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化寫作下的家族悲歌

摘要： 蘇童的小說貫穿“少年”、“女性”、“家族”三大核心主題，其以家族為母題的小說素有“家族歷史小說”、“家族生態小說”之稱。在這類以“家族生活”為題材的家族小說中，意象的抒寫達到了較強的悲劇效果，為讀者譜寫了一曲曲家族悲歌的同時，體現了淡淡的人文關懷，彰顯了蘇童家族小說創作的特色。

關鍵詞： 蘇童 家族小說 家族悲劇 意象化寫作

蘇童作為一名崛起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作家，在20多年的寫作生涯中，憑借其豐富的想象力和獨特的意象化寫作手法，以婉約憂郁的言說、空靈朦朧的詩意給讀者帶來了全新的藝術體驗和審美沖擊。意象與家族敘事的得當結合，一方面為小說注入了悲劇色彩，另一方面使小說脫離平面的呆板敘事向詩性敘述轉化，大大增強了情感表現的張力和感染力，成為其家族類型小說的一大特色。

一、蘇童的意象化寫作

蘇童是中國當代文學創作成就突出、風格獨特、影響深遠的重要作家之一，他最具個性的特色就在于對意象的營造和書寫。翻開蘇童的小說，無論是“楓楊樹”系列、還是“香椿樹街”系列，抑或是“紅粉”系列，他總能以迥然不同的形象刺激讀者的閱讀習慣，孜孜不倦地構建他的美學理想——意象。他總是將豐富的想象和強烈的體驗融入到對事物的描摹之中，通過意象抒寫欲望，形成蘇童式的意象群落——“意象化寫作”。

附著色彩的意象是蘇童創作的中心。從蘇童作品的題目中不難發現大量的色彩元素：《紅粉》、《刺青時代》、《白雪豬頭》、《碧奴》等，這些足以證明蘇童對色彩的重視。蘇童用紅色表現欲望和災難，藍色表現陰冷和死亡，黑色表達罪惡和張狂：《罌粟之家》中猩紅的罌粟罪惡般煽動著楓楊樹人心下的欲望；《妻妾成群》中開著絮狀花朵的紫藤，藍黑色的井水，讓陰暗恐怖布滿整個陳府；《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中神秘的黑磚樓隱藏著陳文治的罪惡……蘇童還善用街、井、河、水、米、鳥等隱喻性意象。蘇童筆下的“街”封存著人們的種種生命記憶，“河”流動著的是一代代的人和事。由此可見，意象在其作品中大量存在，充分拓展了其小說的表現空間，進一步顯示了其作品的創造力、想象力和審美價值。

蘇童之所以能把意象化寫作手法融入家族小說，在于兩者有共通之處。縱觀蘇童的整體創作，一股氤氳之氣貫穿始終。無論是小說的敘事氛圍，還是主人公無可挽回的悲劇命運，其中總滲透著絲絲感傷與悲涼。這種凄清幽怨氛圍的成功營造不得不歸功于意象的表意和審美功能。意象表意的悲涼效果與家族小說長期以來所因循的悲劇性審美基調相吻合，這使兩者有了結合的空間和磨合的可能。另外，蘇童筆下的意象不僅僅是作為某一種或幾種物象的簡單存在，它還承載了文學敘事的功能。意象的這一表達功用打破了傳統家族小說敘事結構的整體性和形象描繪的完整性，使小說在向詩性敘述的轉化中擁有了更廣的表意空間，為家族小說平添了新的生機。

意象化寫作賦予家族小說以與眾不同的表達方式，家族小說為意象化寫作填充了實質性的表述內容，兩者的結合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我們在感受意象帶來的視聽沖擊之時，也隱約聆聽到一曲曲家族悲歌。

二、隱含于意象中的家族悲歌

意象是“母題”在文學作品中的具體表現形式，意象背后潛藏的東西是有主題的滲透的。在蘇童家族小說中，意象的運用和營造為我們講述了三個導致家族頹敗的主題：罪惡、性和死亡。

在以楓楊樹故鄉為主導意象的背景下，蘇童精心營造了“罌粟花”這一典型意象。在人們潛意識中罌粟花本身就透著一股邪惡之氣。在楓楊樹的世界里，它如“惡之花”般頹然開放，煽動著人心下的“猩紅欲望”。《罌粟之家》中“罌粟”的意象反復出現，滿載著仇恨綻放。劉氏家族內部充滿著暴力、仇恨、亂倫和自戕：劉老俠與劉老信兩兄弟的血親關系被骨肉相殘所取代，沉草對陳茂也滿懷敵意和仇恨……作者努力用“罌粟”這個本身帶有邪念、消沉的意象貫穿全文，為我們勾勒出一個龐大家族在罪惡中衰微和沉淪的悲劇現實。《米》中五龍的一生充滿著罪惡，他的悲劇和惡之源歸根結底就是“米”，“米”這個具有南方情韻的詞作為核心意象貫穿整篇小說。起初，“米”對五龍而言僅僅是生存必需之物，隨著進入馮氏米店基本溫飽問題得以解決，“米”又觸動了五龍心底對物欲、情欲、權欲的貪念。此時，“米”不只是一種解決溫飽的食物，而是五龍生活的動力，乃至生命的全部內容和意義，“米”演變成為神秘的罪惡的源泉。五龍這個曾經善良、淳樸的楓楊樹難民在城市欲望的侵襲下，漸漸蛻去了善良美好的品性，成為一個兇狠、無賴的惡霸，最終凄慘地毀滅在自己縱欲過度而釀造的苦果中，米店一家走向終極破敗。

“性”的紊亂和錯位是家族頹敗的一個表征，也是家族頹敗的根本原因。蘇童把欲望、性、生殖置于歷史之中，表現人陷入欲望困境中的紊亂和存在世界的崩潰。蘇童小說毫不避諱地裸露人的原始欲望，試圖呈現性與性之間的勾結和糾纏。《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以“黑磚樓”、“白玉瓷罐”等意象與意象之間的碰撞為敘述動力，為我們講述了祖輩陳姓家族史上悲劇性衰敗的故事。小說中陳寶年與蔣氏、陳寶年與環子、陳文治與蔣氏編織了一張紛繁的“性網”。那只盛著渾濁液體、聚集著鄉村罪惡的神秘“白玉瓷罐”是陳文治泛濫情欲的象征，它如邪泉般不時散發著古怪的氣味，加速著生命的頹敗和家族的滅亡，小說被籠上了悲情色彩。

生殖與死亡的本能沖動是家族興衰的內在緣由。蘇童小說中遍布濃郁的“死亡”氣息，幾乎每位主人公的命運都直指死亡，死亡顯得那樣平淡無奇：《罌粟之家》中劉沉草被廬方擊斃在了罌粟缸里；《妻妾成群》中頌蓮最后精神失常與肉體的死亡無異；《米》中五龍死在了滿載新米的火車廂內……主人公無論是死是瘋，自殺還是他殺，不過是一次“儀式的完成”。《妻妾成群》中后花園紫藤下幽暗而寒冷的“井”象征著恐懼、絕望，隱喻著頌蓮如同禁錮一般的壓抑生活。在一夫多妻的家庭中，妻和妾之間無休止的爭斗只是為自己獲取生存的狹小空間而已，年輕的陳府四太太頌蓮也擺脫不了這樣的命運。在充滿了曲折與迷惘的陳家生活中，命運、追求、死亡時常縈繞在她的腦海中。在那口充滿“腐爛氣息”的井里頌蓮看到的是自己閃爍不定的臉，聽到的是自己沉悶微弱的喘息聲，她似乎能穿透井底觸摸到自己的命運和歸宿，終于在神經的高度緊繃下，她崩潰瘋掉了。

蘇童為我們講述的家族故事都是由罪惡、性和死亡交織擰成的死結。其家族小說中“散發著一種無可挽救的末世情調，一種如歌如畫的歷史憂傷，如同廢墟上緩緩升起的優美而無望的永久旋律”。

三、家族小說悲劇的實質內涵

蘇童的家族小說是平面的，當我們輕輕揭開意象的面紗時，其深度才漸漸凸顯出來。在他看來，小說中家族的悲劇不過是一種“儀式的完成”，巨大的悲哀和沉重的思考在小說之外。在他的家族小說中，歷史的大事件及大場景被弱化，作者以意象化的審美方式逼視人性惡的焦慮與生存困境，探尋著建構人類普遍的生存價值觀念的可能性，生命的痛苦在作品中得到最大程度的揭示，彰顯了作者對生命和人性的感受。

《米》中我們看到的是以“米”為主導意象的輻射下，都市文化摧殘鄉村生命的完整過程。對讀者來說，五龍的死亡和其家族的破敗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但蘇童用“米”雕刻的世界所承載的對人生、生命的深入思考撼人心魄。在《妻妾成群》、《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等家族必然頹敗的宿命故事中，蘇童在對現實和歷史追尋的同時，沒有忘記對諸如頌蓮、蔣氏等生命存在的深切關懷，從生命本體的視角切入歷史，以大膽的想象表現病態的生命和殘缺的人生，從而使小說獲得一種超越時代的視角和深厚的生命哲學內涵。蘇童意象化寫作下的家族悲劇，沒有傳統性的說辭或哲理性的啟示，他為讀者詩意般吟唱一曲曲家族悲歌的同時，用心靈的真實激起了讀者的思索，涂抹著淡淡的人文關懷。

在蘇童的意象化創作下，家族小說空間得到進一步拓展，作品中散發著憂郁而又婉約的氣質，形成別具特色的小說氣派。他意象化寫作下的家族小說給讀者帶來的不僅僅是視感知覺的沖擊，心靈的激蕩，還有思索的共鳴。他的頹廢的家族敘事顛覆傳統的家族正史性敘事方法和說教方式，用意象的血液為家族小說注入活力，讓我們在詩化的家族小說中重新思考人性和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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