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不久紀念辛亥革命百年之際,對中國革命的歷史回顧和意義闡釋形成了一個宣傳活動熱潮。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媒體手段諸如“文獻電視片”之類形式上有很大進步,但知識思想體系依舊是在太平天國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共產黨成立的敘事框架中,論說“農民階級”之“樸素”、落后和“資產階級”之“軟弱”、渙散,最后指出俄國十月革命帶來“理想和希望”,稱頌代表先進生產力、掌握先進理論的中國“中人階級”領導新民主主義革命并推進到社會主義革命之勝利。這種“階級革命論”的老生常談,如果是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毛澤東時代,或者在爭眇雇工能甭超過“八人限額”、可否允許私營經濟發展的改革開放初期,聽起來還算順理成章;但在私營經濟的總體規模超過國有經濟、市場經濟取代了計劃經濟、大談人民民主而回避無產階級專政的當今,平時銷聲匿跡的“階級革命論”突然大行其道,即使是“紀念史學”形式的陣發性復活,也不免造成一種異哉怪哉的氣氛,仿佛中國總難以逃脫或萬歲強權復辟、或無產民粹蜂起之類“繼續革命”的符咒魅影。
從大張旗鼓地解放思想、停止“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歷史轉折年代過來的人都明白,“階級革命論”根本無法面對私營經濟發展、外資經濟進入的現實;并且,《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也指出了“文革”前就已經發生“階級斗爭擴大化”的“迷誤”,足見新中國歷史上以所謂“不斷革命”、“繼續革命”名義發動的階級斗爭,不僅不是“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政治動力,倒是以新錯誤掩飾舊錯誤的話語杠桿。
那么再往前,“階級革命論”真的能解釋中國革命的歷史嗎?這是歷史學術問題,卻經常在理論上和現實中造成困惑。只有切實地回答這個問題,才能為改革除咒去魅,為深化改革提供能經得起辯論、有知識的思想資源和有邏輯的價值論證。而回答這個問題的關鍵環節,需要把握住革命的話語權和歷史的主導權之所以從國民黨向共產黨轉移的事實邏輯,在解析中國革命的長用期歷史經驗和世界主流國家現代化進程的一般規律中,重新認識“新民主主義”。
階級國家向民族國家轉型是現代化的政治原理
“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自由民和奴隸、貴族和平民、領主和農蟻、行會師傅和幫工,一句話,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始終處于相互對立的地位,進行不斷的、有時隱蔽有時公開的斗爭……”馬克思和恩格斯在19世紀40年代起草《共產黨宣言》時,如此描述人類社會的階級化和階級斗爭現象。他們分析了當時西方社會“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對立,認為:由于無產階級“不是隨著工業的進步而上升,而是越來越降到本階級的生存條件以下”;資產階級積累私人財富,但“不能保證自己的奴隸維持奴隸的生活”;所以,無產階級將用暴力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
然而,馬恩身后的西方國家并未爆發無產階級革命。這是因為,在科學技術發展、民主政治進步和殖民擴張帶來巨大利益的過程中,工人階級逐步脫離馬恩所見的“奴隸生活”并且“隨著工業的進步而上升”了。甚至,共產主義運動的第二國際組織,還因為各國工人政黨一遇世界大戰就紛紛放棄階級革命,爭相支持本國政府打“帝國主義戰爭”而破產。由此,民族國家的共同體政治學規律有力地呈現出來,“階級革命論”作為一種歷史知識范式失效了。
民族國家是從階級國家轉型生成的現代政治共同體。中世紀的歐洲處于教會和世俗封建主聯合的諸侯政體統治之下;到16世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出現。而隨著工業革命造就的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要求建立反映新的利益結構的政治體制,理想主義、啟蒙主義和激進的民主共和思想等符合中下層愿望的意識形態廣泛傳播,所謂“專制之下無祖國”的政治認同意識形成。1789年爆發的法國大革命導致人民主權原則的民主共和國建立,人民轉化為“法蘭西民族”,認同自由民主政治的人都是其平等的公民,而自由民主制度給人民帶來了政治歸屬感和身份感。這種新的政治共同體就是現代意義的民族國家。英國學者霍布斯鮑姆說:近代國家的特征形成于法國大革命時代,“民族”即國民的總稱,國家是由全體國民集合而成、主權獨立的政治實體。“無論民族的組成是什么,公民權、大眾的普遍參與或選擇,都是民族不可或缺的要素。”“民族性”就是“公民性”,族群特性、歷史淵源以及語言都與“民族”概念無涉,民族主義只意味著“政治單位與民族單位是全等的”。
由此我們可以理解,現代民族主義政治的發展從原理上解構了階級革命,大眾民主、國家福利以及無產者的有產化使得工人階級脫離“奴隸”地位,工人階級不再等同于無產階級,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在西方衰落下來。 新民主主義的民族革命本質
西方的民族革命和工業革命造就了現代國家。它們以高效經濟能力和強大戰爭能力,迅速把停留于農業文明時代的“階級國家”征服為殖民地或瓜分成半殖民地。但殖民帝國壓迫也刺激了反抗、救亡形式的“民族主義”政治自覺。中國清末的思想家如梁啟超等人都認識到:“惟民族的國家,乃能合其權以為權,合其志以為志,合其力以為力”;民族國家發達使其國民實力“充于內而不得不溢于外”,“求擴張權力于他地”便發展為“民族帝國主義”。“能由專制政體而進化于民族國家者,則能優勝;不能由專制政體而進化于民族國家者,則常劣敗。”這種以民主主義為價值共識的民族國家理想導致了辛亥革命。
但是,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雖然擁有三民主義理想,卻沒有打敗清朝軍隊的實力,所以胎動中的民國因易手于前朝軍閥而被轉基因化為武人專制的階級國家。恰在此時,同樣不能順利實現民族國家轉型而階級矛盾激化的俄國,繼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余韻而掀起階級斗爭高潮,取得了建立社會主義國家的革命勝利。為了擺脫被西方國家敵視的安全危機,蘇俄利用共產國際組織向中國傳播馬克思主義,尋求與中國革命力量合作,以建立反帝親蘇政權。所以,中國共產黨的早期綱領是純粹的階級革命論教條:推翻資本家階級政權,以無產階級專政消滅階級和私有制,在政治斗爭中“只維護無產階級的利益”。當共產國際了解到中國工人階級“在人口總數中所占比例很小”、“革命精神遠未培育起來”之后,蘇俄轉向聯合擁有地方實力的孫中山,命令中共加入國民黨。為此,共產國際發來電報主張中國進行“國民革命”,即國共合作反帝反封建的民族民主革命;這是共產黨從階級革命轉向民族革命的開始。然而,孫中…去世后掌握國民黨實權的蔣介石防共、疑俄,國民黨軍官的地主、鄉紳出身也使他們反感底層農民運動,所以他們最終背叛革命合作而屠殺共產黨人,中國再次跌人血海深仇的階級分裂。
共產黨被逼上武裝反抗國民黨的道路,共產國際關于中國革命的理論也發生了混亂,要求中共從民主革命“無間斷”地發展到社會主義革命。于是,蘇維埃政權宣布“土地國有”和“沒收一切土地”,強行“共耕制度”以訓練小農的“共產”觀念;這種階級革命嚴重脫離農民群眾,損害根據地經濟。即使后來對民主革命性質和農民的土地所有權做出了確認,但“武裝保衛蘇聯”口號下推崇“武裝暴動”、追求“中心城市”的軍事“大躍進”狂想不止;隨著蔣介石基本控制大局而得以集中圍剿蘇區,更兼共產國際代表的軍事冒險主義指揮,紅軍戰敗而被迫長征。直到共產國際在1930年代中期提出反法西斯統一戰線、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之后,到達陜北的中共中央才全面糾正“左”傾階級革命政策,強調黨要做“全民族的先鋒隊”,提出“人民共和國”目標,根據地“更名改制”:陜甘寧蘇區更名為中華民國特區,蘇維埃制改為民主共和制。
到1940年代,毛澤東、劉少奇等全面論述了“新民主主義”思想,闡明:中國革命是建立“各革命階級聯合”而非“一黨專政”的政府,在農民擁有土地所有權的“私有制基礎上”發展經濟,“為實現民族獨立”、“為建立民主制度”的革命;其之所以稱“新”,是因為它不完全被資產階級領導而有“無產階級領導或參加”。可見,新民主主義的本質不足階級革命而是階級聯合的民族革命。毛澤東還表述為“以反對專制主義為第一”和“廣泛地發展資本主義”。這樣,中國共產黨經過流血犧牲之千辛萬苦,終于摸索到世界歷史主流的現代化道路;蔣介石國民黨政權則由于其堅持一黨專政、個人獨裁而被人民民主所動員的戰爭力量打垮了。
“階級斗爭”意味著全球化時代的國家失敗
20世紀是戰爭與革命的世紀。通過戰爭與革命,殖民主義統治被推翻,主權獨立、民主建國的民族主義政治成為世界潮流。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蘇聯陣營國家又根據斯大林主義進行劇烈的“階級革命”,衍生出無窮盡的“階級斗爭”,一直到1990年代蘇聯解體和東歐劇變。階級革命和階級斗爭是暴力專政或消極對抗的“內戰狀態”,在政治學的意義上,可謂從古代階級國家向現代民族國家轉型失敗而成為階級斗爭國家的特例。事實證明,階級斗爭導致政治沖突不得和解、經濟建設浪費低效、文化教育封閉愚昧,意味著全球化時代的國家失敗。
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也是這種國家失敗。毛澤東在生日家宴上以“全面內戰”祝酒,由中央文革小組的筆桿子潤色為“全面階級斗爭”號令全國,造成千百萬人死難、入監、流放,知識學術慘遭羞辱、踐踏,國民經濟跌到“崩潰的邊緣”。
那么,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的“人民共和”民族國家怎么變異成了階級斗爭國家呢?
從共產國際、斯大林指導中國革命的理論而言,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勝利后轉變為無產階級專政的社會主義革命固然可謂“天經地義”。但是,中國共產黨的領袖們根據民主革命的人民性和中國經濟的落后性,在革命勝利之際,曾經為建設新民主主義國家、避免“左”傾社會主義革命冒進,設置了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的兩道防線。作為意識形態防線,中共中央規定:“在新民主主義社會中大量地發展公私近代化工業”,然后才能嘗試“社會主義的農業”。毛澤東強調“不要急于追求社會主義化”,說:“脫離工業、只要農業來搞社會主義,這是破壞生產、阻礙生產發展的,是反動的。”他贊賞劉少奇“對這個問題很有研究”,估計“大概要準備十幾年”或“幾十年的工夫”。作為政治制度防線,開國法統規定了民主聯合政府的憲政體制,即以《共同綱領》為憲章,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和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立法,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行政。毛澤東當時歡呼“民主聯合政府萬歲”,認為“全民族人民大眾的革命”勝利后的民主聯合政府是繼續團結奮斗的“政治基礎”。朱德還表示:“人民解放軍是中國民主運動的最忠實的支持者,而在現在它就是新政治協商會議及即將成立的民主聯合政府的最忠實的支持者。”劉少奇批評“東歐搞無產階級專政,我們就也要搞無產階級專政”的想法是“言必稱希臘”的教條主義,關于《共同綱領》只規定民主制度而不涉及“社會主義的前途”,他解釋說:“中國共產黨以一個政黨的資格參加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和其他各民主黨派一起,“在新民主主義的共同綱領的基礎上忠誠合作,來決定中國一切重要的問題。”“中國共產黨將為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最高威信而奮斗”,不允許任何人來破壞它。對于它所通過的共同綱領,“中國共產黨當完全遵守它的一切規定,并號召全國人民為其徹底實現而奮斗。”至于“采取社會主義的步驟,必須根據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實際需要和全國最大多數人民的要求”;對這一“很久以后的事情”,“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很可以在將來加以討論”。周恩來也說明:不寫“社會主義”才是“更加鄭重地看待它”,因為“只有全國人民在自己的實踐中認識到”社會主義為“最好”之后,“才會真正承認它,并愿意全心全意為它而奮斗。”
總結起來,制止“農業社會主義”這種“反動空想”的兩道防線,可以用劉少奇的話概括:“我們的基本口號是:民主化與工業化!在我們這里,民主化與工業化是不能分離的。”所以,中共中央把“為鞏固新民主主義制度而斗爭”寫入《共產黨員標準的八項條件》;劉少奇還提出:共產黨員要學習“議會斗爭”。
但遺憾的是,這兩道防線對于黨內“寧左勿右”的強權習慣勢力形同虛設。東北局書記高崗和華北局山西省委憂慮農民上升為“中農”后紛紛退出互助組有悖于“集體化方向”,主張采取行政手段動搖農民的土地所有權,推進符合社會主義的集體化。劉少奇、薄一波等領導人嚴厲批評了這種違反《共同綱領》的“空想農業社會主義錯誤”;豈料,毛澤東認為農民“要自由”而不想搞社會主義,便支持高崗和山西省委,排斥劉、薄等堅持新民主主義、維護開國法統權威的意見,急促啟動了農業社會主義改造。意識形態防線告破之后,毛澤東指示其秘書、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陳伯達召集集地方部門負責人會議,起草《中共中央關于農業生產互助合作的決議》,于1951年12月把這一未經中央會議正式表決的“草案”印發各地執行。在政治學的意義上,毛澤東發動社會主義革命的決策,既僭越了政協會議、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的立法權,又剝奪了聯合政府的行政權,甚至破壞了黨章規定的組織紀律,把自己的權威置于黨中央和聯合政府之上,廢置了多黨協商會議立法、聯合政府行政的開國法統,也使黨代會立法、中央集體領導的民主集中制變成潛行的個人集權制。改革開放時代鄧小平所嚴厲批判的“以黨代政”、“黨政不分”、“一言堂”、“家長制”、“個人凌駕于組織之上”、“組織成為個人的工具”等等惡習,在毛澤東突破新中國憲政制度而發動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地層中可以找到重大肇始的印證。
更加可悲的是,毛澤東發動的社會主義革命不僅很快遭到農民“退社”、“鬧社”的抵抗,也不能實現增產、富裕的承諾,甚至反而釀成數以千萬計人餓死的大饑荒。當黨內的健康力量不能承受謊言政治的道德壓力,以彭德懷、劉少奇為代表的黨的高級干部前仆后繼勇敢地提出批評時,毛澤東發動了打倒“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全面內戰”,陷國家于“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深淵。
中國大搞“不斷革命”、“繼續革命”之際,正是戰后世界科技日新月異、經濟高速發展的黃金時期。垂暮之年的毛澤東曾經感嘆:“解放這么多年,吃飯穿衣問題還解決不好,怎么向人民交代?”去世前他更憂慮:文化大革命這筆“遺產”,可能要在“血雨腥風”中交給下一代了。可見,毛洋東發動“不斷革命”、“繼續革命”的階級斗爭,雖然在打倒不同政見者的意義上或可謂“從勝利走向勝利”,但他最終也承認其“馬克思加秦始皇”主義的治國失敗了。
中國改革的共同體政治學
古代的封建制和君主專制國家是等級制,相對于國平等的現代民族國家,稱之為階級國家。階級國家在未及“官逼民反”、被壓迫階級降到“生存條件以下”時,不會發生有組織階級斗爭;但在現代“階級革命”意識形態出現之后,社會主義國家普遍發生權力主導的教條主義階級斗爭,與古代階級國家那種權力被動的原始階級斗爭相比具有持續性強、禮會破壞性大的特證,故稱之為階級斗爭國家。教條主義階級斗爭為禍之慘,正如革命老干部田紀云所言:人民公社化造成的“非正常死亡人口達數千萬,比整個民主革命時期死的人還多。”過去劉少奇說“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現在看基本上就是人禍。這個“人禍”就是瞎指揮,就是“烏托邦式的空想禮會主義”,就是“‘左’傾機會主義”!
精誠建設尚不易成功,亂加禍害則必敗無疑!到20世紀后期,階級斗爭國家普遍因為政治混亂、經濟失敗而實行改革,這種改革都首先從解構階級矛盾、停止階級斗爭開始。比如,中國的取消階級成分、平反冤假錯案、劃分土地讓農民恢復“單干”式家庭經營等等。很顯然,階級斗爭國家的改革是向共同體即民族國家再轉型的努力,“以人為本”、“和諧社會”概念的提出則使這種努力具有不可逆轉的理性。
必須指出的是,中國的改革雖然從一開始就有解構階級矛盾、追求和解和諧的努力,但缺乏共同體政治學的理論自覺。究其原因,在于歷史研究中的“宜粗不宜細”導致學術荒疏和知識錯誤,不能切實吸取建國后的“階級革命”導致國家失敗的教訓,也不能真正理解新民主主義的成功經驗和“民族國家”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