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艱難的采訪
上世紀90年代初,我決定采訪和搜集有關饒漱石的資料。盡管那時的政治氛圍遠比毛澤東時代寬松得多,但在一般人看來,這仍屬“險學”,是危險犯禁之事。
不久,我找到了饒漱石的小妹妹饒玉蓮和她的先生谷思義教授。但谷思義未見過饒漱石,饒玉蓮與大哥年歲相差又太大,對兄長與高層的事也知之甚少,因此,要了解饒漱石的情況,必須采訪曾在他身邊的工作人員。<
好不容易打聽到了李正文可能知道一些饒漱石的情況,可我在1993年10月下旬第一次上門采訪他時,卻挨了一頓臭罵,差點被他趕出來。李正文曾擔任過建國后第一任復旦大學黨委書記、華東軍政委員會教育委員。我剛說明來意,他就大吼:“我是個小百姓,他(指饒)是大官,專門整我和陳老總。他老婆陸璀喊他小饒都不高興。你在我這里得不到什么!”
我狼狽極了,為了不至于被趕出門,只好向他解釋我的本意,然后再與他談別的話題。后來第二次上他家,彼此熟悉了,他抱歉說對饒漱石的事確實了解不多。在北京,不僅在李正文處我碰過釘子,在其他幾處也吃了閉門羹。后來去上海,這遭遇也同樣碰到。
幾經周折,我找到了饒漱石的女兒蘭沁。可她開始也很慎言,兩次見面都所談不多。漸漸地,經過幾次交往與通信,雙方開始相互信任,我只要上北京,都會找她。不過,開初幾次見面,我覺得像搞地下工作時那樣神神秘秘,要頭天約定會見地點。有一次見面是在五四大街附近一個公共汽車站的站牌下,還有一次是在天安門前。
蘭沁告訴我:為父親饒漱石平反,是她和她母親多年來的一塊心病。為陸璀平反時,當時的總書記胡耀邦是很熱情與賣力的,但為父親平反,胡耀邦就不便過問。
她還告訴我:張鼎丞病重時,她去看望張老,此時張已不能說話,見蘭沁來,只是緊緊拉著蘭沁的手,嗚嗚地哭著,想說什么,但誰也聽不清他的話。
張鼎丞是華東局與饒漱石工作和生活中接觸最多的領導人,饒被誣入獄,判決有罪時,他恰恰在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的位置上。
采訪李正文是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馬奇介紹的。當他得知我采訪李正文無收獲時,又介紹我去找吳寶康夫婦。吳寶康曾擔任過華東局辦公廳秘書處副處長。可他說:“饒漱石平時不說話,與下級接觸少。”不過他向我介紹了陳麒章:“陳麒章是大秘書,還有一位秘書是稽春生,你找到他們,知道的事一定很多。”告別時,吳寶康夫婦都鼓勵我說:“你做的這件事有用,趕快找,再不找全都死光了!這一天,是1993年11月8日。
陳麒章談
陳麒章曾是饒漱石的大秘書。第一次采訪他,他就談了對“高饒事件”和饒漱石的看法。他說:
饒這個人,別的方面你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生活上他也沒有什么特殊,很嚴謹,甚至有點過頭,一天到晚嚴肅,比較不近人情。別的方面人們也抓不到什么把柄,什么揮霍呀,大吃大喝、不檢點……都沒有。這個人本來是做群眾工作的,后來不曉得怎么搞的,脫離了群眾。張鼎丞每次來北京都住在饒家里,他們私人關系很好。饒漱石出事后,張鼎丞很吃驚:“怎么搞的,他出這事?”在華東,饒威信蠻高,舒同對他很尊重,鄧予恢對饒也是服氣的,曾山也是一樣。
這個人毛病還是有的,但說他與高崗有什么“反黨活動”,需要確鑿的證據。至于說他們的反黨活動可以心照不宣,這是不能服人的,你怎么知道他心照不宣?根據一些跡象,就斷定是這么一回事,那就很難說。
我只給他做了10個月的秘書,后來他停職反省,我在他家里幫他整理他的檢查。他有什么想法,我隨時向中央匯報。他寫到什么地方,有什么觀點?他怎么提的?我都向上反映……他到底參加了什么反黨活動?我到現在也是稀里糊涂的。
這個人很少講話,一個人坐在屋里呆著,也不去找人聊聊。后來他寫檢查,也是他先談,我幫他整理,然后他自己再看過,再改,我從來不插話。
……他的部下,華東局那么多人,沒有哪個對他關系特別好。私交上最好的是張鼎丞,但工作上還是各干各的,粟裕來北京也沒有和他來往過,戰爭年代他們也不在一起。
陳麒章眼中的饒漱石是饒生病后的狀態,也許與以前在上海時稍有不同。
在談到“高饒聯盟”時,他說:
饒漱石平時難得有幾個朋友,我倒奇怪。當時有個說法:“高崗門庭若市,張牙舞爪;饒漱石是單干戶,不到關鍵時刻不伸手,看準了,到時我再撈一把。”要搞反黨的人,連手下人都沒有,你一個人怎么反黨呢?對這個提法當時我很懷疑:老婆也跟他離婚了,秘書也不跟他了,反黨總要有幾個爪牙吧?據說有一個比較負責的領導同志(不知此人是否是蘭沁找過的廖承志——引者)向中央寫信反映饒的問題應該有個交代……關于高饒事件,我提供不了什么線索,我給他當了10個月的秘書,一直到事發。說實話,我沒有見過高崗,連他的秘書也沒有見過。高崗在東交民巷,我們住在景山后街,我是組織部的,與他沒有組織關系,我去干什么?高崗的秘書趙家梁同志是好幾年后我才認識的,我說:“原來你是高崗的秘書,我還沒有見過你呢!”
財經會議他沒有讓我去,他(饒)說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回來也沒有跟我講。饒發了什么言,我也沒見發言稿……這件事從現在看,不算什么問題,因為是黨內開會,有不同意見是正常的、允許的,比如彭德懷寫信,那算什么反黨?當時財經會議也好,組織會議也好,還有華東軍事委員會主席問題,從現在看,黨內有些意見分歧,在公開會議上發言,不是背后活動,不是秘密的,這算怎么回事!如果會上不說,背后胡說八道,那才是違反紀律的。我這是在會上公開發言,我表我的態,這算什么反黨!饒漱石的問題,你去看看《鄧小平文選》,講高崗的比較具體,講饒漱石就很含糊,沒有具體的事。饒有錯誤,但是不是跟高崗有反黨聯盟?我有懷疑,我保留我的看法。他幾件事,比如財經會議上的發言,這是正常的;他背后和高崗有什么活動?我不知道;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那個問題不能成立;潘漢年的問題現在也不能成立,還是各人有各人的賬。是否真有個“高饒聯盟”?我和很多同志都有懷疑……
……他跟高崗有什么來往我不知道,只知道到北京后他常到這些人(指黃克誠、曾山、張鼎丞——引者)家里去。所以后來我嘀咕饒漱石反黨是怎么一回事呀?他有毛病,但不是一出問題就什么都不行。他的問題中,現在澄清了一個問題,即不是內奸……建國后講這個聯盟那個聯盟,毛澤東說了幾十個反黨集團,現在只剩下兩個。你看,“胡風反革命集團”沒有了,“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沒有了,彭德懷的“軍事俱樂部”沒有了,“彭、羅、陸、楊反黨集團”沒有了,都站不住腳了。現在只剩下了兩個,一是“四人幫”(不是毛定的一引者),一是“高饒反黨聯盟”,這(指高饒)應是未定性的唯一一個。
我作為中央辦公廳的工作人員,參加了一些會議,“八大”時我也作為工作人員搞會議記錄。當時聽到有人說“高饒反黨聯盟”,拿什么做證據?毛(澤東)說這種事彼此心照不宣,還要條約?還要簽字?這個事就很難說,應該有充分的證據。將來講黨史這個賬怎么說呢……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了,了解全過程的只有幾個人,一個鄧小平,一個楊尚昆,一個彭真,彭真身體也不行了,但這幾個人不會說。所以黨史上這個問題將來怎么寫?還不得而知。實事求是的話,我有個想法:事情終歸會認清楚的,比如說朝鮮戰爭吧,過去說是美國發動的,實際上是(北)朝鮮發動的。應該實事求是,不是事實的事遲早要糾正,是事實你也翻不了,比如“四人幫”,永遠也翻不了。饒漱石你把那些事情去掉后,你說他到底有什么問題呢?你拿不出像樣的、有說服力的證據來,傳聞的東西很難說。“反革命”是排除了,“反黨聯盟”還存在很多疑問……
在批判高崗、饒漱石時,有兩句話當時我印象很深:說高崗到處活動,東交民巷門庭若市,廣為聯絡;饒漱石是單干戶。當時我們聽了就有疑問:搞反黨活動你還能單干戶?單干戶,你一個人能唱戲?高崗當時活動很明顯,到處拉攏人。現在高崗那里也有一個大問題:他的“五虎上將”里邊一個壞人也沒有,張秀山、張明遠、馬洪、郭峰、趙德尊,趙后來當了黑龍江省副省長,張秀山當了國家農委副主任,郭峰是中顧委委員,馬洪是社科院副院長……這些人后來都是黨的高級干部。
幾天后,我第二次上陳麒章先生的家,他找出了1982年寫給陳云的信的底稿,談話中又談起了對饒漱石事件的看法:
饒漱石沒有什么貪污,個人也沒有什么嗜好,或者什么什么的。他不像高崗那樣作風腐化,也不像有的人利用職權,到處搜羅字畫古董。康生就搜集了好多好多(陳麒章先生曾是康生專案組成員——引者),我們到他家去,發現他撈了不少,“文革”前撈,“文革”中更撈。饒漱石沒有這個問題。另外,他平時不拉幫結伙,對一些人特別好,或者任人唯親。所以很多人說:這個人怎么反黨呀?想不通。我就不知道這個問題是怎么一回事,確實搞不清楚。趁這些知道情況的人在世的時候能搞清楚更好,更準確。
他的事,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肖光談
肖光離休前曾任中共中央機要局副局長。肖光對饒漱石的看法很好,他說:
我1945年到軍部去,跟他接觸比較多一些,因為他是新四軍政委,華東局書記。那時我是機要科長,原來我在蘇北,45年才到軍部,從那時起一直到華東局結束,他調到哪,我都跟他在一起。在整個工作過程中,這個人工作是認真的,態度很嚴肅,對事情,對我們要求比較嚴格。比如一些電報都是我給他送去,有什么不對的,他就指出,態度很好,也是嚴肅的。平時生活上也很嚴肅,不大開玩笑,嚴肅有些過頭,甚至跟他愛人陸璀同志,都不怎么開玩笑。我當機要科長,他出門都會和我打招呼:“肖科長,我出去呀……”他還會告訴我到什么地方去,以方便我有急事找他——一般的領導出門是不會跟你打招呼的。生活上他也很儉樸,國民黨重點進攻山東時,我們在膠東、魯中,比較艱苦,有什么事情,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這個人非把事做完才歇手。有時炊事員給他搞點菜(那時吃小灶),搞點肉呀,面條,他還要說幾句。那時大家都比較艱苦,他生活中對自己要求很嚴格。上海解放后,有一次他嬸母來,秘書長魏文伯買了點禮物,沒有通過他,他就批評了魏文伯。
在談到“60號辦公室”旁防空洞上建禮堂一事時,肖光說:
他對人對己都要求嚴格,所以容易引起人們產生誤解,別人會說他偽裝。我與他相處幾年,從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到進上海,我對他總的印象比較好……文稿、電報大都是自己寫,只是很少的時候叫秘書寫。我給他送電報,該怎么答復的,都是他自己動手。這點,有些領導人不大容易做到,像他這樣身份、地位的人,一般有什么事都叫別人,叫秘書、叫參謀,他這個很少,他身邊好幾個秘書,艾丁之外還有正副秘書長……在勵志社,他不住好房子,住旁邊比較差的。
至于政治上的事,我只是聽文件傳達的,具體也搞不清。高崗在東北,他們沒有接觸過,除非中央開會。而且他們性格也不同,高崗是花花公子,饒比較嚴肅,什么娛樂活動他都不搞……我在華東局(他背后)搞陳毅的事沒有,我沒有發過這樣的電報。一般這樣的電報,饒漱石都會找我,指定人譯的電報都找我,因為我是機要處長。所以說高饒的事我都懷疑。比如國民黨飛機轟炸上海,(有人)說是他搞的,我也不相信:他是上海市委書記,華東局書記,負責建設上海,他怎么會破壞呢?比如還有傳說他要當華東軍政委員會主席一事,也是……道聽途說,胡說八道。
說他對劉少奇態度怎么怎么,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他是少奇同志培養出來的,平時他對我們也是“少奇少奇”很尊重。這事薛丹浩比較清楚,跟了他一段時間。
過去一些(華東局)領導干部對他都很尊重,下邊的干部,各師師長也一樣。說他是“偽君子”,那時間長了也會暴露出來。這個人個性就是那么不活躍,不大接觸群眾,我們在他身邊工作,他很少出來給人聊天呀。也不是怕他,下面的人一般都是領導不找自己,他也不會去找領導……高興的時候他也與人說說笑笑,但很少,大多是一個人散步、看看書。
你說他“單干戶”,我要搞反黨,下邊至少要有幾個人。一個人,頂多只能算是有點個人意見,要搞“反黨聯盟”,總要有幾個人,一個人匹馬單槍總不行。
左金祥夫婦談
左金祥是江西人,離休前是總參謀部機要局副局長。他的夫人章靜,早年曾在新四軍機要部門工作。談起饒漱石,他嘀咕說:“說饒漱石反黨,弄得人莫名其妙!我們江西好不容易出一個大官……”章靜則在一旁不止一次地嘆息。
左金祥說: 饒漱石生活還是很簡樸的,作報告人家很歡迎,不是會說,而是邏輯性很強,理論性很強。他不拉關系,我們也不拉關系。
我跟饒漱石沒多久……那時我們當小干部的有些怕陳老總,對饒漱石無所謂……。
我們談話時,章靜也不時插言。她很早就見過饒漱石。對饒漱石的“反黨”、“反革命”問題,她顯得有些氣憤:“講人要有根據嘛,我們這些走過來的人知道,該怎么樣就應怎么樣,事情要搞明白。”“我們在華東呆了十幾年,華東那些人,有意見就當面提,大家沒有宗派,人與人之間關系很好……”
臨別時,左金祥說:
“寫本書讓不了解情況的人知道也有好處。”
送我出門,章靜說:
“把這件事搞清楚,也是我們華東人的愿望”
劉廷臣談
1994年春天,我第一次到上海,第一個采訪的對象是劉廷臣,他先后曾給張鼎丞、饒漱石、譚震林三個人當過警衛員。言談間他不時對饒漱石的遭遇現出憤憤不平。他告訴我:
……案子發生后,我們幾個老同志都不滿意。我對饒是這么一個印象:他不跳舞,不大看電影,發什么穿什么,我們這些人也不能特殊,吃飯都是集體吃、門子也不串,星期天也不出去(我們警衛人員可以輪班休息),對我們這些人來說,他是以身作則,對他印象沒有不好的……
……饒出事時,有人每天晚上去找饒漱石談話。
大會也好,小會也好,我是警衛員,說他反黨,我沒有看到,這一點我覺得不公正。饒在戰爭環境也好,建設環境也好,他沒有單獨做過一件衣服,單獨領過什么東西……我們在山東,今天躲,明天藏,吃辣椒水,求啥?所以我感到他不平反,我心里不好過……上海一些老的,我們這些小的(指當年的警衛與工作人員——引者)都是這個想法。
張鼎丞把蘭沁接到他家,張老也吃了苦頭。張老與饒老關系很好,張的秘書陸健比較正派。張老對蘭沁的事很傷心,粟裕與饒關系也好,譚震林也說:“我在浙江與前線工作,不了解(饒的反黨情況)……”饒與陳云的關系也看不出來。現在上海了解饒的人沒有幾個,胡立教肯講的話會知道一些,當時饒的代號叫501……他出事后中央(調查組)來了解情況,我們說:“他什么地方也沒有關系,只看牙齒找過北京路一位私人醫生,這我們擔保,其余他哪兒也沒有去”!(說到這里,劉大笑)
為了便于我在上海找到更多的知情人,劉廷臣還給了我一份當時華東局在饒身邊工作過的人員名單,上面有他們的地址與電話號碼。此后,我就依照這份名單,一一去拜訪我所要采訪的知情人。
李寶賢談
李寶賢當過饒漱石的衛士長。饒調北京任中組部部長后,1953年2月,他和饒的秘書艾丁一同返滬,李任華東局保衛處保衛科副科長,專門負責來滬的中央領導的警衛工作,接待過許多頭面人物。
他對饒漱石的看法也是很好的。他說起他回到上海不久,饒漱石出事后在他心里引起的震動:
半年以后,問題暴露出來了,說是“高饒聯盟”在上海開會,陳毅發表了好多意見,原來有一本材料叫《高饒聯盟反動罪行》很厚,我當時看了,很多事情我們不熟悉,我一點也沒有想到:他的威信那么高,我們這些人搞警衛一點也不知道。……見了那些材料后,他聯盟搞什么我也弄不清。饒漱石辦事很穩重,我跟領導這么多年,看的領導不少,覺得辦事穩重的領導考慮問題就全面,我想也沒有想到饒漱石會這樣!他就與高崗接觸過幾次,也都是高崗來看他,所以我總感覺到(嘆氣)這么好的人!過去他有個叔叔來,他都不見(應是饒的族兄饒真泉,其祖父收養了饒漱石之父饒思誠。饒真泉土改時劃為“破落地主”,“文革”中夫婦倆雙雙在廚房吊死——引者)。有一次我們警衛在大門口收到一封信,里面有兩顆子彈。我說不給他(饒)看,這事只有秘書(艾丁)和我知道。我對下邊說,這恐嚇信沒有什么,你們不要怕,只是今后有什么人要見他(饒),你們一定要讓我知道。
李寶賢對饒漱石一家充滿了感情,他對我說:“我很想到北京去看看蘭沁,但現在身體不好,不能出門。”
凌文英談
凌文英在李寶賢之前任饒漱石的警衛隊長。他說:饒出事時,我們只能以“想象不到”來形容。從外表看,他蠻好的嘛……弄了半天,這樣的人怎么能反黨呢?前些時,我們還在一起,說饒漱石的事。高崗怎么樣我們不清楚,饒漱石這人我們知道……說實話,作為身邊的工作人員,對他的“反黨”呀,“聯盟”呀,都存在疑問。
林鈞堂談
林鈞堂曾是張鼎丞的警衛員,因為張鼎丞與饒漱石私交較好,工作上接觸又多,所以對饒漱石也有所了解。林鈞堂后來進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讀書,畢業后回上海,離休前任上海機械專科學校紀委書記。
在我采訪過的警衛人員之中,林鈞堂的文化修養算是最高的了。
由于經歷與政治文化修養的緣故,林書記給我談了許多在山東的經歷,只是在評介饒的“反黨”一事上,他出言還是很謹慎:
他(饒)這個事,我們作為一般的工作人員,對他的“反黨”、“聯盟”之類是存在疑問的,實事求是地說,是不大有這種可能的。
饒在山東沒有什么閑空,他和別人也沒有私交。
我在北京讀書時,他出事了,我去看張老,蘭沁也在張老家,張老對這件事也很吃驚。
艾丁談
艾丁跟隨饒漱石6年多。1946年在延安開始由組織安排到饒身邊當政治秘書,1953年2月離開。作為饒的政治秘書,他應該知道很多歷史真相,可是他不愿跟我多談,采訪時也不同意錄音。
1994年3月14日上午9時左右,我在上海外灘市政府大樓采訪了他,當時他是上海市建設委員會顧問。事先與艾丁先生預約時,他不希望我上他家,而選在他上班的市政府大樓。采訪雖有一個半小時,但記下的事情不多,其中有這么幾點:
一是在延安棗園時,饒漱石夫婦散步,陸璀去挽饒的手,饒不肯。倆人拌嘴多用英語;
二是薄一波“三反”、“五反”期間來上海,作報告時,說代表黨中央和毛主席對上海“三反”、“五反”表示過不滿,說上海右傾;
三是為饒的事后來他吃過很多苦頭;
四是饒漱石后來有些不信任他,以至他也不愿跟饒說話;
最后,在談到饒漱石事件性質時,他仍然客觀地說:
“他的事,按理也應屬黨內的事。”
20世紀90年代,蘭沁一次來上海時,艾丁還宴請她,邀當年一起工作的人作陪。
陸熙昶談
陸熙昶,是陸璀的小弟弟,給饒漱石做過幾個月的保健醫生。他說:
我是從部隊進的大學,1952年春夏在上海醫學院讀三年級,有一天,組織上找我談話,要我到北京去。到了北京,衛生部副部長傅連暲找我說:在華東首長中,饒漱石是一把手,你去給他做醫生,護理他……由于長期的地下工作與精神緊張,饒當時患有腎虛癥,戰爭年代沒有奈件,進上海后,陸璀開始督促他去看病:“一天到晚總是工作工作,其他什么事情都不顧,現在條件好了,你可以去看病。”當時上海有一位很有名的醫生叫楊國亮(音),他給饒看了病,饒也信任他。楊大夫給饒漱石開了針,據說可以壯陽。饒上北京后,組織上派我給他每個禮拜打針,因而這段時間與他接觸的機會多一點。
我到北京時,他還在北京醫院住院(治顏面痙攣一引者),剛好陳毅去看他,對饒說:“我們這些人,要注意自己的身體,我們多活幾年,對黨是有好處的……”饒后來到了頤和園。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保健大夫,只覺得在北京三個月我沒啥事可做,每天就是督促他吃點安眠藥,吃點維生素,打打針。我想自己此時是在大學的最后一年,學習很緊張,放棄了很可惜。于是我要求如果沒有什么事的話,不要占一個人,有什么情況,只要中央保健局派一個人就行了。就這樣后來我又回上海了。
這幾個月在北京,幾乎整天有接觸。他這個人講話很少,謹慎,不如陳毅放得開,陳毅作報告我愛聽……抗日戰爭年代,我很少看到姐夫,后來我調到軍部一個衛生學校,陳毅來給我們作報告,他來了,我這才知道他住地離我們不遠……在所有的人心目中,一直到現在,都對他非常尊敬,所以聽說中央首長出事了,華東的人都沒有想到是饒,都很吃驚……華東局干部對此都有看法,但不敢講。
我去北京是因為政治上可靠(親戚),那年夏天去北京三個月,此事我以前沒說過,出事后更不敢說。
……我去(北京)時,“睡眠療法”已經做完了,他找主席可能是在我來之前的事。我在頤和園時,中央首長都來看饒……批饒的材料根本不可信。
高崗與彭德懷的關系好,所以后來講“彭、高、饒”。高崗的表現說明他根本不會對毛不好,他只對劉少奇有意見。高饒出事之前幾個月,毛澤東有時與高崗徹夜長談,什么都說……
1954年,饒還未抓時,我去了。那次是去東北出差路過北京,我去看姐姐,姐姐是聽了傳達報告的(指1954年8月17日中共中央《關于向全體黨員和青年團員傳達高饒問題的指示》——引者),饒拿本書給我看,說:“毛主席很注重什么什么……”還教導我說毛怎么偉大……當時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對姐姐說:“這樣一個對自己很克己,工作勤勤懇懇的人,說他有野心,野心從何而來?連吃一口白糖,也說國家很困難,別浪費了……”姐姐說:“唉,政治上的事,你不要講。”她了解的情況多,當時希望我保住工作,要我不要過問這些事。
八、九年以前,早已時過境遷,“文革”已結束,很多人都平反了,我們對陸璀談起饒漱石:“像這樣的有功之臣,怎么能這樣就算了呢?”她就說:“饒這個人呀,也不知什么時候有個水落石出!”
“文革”中,我看到過一份材料,上面說:建國初,毛主席對劉少奇、周恩來感到不稱心,毛正在考慮是否把劉、周放在一邊,這時,高崗的事情發生了,毛最不放心高在背后搞名堂……我相信“文革”中這份材料是可信的,我知道高、饒兩人相交很少。
我今天講饒漱石許多事,并非(我)與饒漱石是親戚,現在姐姐跟他的關系已結束了,我講這些,是為了對歷史負責。
李振田、姜廉談
采訪李振田是1998年長江大洪水九江決堤的前一周。李振田是山東人,15歲起為地下黨跑交通,進上海后一直在華東局保衛處。菅榮齋接替李寶賢任衛士長前,原是擬定由李振田代李寶賢的,后有人提醒說他當時管的事太多(司機、警衛、其他服務人員)便改由菅榮齋去了。李后來也調到北京,最后在師級位子上離休。
李振田告訴說:饒漱石因“反革命集團”案被捕后,凡是饒身邊工作過的人,都被集中起來在一起學習,為期一個月,稱之為“肅清流毒”,參加者包括警衛員、司機、其他秘書、保姆、廚師……
在1954年批判饒漱石的會議上,饒還有一條“錯誤”就是散布對劉少奇的不滿,饒漱石本人對這事堅決否認。
李振田談到劉少奇到上海期間,饒在接待上確實有過“怠慢”:
劉少奇夫婦那年來(1950年)住了大概一個月,他左右的人對生活要求比較苛刻,如叮囑房里氣溫不得低于22度,不得高于24度,那時沒空調,靠燒鍋爐,這個溫度很難控制。饒開初陪了幾天,后來沒有陪。對劉左右人員的特殊要求,饒總是一邊嘆氣:“唉,唉……”
陸璀之弟陸熙昶也回憶說:
上海解放后,劉少奇幾次來上海,陸璀講:“少奇同志來了,你也去陪一陪”。他說:“這次他是帶夫人來,還有小孩,又不是正兒八經的工作……”這件事有兩種看法:一是首長來應陪陪;一是工作正常就不需要陪。這說明饒是正確的。
姜廉當過饒漱石等華東局領導人的生活管理員。他對饒漱石的看法很好,談起饒的“反黨”,他說:“他出事,我們莫名其妙。”
菅榮齋談
采訪菅榮齋,是在2005年5月。菅榮齋是饒漱石最后一任衛士長,親眼目睹了他負責警衛的第三野戰軍政委、中組部部長被捕時的一幕。見面時,他告訴我:
我們很愿意為這些事(指饒)給他說說,也有老同志勸我:“不要著急,總會有人出來為他說話的。”可是到現在也沒有個說法……這次聽說江西有人來找我,我很高興,因為我一直惦念這件事。
我們有很多話也不知跟誰說?聽說你們要來,我老伴說:你別激動得睡不著覺哇!(我)太激動了,今天下午接到你們的電話,(因為)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所以下樓去接你們。
1953年,饒漱石的政治秘書艾丁和衛士長李寶賢回上海,陳麒章與菅榮齋分別接替秘書和衛士長的工作。不過,菅榮齋比陳晚去一個多月。他說:饒漱石對我們(我、艾丁、陳麒章等)要求很嚴。到北京別的沒有什么,就是感到生活要求太嚴格了,陪客人吃飯我們自己都要掏錢,偶爾才去要點煙要點茶……按常人想象:在首長身邊工作一定得到不少好處,但我們一點好處也沒得到。我從上海調到北京,工資一級也沒有增加,去時17級,回來還是17級。他對我們要求嚴,對自己也是一樣,舉個例子:他告訴我(他)吃飯只要一菜一湯(一葷一素)就可以了。來了客人,頂多加一個兩個菜。他一家的伙食錢(包括蘭沁、陸璀)一個月50塊錢就可以了。有一次他妹妹(指在人民大學讀書的二妹妹饒玉蓮——引者)去看他。他也沒有拿錢給妹妹,他沒說,我也不好拿。他告訴我錢怎么用法:要節省用,不要大手大腳,以后退休了,休假都要自己花錢。我在那里一年多,給他攢了3000多塊錢,一分錢也沒亂花,走時,我都交給了陳麒章處理。
他不抽煙、不喝酒、不喝茶,白開水一杯。沒有什么愛好,只在上海看見他打彈子,一個人坐在那里。
他很樸素,一身衣服穿了好幾年,后來是給蟲子咬了,才換。家里什么東西也沒有,一床被子、一床毯子……啥也沒有。
菅的夫人姚蘭桂熟悉饒一家人,她插話說:
蘭沁的褲子都接了三截(人不斷長高,褲子不斷接),她那時是高干子女。
菅榮齋談起饒與中央其他領導人的交往時,說道:
當時饒管很多事:共青團、勞動部、組織部(都有歸他管),組織部行使總書記權力。(很多人)包括蘇聯專家都對饒評價很高。那時一些蘇聯專家的安全也歸我們管,他們說他是布爾什維克。
在與饒接觸的人中,張鼎丞是最好的,好到什么程度呢?他到北京沒有安家之前,吃飯三天有兩天起碼在饒家吃。孩子們之間也這樣。饒走了(被捕)之后蘭沁就在他家。她媽后來也出事了,我們不能接待也不敢接觸,蘭沁就在他家和張的九九在一起。
饒和張云逸的關系也不錯,譚震林也不錯。
饒跟粟裕很好,粟裕小孩小龍在八一小學,禮拜天、禮拜六都是我去接回來住,禮拜一我又給送回去,那時粟裕和愛人在前線(南方)。
饒與廖承志、廖夢醒比較好,廖夢醒常去他們家。
潘漢年、揚帆沒有看到他(饒)與他們有什么關系。
饒不怎么到別人家去,在北京一般都是別人到他家里多,他到人家家里去很少。他與黃克誠關系一般,跟鄧子恢、曾山好一些。最后一次談話是鄧子恢、曾山去找他談。我進去倒茶,饒說:你們去吧,去吧,讓我們出來。那次談話沒幾天,他就被捕了。
他與高崗沒有往來過,兩個人生活習慣很不同,高崗好跳舞,搞男女關系;饒很保守。在北京,他給我的印象,除了開會,他沒有上高崗那兒去過。后來我們聽說“高、饒”之事后,很奇怪:接觸
我們住在景山后街乙(1)號,右邊張聞天是甲(乙)號,鄧小平也在隔壁……
談起饒出事和被捕,菅回憶說:當時斗爭他的是陳毅、鄧小平等人,那次在中南海西樓開會,我很納悶:怎么都是華東的人、比較熟悉的人?會議結束后,他停職反省,他找到我們說:“我現在休息,你們要注意學習,錢不要亂花,以后退了休,什么都靠這個”。我們不知道他停職反省,(那些日子)他總是一個人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在這期間,中央警衛局一位副局長叫汪景賢(音),也布置我每周向他匯報饒的生活、吃飯、睡覺、夫妻生活怎么樣……我也沒說什么。
逮捕他的時候,饒正在吃飯,我在門口站著,這時外面來了人。一位是徐子榮(公安部副部長),還有一位是13局的局長,個子比較高,穿灰中山裝。他們帶了幾個人,開了部兩個門的汽車,這些人不是中央警衛局的,警衛局的我們基本都認識。徐問我饒在哪里,我說在吃飯。他們進去,不讓饒吃飯,也不讓我進去。我在外面聽到念逮捕令,說他包庇揚帆、潘漢年反革命,簽字的是張鼎丞,他是總檢察長嘛。他們給他換上囚服,帶上汽車,我看著他坐汽車走遠的。
(接著)他們在(饒)家里到處搜查,(他家)沒有什么東西。他們說:“你去看看吧。”我說:“我不看。”他們啥也沒搜出什么來。
他人特別好,從來沒有對我們紅過臉,發過脾氣,沒有背地說這個好,那個不好。他一輩子沒享到福,怎么落到這個結局呢?這些事,我們有時想起來真是難過。
說到這里菅心情沉重,神情無奈而又茫然。
(責任編輯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