他畫了十幾年,其實一張也就十米長的畫,花十幾年,怎么可能,他是不斷的畫手稿,用石濤的話叫“搜盡奇峰打草稿”,用現在的話叫收集素材。他當時是用碳條畫的,但碳條因為時代久了都沒留下來。像董其昌講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說為畫者要看,要觀察,收集素材,也是指寫生。
SHMJ:就說寫生和作品是兩塊東西,平時寫生并不是直接表現在作品里,是間接的表現的,是經過心理處理的。向您說的,寫生只是收集素材嗎?
張筱膺:不是,因為寫生分很多種,有一種就像記錄,就說拿一個相機啊,攝像機拍照留影,這是有一種很直觀的寫生方法。其實也未必這樣,只要你拿起筆來,寫生就肯定有取舍有提煉,因為自然界那么豐富,你畫的畫面只是一點點,就是這一點點,肯定是打動你,或者說你對那一點很感興趣。
SHMJ:就是最打動你的那一點。
張筱膺:直覺上第一眼看到的東西,那肯定是打動你的東西,你把它記錄下來,那跟原來真實的自然景觀肯定是不一樣的,所以說一定是有提煉,有取舍的。但提煉和取舍的起點,還就是打動畫家的那一瞬間印象。
SHMJ:這個就像拍照片,那一刻打動你就把快門按下去了。
張筱膺:對,應該是這樣。
SHMJ:現在的生活方式也是,按一下快門就很快,但如果你自己在那邊把它畫下來,那就需要一定的時間,這個過程也是非常有意思的。
張筱膺:嗯,是的。其實有的時候自己也很苦惱,畫一段時間的東西覺得沒什么變化。畫家可能有的時候他有自己的惰性,或者說他比較熟悉的東西,慢慢會形成一種惰性,回過頭一看,可能自己的畫面都有點就是雷同之處吧。所以說有的時候畫家要想跟這一段時間的作品有所區別,寫生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比方說山水,你畫園林,或者說你畫隴南,或者說畫太行山,它們本身地理風貌就不一樣,也會給你不同的感受,從生活當中獲取的靈感,然后會有一點收獲。畫家筆下的東西自然就不一樣了。
SHMJ:就是所謂“師造化”。
張筱膺:嗯。歷史上能夠長久的留下來,首先這個作品是優秀的,經過時代的篩選才能留下來的,或者說他具有普遍性。懂藝術的,或者不懂藝術的,一看都會被打動的。如果說只是一種曇花一現,浮現了那么一段時間,其實現在大家都不談了。就像流行歌曲,今天一個人唱,大家跟著哼哼,過兩天也就沒了。好的東西是經過時代檢驗的東西,它會永遠留下來的。反正有很多的東西,一時引起大家的關注,然后有很多偽學者跟著去搞,可能形成一個現象,但是這種現象可能很快就沒有了。
SHMJ:那你覺得他們就是失敗者?因為如果他們成功了,就會成為經典。
張筱膺:也不是失敗者,他們是實驗者,就是提出這個派別的創始人,可能作為一種歷史文化現象,它會提這么一個人,但后面呢一大批人可能都不記得了。比如最先搞這個活動,然后吸引了一大幫人。
SHMJ:只有首創者才能進入歷史。
張筱膺:對,當時的一批人可能會紅幾個,但是隨著歷史的推移基本上都不記得了。
SHMJ:聽說您平時也去寺院里教僧眾畫國畫?
張筱膺:這個也是一個機緣,我在05年的時候,我帶學生去天臺山寫生,當時有一些學生家庭條件不是很好,就有朋友介紹我去天臺山的國清寺,因為當時帶倆個班三十個人一起住到了國清寺,法師們對我們特別關照,讓我們都很感動,那也是第一次和僧家走得比較近。
SHMJ:那您平時對禪理方面有一些參悟么?
張筱膺:畫中國畫的人本身就是在參禪。其實畫畫寫字,都是參悟的過程。出家人也在寫經啊,寫經其實也就是寫書法,寫書法的過程中也是參禪。
SHMJ:那您那個山水里有沒有佛教的一些意蘊?
張筱膺:怎么說呢,在畫畫的時候沒有想過要把佛教出現在畫面里,就現在吧畫面里可能會有一些寺院吧,因為畢竟接觸的比較多嘛,因為有的時候會在寺院里畫寫生,都不算很直接,你看現在墻上那張畫,畫面里出現個香壇,會有些佛家元素在里面,但我畫的不是很直接。
SHMJ:重要的還是氣息吧?
張筱膺:就算是一種境界吧。
SHMJ:我看您的畫面中枯澀卷曲的用筆比較多。
張筱膺:我碩士論文就是談有關枯筆焦墨在山水畫中的體現這一方面的。我的畫面中的這種筆墨法還是比較有特色的。就是運用焦墨、枯墨、渴墨,與水分協調畫面,因為筆是焦的,這種干和濕怎么協調起來,因為干和濕是兩個對比因素,然后干到極致,濕到極致,要怎么把它協調起來。就在這方面我自己認為還做得比較好一點吧。
SHMJ:張老師,非常感謝您接受我們的訪問,今天先聊到這吧。
張筱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