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先莫莉花可不是現在這樣兒。然而,還能怎么說呢?
也許該說她長得漂亮。漂亮,看起來好像是個濫俗的詞兒了,可是用在莫莉花身上卻是那么貼切。其實不光漂亮,她還有那么點優雅的意思。我看到莫莉花的時候,莫莉花就立在那兒,清清爽爽的,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著。看起來,她就是那種狡猾的人,是真的狡猾,不像別的女人看起來就呆頭呆腦,一副傻娘們兒的蠢相。她說她喜歡畫畫,也喜歡幾個比較變態的畫家,比如畢加索、梵高什么的,這并不怎么稀奇,那時候,但凡藝術青年好像都喜歡把這幾個人掛在嘴邊。她說她還喜歡我。這讓我有點驚訝。喜歡別人是多么不靠譜的事情啊。可是她卻說得那么認真。現在我明白了,女人一旦陷入愛情是比較可怕的,何況她還不只是針對愛情。后來我才明白,她喜歡的人很多,她喜歡的東西也很多,就像她生活中缺不了愛一樣。有時候還真難分清她到底是出于習慣這樣說,還是因為她真的很堅強,心胸博大,可以不停地接受新鮮事物。然而不管怎樣,當一個女人毫不隱晦地向我示愛時,我還真的有那么一點心驚肉跳了,準確點講,是狂喜。要知道一向都是我主動的啊。可處于被動的位置好像也沒什么不好,心里反倒有點踏實,那個時候,和許多古板的人一樣,我也相信傳統,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呢。
那是后來的事了。因為聽柳紅艷講過許多有關莫莉花的細節,我就對她有些好奇了,甚至有些好感了,強烈要求她替我引薦一下。你知道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好奇也就那么回事兒,本能啊什么的心理學知識都能對此作出解釋。可是柳紅艷卻很不高興。她認為我應該是愛她的,怎么能打她好朋友的主意呢。這話其實有點自相矛盾的意思。我是說,我明知道柳紅艷在吃醋,卻仍執意要見莫莉花。那一刻,我真的好像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我一向都很遷就柳紅艷,在她生氣的時候從來沒有表現出叛逆的念頭。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愛情。還是別談愛情了,愛情對于我們來說太深沉了,我們相互之間常稱寶貝,也說我喜歡你,但從來沒有說過我愛你之類的廢話。這倒不是因為時代閉塞沒有情調,而是我們之間的那種關系,我是說我們之間的那種關系有點兒尷尬。重要的是我們都有自己的婚姻,而且還都有點舍不得自己的家庭的意思。常常令人崩潰的是,我覺得自己有點離不開柳紅艷了。
有關這一點,我從來沒有問過她的想法。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有限,用腦子思考問題純粹是浪費生命,我們懂得珍惜,把不多的時間都交給了身體。不過,渴望見到莫莉花可能并不是像柳紅艷所預感到的那樣,我只是對一個女人好奇。一個女人都到了如狼似虎的年齡了,居然不想結婚,有些令人不解,因為照柳紅艷的話說是,“她已經開始討厭男人了,她這輩子可能結不成婚了。”我喜歡有挑戰性的東西。這和欲望無關。生活如果沒有這種尋根究底的探求欲是不是顯得太單薄了點?就像柳紅艷常常感嘆:“你們男人從來就是不怕麻煩的。”
這話我不愛聽。倒不是因為她說了實話,而是那樣說搞得她好像經歷了很多男人。作為一個男人,誰聽了都會覺得不爽。
“不是麻煩不麻煩的問題,問題是我現在也想幫莫莉花一把啊。也許你介紹我們認識一下,會幫她走出困境的。你知道的,有時候多個朋友多條路。”
“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替她考慮!”
“不要不信任我嘛寶貝,你知道,我現在是真的擔心她啊。我想莫莉花也許會成為我的好朋友的,既然我們能這么談得來。知道什么叫臭味相投嗎?你們是,我們也是,按照類推的方式,我想,我和她也應該是。”
柳紅艷也只是偶爾和我談及莫莉花,說:“她長得也不難看,很高,很苗條,只是沒有胸。”
“不怕,沒有胸也有沒有胸的好處。”
“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她現在變得越來越奇怪了。她看到男人都心煩,看到孩子也心煩。我覺得她真的有些不對了。”
“那她對你煩不煩?”
“怎么會啊,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啦!這張曾軼可的CD都是她給我買的。”
“你們不會有同性戀傾向吧?”
“不可能。我要喜歡女人也要找一個胖一點的,至少摸上去舒服。”
“那你怎么知道莫莉花摸上去不舒服?”
“想都想得到啊,她那么瘦。”
“那可不一定。有時候看上去瘦,其實也很瓷實。”
“你可不準打她的主意。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事情常常是這樣,在找不到話題說的時候,我們就會聊起她的朋友莫莉花,她說:
“為什么我一說到莫莉花你就這么興奮?”
“不,是看到你吃醋的樣子我就高興。”
“變態,你這個虐待狂。”
我喜歡看她罵我的樣子。被一個女人罵并不是壞事,是她在乎你啊。再不濟,也說明因為你的某些做法觸動了她,不管是傷心,還是憤怒。我想,柳紅艷罵我并不是真的生氣。她也許只是覺得應該那樣說而已。很多時候,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們只是習慣這樣。生活需要一點強有力的刺激。我們都知道這一點。現在,莫莉花就是我們的刺激。
2
莫代元有點兒神經質。他自己都承認這一點。他的家境好像并沒有值得大書特書的,他的祖父是鄉下的一個窮苦人,這根正苗紅的出身保證了他年輕時的好運,當兵,讀工農兵大學,然后轉業到撩城農機局,都順順當當的。他是個聰明人,喜歡獨處,平時總愛一個人琢磨些事情。家里條件剛好轉,買了臺黑白電視機,好好的,還沒看上兩天,他就把嶄新的機子拆得慘不忍睹。那時他的妻子田水英還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就和丈夫大吵了一架。實事求是地講,是田水英一個人大哭大鬧了半天,而莫代元呢,無動于衷,仍然陷在那堆散了架的零部件當中,冥思苦想。女人一氣之下沒有想到走上吊之類的極端,而是賭氣回到了娘家。兩歲多的莫莉花,根本沒有意識到生活正在發生的變化。母親走后的那幾個星期,莫莉花就和父親天天吃冷飯。奇怪的是,要換成別人家的孩子,可能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而莫莉花卻極懂事,仿佛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打擾父親,她一個人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眼神呢,卻滴溜溜地亂轉,好像她對散落一地的零碎兒也感興趣得不行。
沒人知道莫莉花的性格到底是怎么養成的。有句老話講得好,耳濡目染嘛。莫代元的所作所為肯定影響到了女兒莫莉花。反正到了天真爛漫的年齡,別人家的孩子一個個狗跑馬跳到處折騰時,莫莉花卻像個小大人似的,做什么都規規矩矩。那時候就有人說,這孩子這么乖,真好,將來嫁給我家做媳婦吧。小莫莉花就冷冷地看那些人一眼,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意思卻明擺在那里了。真沒勁,動不動就說嫁人,好像她嫁不出去。
讀幼兒園的時候,和莫莉花玩得最好的是柳紅艷。平時有什么好東西她都愿意和柳紅艷分享,比如幾顆水果糖啊幾張貼畫幾本連環畫什么的。據柳紅艷說,莫莉花喜歡和她玩倒不是因為她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就是看對眼了。這個解釋似乎有點牽強,但細想好像也不無道理,小孩子哪里會想那么多呢,可能也真的只是順從她的本意。不過,這似乎顯露的不單是莫莉花早慧的征兆,也許該說是這孩子心機太重了。柳紅艷這樣說的時候,好像強調的并不是她和莫莉花的友情有多深,而是她的個人魅力有多大。
倒不是說莫莉花從小就顯露了同性戀的癖好。事實上,在這之前,很多男孩子都追求過她,而且她也態度曖昧地對他們敞開過懷抱。只是年輕的時候,男孩子們都太單純,他們常常用信紙和托人傳話之類的間接手段撩撥她。而莫莉花呢,她向往的并不是這些似是而非的暗喻和借代,她需要的很簡單,就是一個人走過來,對她直說,然后親吻她,時機成熟了,還可以解開她的衣服。再后來,她年紀不小了,大家都現實了,都沒有時間談情說愛了,于是經人介紹這種事情出現了,就是所謂的相親。這好像和她想象中的樣子差不多了,那么直接,那么坦露,不含混,不晦澀,直撲主題。雙方剛坐下來,屁股還沒磨熱,就問開了工作、房子、車子。這都是些什么呢?總得需要些鋪墊吧。說到底,是莫莉花自己顛倒了。在她需要愛情的時候她討厭男生的幼稚和不成熟,等到男人實際而勢利的時候,她卻又希望出現一點溫情了。
不過莫莉花好像并不著急。她的父親莫代元也不怎么著急,著急的反倒是那些關系不親不疏的親朋。和田水英離婚后,莫代元就一直和女兒待在一起。他還是沉迷于拆裝機器。有一年,他辭了職,自己搞了個維修店。門面越做越大,在我們撩城還開了幾個分店。后來有了錢,他不做修理工了,搞起了電器批發。然后又組裝了一個建筑隊,買了十來輛吊車,在撩城的工地上遍地開花。家里雖然有了些錢,但父女倆生活得依然很簡單。都四十來歲了,莫代元還沒再婚。
雖然業務再忙,但莫代元卻并不糊涂,對女兒的教育并沒有放松。莫莉花才三歲多就被送到撩城畫院,跟著著名畫家黑石老人一起畫畫。就是在那時莫莉花喜歡上了柳紅艷。跟著一起來學畫的就她們兩個。柳紅艷不喜歡畫畫,她喜歡跳舞。只是她父母嫌她太好動了,想讓她學學國畫,磨磨性子。起初她不愿意,因為那里太枯燥,沒什么人陪她一起玩,后來莫莉花給她好吃的,她也竟然安下心來了。讀初二的時候,莫莉花參加市里的少兒書法大賽,獲了個金獎。莫代元就更高興了,為了讓女兒各科成績都跟上去,還專門請了兩個家教,輪流輔導。莫莉花不負眾望,成績一直很好,還是公認的才女。眾人都認為莫莉花將來肯定是個成大器的料,就連柳紅艷和莫莉花在一起都有些自卑,因為大人們開口閉口,談的都是莫莉花。大人們的意思無疑是好的,只是他們喜歡把自己未完成的心愿強加給年輕的人,這似乎有點殘忍。有時候柳紅艷看著莫莉花默默思索的樣子心都碎了。她想介紹一些男孩子給莫莉花認識,可莫莉花呢,卻不領她的情。莫莉花認為人們都太淺薄了,她需要的不是反抗和墮落,她要的是一個人的理解。
說起來,莫代元也并不是一個沉悶的人,相反還有一點迷人的勁兒。比方說他雖然沉默,但并不等于不會說話,待人接物還都極為得體,有時興致來了也會蹦出幾句出人意料的笑話。作為一個長年單身的男人,也不邋遢,恰恰相反,還收拾得很干凈,都有點纖塵不染了。而且他還是一個英俊的男人,輪廓分明。他的誘人之處還真不少。據說,他還有海外關系,他的一個失散多年的叔父在海峽那頭正等著他去繼承一筆不菲的遺產(這太像小說的情節了,小說中好像都是這么編的,資本主義社會里的親人常常斷子絕孫,等待著兒孫滿堂的大陸社會主義親人去接收財富)。有時候柳紅艷跑到莫莉花家去玩,也會看莫代元在那里拆裝電腦之類的玩意兒。莫代元很少說話,看到柳紅艷來家里玩時,他也會像個男人那樣展露出雄心勃勃的雄性欲望。有時候因為話多,搞得目的太明顯了,莫莉花都會替父親害臊。可能跟年輕時不怎么關心身體有關,他早早就落下了風濕病。天氣還很熱的時候,就披上了棉大衣。房間里窗戶也不開。柳紅艷熱得渾身是汗,可莫代元呢,卻若無其事。奇怪的是,莫莉花也并不覺得熱,不光是不覺得,身體也沒什么反應,柳紅艷臉上都通紅了,莫莉花卻平平淡淡的。柳紅艷講到這里的時候,我就有些疑心她是不是也喜歡上莫代元了。
“你是不是因為心情激動啊什么的,才會那樣子啊?”
“我?我激動什么?”她應該是指著自己的鼻子對我說,正和我躺一個被窩呢。
“這只有你自己知道啊。”
3
我不知道柳紅艷見到莫代元是不是真的很激動,畢竟那時她年紀還小,還沒有什么審美觀,而且就是有了,也情有可原。哪個少女不懷春啊?
在我大學快要畢業的那個夏天,有事沒事兒去圖書館晃兩圈已經成了我的固定習慣。這倒不是說我真的要珍惜大學時光,想把丟掉的光陰搶回來什么的。說實話,我去那里只是想看看那些智性美女,要知道每年考上撩城大學的人雖然算不上特聰明,但也笨不到哪里去,而總有那么一些年輕的女孩在圖書館泡著。當然不是沉浸在故紙堆里,那時她們身上可能閑錢有限,會跑到期刊閱覽室瀏覽一下時尚雜志,或者就像假模假式的愛情小說寫的那樣,等待白馬王子從天而降。我承認我有過投機主義的想法,畢竟,畢了業誰知道還能從哪里找到單純的女人呢。不過,我雖然想法很多,喜歡的其實是圖書館里的安靜。那個地方,適合睡覺,發呆,我可不想成天跟人到處找工作,搞得自己很下賤似的。
就跟大多數胡編亂造的濫俗小說一樣,我就是在圖書館遇到柳紅艷的。我遇到柳紅艷真的可以說是一個巧合,就是那天,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個女人碰了碰我,問我去北張怎么走。
現在回想起來,我習慣于把柳紅艷的問話當成是一個蓄意勾引的陰謀。其實,用腦子稍稍琢磨一下就知道,北張就是我們學校旁的一個城中村啊,那地方很發達,人滿為患,每逢周末,家家賓館里都是爆滿。這似乎可以理解,青年學子嘛,平時用腦過度,宿舍又條件有限,就只好到校外來發泄剩余的荷爾蒙了。毫無疑問,北張是一個眾所周知的地方。既然是人都知道,柳紅艷為什么非得要跑到圖書館來問我呢?難道我就是經常去那種地方的人?事實上,我很高興在這個時候有一個陌生女人找我搭話,而且看上去,對方也不是一個多么討厭的女人。不僅不討厭,還有點優雅。我熱情地領著她去,從圖書館到北張總共也就幾分鐘,可我們卻走了很長時間。為了能和她多攀談兩句,在走到那條通往北張的巷子時,我卻故意視而不見,又繞到更遠的地方去了。不知道她是真的沒有意識到我的小伎倆,還是心照不宣,反正在我提心吊膽害怕謊言被拆穿的時候,她還沒話找話,說,來這里的路真不好走。她甚至還心存感激。
柳紅艷在鄰近的交城辦了一個美術培訓班,聽說北張現在有許多一心搞藝術的青年,就想來挖幾個人才過去。我說你這樣盲目亂找也不是一回事,我正好也認識一個搞藝術的青年。其實我自己就是,那個時候我是多么恬不知恥啊。我想藝術之所以會淪落,會被人瞧不起,可能就是因為我這樣的貨色混入其中把它害了。我倒不是懺悔,說實在的,要不是那時候真的留那么長的頭發,柳紅艷會找我攀談嗎?她后來反復強調的一句就是:
“你留長發的樣子真好看,我喜歡你留長發的樣子。”
這話搞得我上班后一剪掉長發就惴惴不安,因為只要她發現我的頭發短了就會質問我,問我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了。還要把我單薄的身體扳過去,讓我看著她的眼睛回答。如果我說沒有,她就會反問,沒有那你干嗎不聽我的?看看,這就是女人,她們喜歡的東西,就會不容人置疑。
我還是解釋一下為什么我沒有帶她去找那幫藝術青年,而是帶她去吃飯的吧。這倒不是因為我想故意宰她一頓,只是兩個人聊得投機,她天真地以為我對藝術了如指掌,不知怎么就忘了她來北張的最初目的。我呢,對一個讓我產生好感且對我印象也不錯的女人,也總是滿懷希望,企圖完全占有。我覺得柳紅艷此刻似乎也需要我。我確實餓了。幸好我從來沒有提起過這件事,那天,我對柳紅艷說:“你看上去真迷人。為什么和你同齡的都老得那么快呢?你到底是怎么保養的啊?”
柳紅艷可能沒有意料到一個男人,當時還以為是男孩子,會對女人的養顏術那么感興趣。不過,興奮只是從她臉上閃現了那么一下,很快她就恢復了平靜,只是輕描淡寫地說:
“你說我臉上的皮膚啊,也不全是保養,生來就是這樣的,可能跟一個人的身體有關吧,我全身的皮膚都是這樣的。”
全身的皮膚?這不是大膽的暗示嗎?知道我當時聽了是什么感覺?胸口腫脹,一股堅硬的腫脹騰空而起。我感覺自己的臉在發燒。我的心好像也有些亂了。
“我叫朱東。”
“是嗎?我有個特好的朋友叫莫莉花呢。”
我不知道那個莫莉花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只想快點吃完飯,去做點別的什么。
吃完飯我們還想繼續往北張村里走,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路上太亂了,坑坑洼洼的,塵土飛揚。一點情調都沒有。天氣又熱,我們還沒做什么呢,就已經汗流浹背了。看著她皺眉的樣子,我體貼地說:
“要不你給我留個聯系方式吧,我到時叫他們主動和你聯系。”
“也行,也行。”
她并沒有問我別的什么。返回的時候,她走到校門口一輛黑色尼桑天簌旁邊。她打開車門,伸進頭去車里翻找著什么。我就站在她背后。那個時候她的屁股就那么氣焰囂張地對著我二十二歲的身體。到底是什么隱秘的東西讓她撅著屁股找了那么長時間?我等的有些頭暈目眩,心頭火起。
我看見旁邊人來人往,烏云遮住了天空。半天她才回過頭來,說:
“給你紙和筆,把你的聯系方式告我吧。”
4
我把這件事告訴黃愛明時,這個胖頭圓腦,維生素充足,無知而簡單的家伙竟然滔滔不絕地說我肯定是思春過度,讓欲火毀掉了腦子。
“不至于吧,你走火入魔到了這種程度?你就瞎編吧,我就不信世上還會有這樣的好事。”
事實上我也不信。我不信是因為柳紅艷很久都沒有打電話過來。那個時候我都和現在的老婆許茹云搞上了。我們的好上純粹是無聊的結果。兩個無所事事的人,讀了四年大學才發現,原來我們竟然還沒有認認真真地談一場戀愛。這樣說,并不能證明我對柳紅艷還存有什么念想,也不是說我對許茹云完全沒有好感,事實上搞到后來,我們確實難分難舍了。有回一時沖動,我就對她說了一句:
“要不我們結婚吧?”
這話雖然是我說的,但有一剎那我還是很懷疑我到底說了沒有。因為照許茹云常跟我說的看來,當年結婚的事糾纏了好久,最后搞得好像是她一直在逼婚似的。
“誰和你結婚?你想得倒美。房子呢,車子呢?”
許茹云就是這樣一個人,本來我只是開玩笑的,逗她高興,沒想到她真的上了心,還計算開了。也許結婚就真的得找這樣的女人,她們懂得怎么過日子,根本不用你操太多的心。她們會把一切盤算好。我這樣對未來懵懂無知,對婚姻毫無計劃的人,碰到了許茹云,無疑是撞了大運。我真沒想到,一個和我還沒怎么著的女人真的會為我的未來操心。我那時哪里想到什么未來啊,我有事兒沒事兒天天在外頭晃蕩,惟一的愛好就是和一幫形跡可疑的兄弟蹲在路邊觀摩女人的屁股,討論一下藝術的發展史。什么是日常生活?想著天天油鹽醬醋地打發日子,還不如殺了我算了。我以為人活著就應該像孔夫子那樣,有事沒事兒就走到河邊感慨連連,悲嘆什么逝者如斯夫。看看,許茹云多好啊。許茹云看上去雖然不怎么完美,但離完美好像也差不離,因為女人的所有毛病她都一樣不少,一切女人的優勢她也有。
“可以慢慢掙嘛。”
“我可不想那么辛苦。不過可以考慮考慮。”
“你說的當真?為什么要跟我結婚啊?”
“是你自己說要和我結的啊。你什么人啊。”她像個矯情的小鳥,就差點喊起來了,好像我這個前言不搭后語的哲學系大四男生真的是個不可思議的怪物,“我也不知道。結婚還有那么多為什么嗎?就是想和你結婚啊。人總得要結婚的嘛。”
“那倒也是。我們可不可以先租房子?”
“那可不行。我還小呢。你要我那么小就過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要是我爸媽知道了肯定會打死我的。”
“打死你?是因為你和我睡了,還是因為要和我結婚?”
“看看,你就是這個德性,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說話還這么不懂得掂量下輕重。睡睡睡,說得那么難聽。”她撅著嘴。我不喜歡她生氣的樣子。老實說,像她這樣的女人,本來就長得一般,一生氣就更難看了。
是啊,都好到這個份兒上了,為什么還要掂量輕重呢?說話隨便不是更說明我們關系好得非同尋常嗎?可是許茹云并不理解這些。她一心渴望的是溫暖的,正常的生活。她可不想跟著我一起瘋。有時候我真的是死了心了,再沒想過要跟她一起走下去。只是女人的心思太奇怪,在你已經灰心的時候,她們卻常常勾勒起美好的藍圖。
“要是結婚了,我們生一個孩子好不好?你不知道我多喜歡孩子。”
“這個,這個——”我好像有些為難的意思。
“到底行不行啊?”
“怎樣都行。都聽你的。不過,”我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你得離那些男人遠一點,要不然我知道了,不會讓他們有好結果。”我盡量把話說得惡毒,話里明白無誤地包含著一種威脅的意思。有時候女人會很高興聽到這種威脅。
“嗯。”
看看,她多么喜歡生活中的簡單事情啊。事實上,我完全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在想,從來沒有意識到她要一個孩子的真正動機。畢竟那個時候我們親也親了摸也摸了,可從來沒有墮落到要去北張開房。倒不是我不想,而是火候沒到嘛。而且許茹云像個好女孩,我沒有必要一下子把她帶壞。有時候我喜歡慢慢來,那種悠悠的感覺,既可以增添情趣的想象力,也可以讓我們明白愛情真的是慢慢培養出來的,有一個過程,而不是心急火燎地往黑暗的角落里趕。在沒搞上之前,我當然希望速成,希望一口吃掉熱豆腐,但現在,我不著急了,我想慢慢鋪墊這個前戲。
我是說我們都快同居一個月了始終沒有發生關系。這其實有悖于我的生活常規,或者說和我的性格完全不符。我是個沒有耐心的人,性情急躁,說干就干,無論干什么都是性急,總希望一炮打響,馬到成功,一勞永逸。這只能用愛情來解釋。說實在的,我是有點怕許茹云了。這種怕倒不是怕見到她,而是怕惹她生氣,怕自己的行為被拒絕弄得她不開心。有一回,就因為她說了句比較喜歡精干的男子,我就跑到理發店把辛辛苦苦留了三年的頭發剪掉了大半截。我想說而又無法準確說出來的就是,我看到許茹云居然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是從小腹那里涌上來的,它莫名其妙,在我走神發呆時會不自然地漫溢開來。是的,想她,滔滔不絕,源源不斷,浪從心起。
“你什么時候見我爸媽?”
“你都想好啦?”
“怎么想見我爸媽你還用想?”
“不是的,我是怕——”
“你還像不像個男人啊,怕,怕,有什么好怕的,如果現在你都怕,那我將來怎么指望你?”
我有些憤怒。那個時候我們正在淵智園里游蕩。那個沒有幾棵樹的所謂花園里有很多成雙結對的男女像我們一樣培養著愛情。是的,我顧不得別的了。我抱起她,咬著她的舌頭,手里也不規矩,像是有強暴的企圖。她拼命地捶打著我的背,但慢慢地卻箍住了我。
“你瘋啦,這么多人。”她喘著粗氣說。“晚上去我家吧。我爸媽明天要回來。家里好久沒有打掃了,幫我打掃一下。”
“你爸媽不在撩城上班?”
“怎么你不知道啊還?”
我沒有再問別的什么。我知道了。我從她的眼中看出來了。那里有一種混雜著責備和哀怨的意思,好像什么都可以由著我了。
我看著周圍那些抱著一起的男女,說了一句:
“這個破學校真是太不人道了,看看,看看,把這些孩子害成什么樣子了!”
“說你自己吧。”
我喜歡許茹云的這個樣子。
5
黃愛明不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事實上到現在為止,我還真沒搞清楚我到底有沒有好朋友,我獨自天天在校園里晃蕩,反倒被人說成是朱東這個人特立獨行。我就這樣被過高估計了。簡直是百口莫辯。不過我也不想分辯,誰不想被人抬舉呢。有時候我想,只不過是因為無聊才把我們逼到一起去干些不三不四的事,比如打打麻將,去北張的村里包場看通宵黃色電影。何況黃愛明和我還是一個宿舍。
不過,我對他并沒有什么不滿的地方,恰恰相反,我還對他很滿意,因為他常對一些未知的東西很好奇,這極大地安慰了我的虛榮心。很多時候,我會給他講些發生我身上的有關性愛的細枝末節,甚至連姿勢都會描述得一清二楚。他很愛聽,有時興致來了會不斷地要我重復。為了不至于使事情變得索然無味,每一次講述我都會張冠李戴,胡編亂造,加進些新鮮的東西。這種無窮的衍生,讓他陷入了迷惘的空洞想象之中,現在,周圍的人好像都知道了我和許茹云搞對象的事,按照以往,我肯定也會把生動的細節在大庭廣眾之下渲染一番,因為吹噓和情不自禁好像成了我為人處事的一貫風格。然而,他們都看見的是許茹云捉住我的手,而我的手卻愛理不理的樣子了。
“騷人,你到底搞定了沒有啊?”
“你這人怎么這么沒有想象力啊。啊?你自己想想啊。不過你可不能亂說,許茹云和我們是同班同學呢!”
“少假裝純情啦!你那么色,最近你好幾個晚上都沒回來了。你看你和許茹云在一起的樣子,你都愛理不理的,只有覺得踏實了的男人才會擺出那副放心的樣子——天啦,朱東,不要告訴我你真的把她搞了?”
“你都這樣想了干嗎還問我?得用腦子啊。你還是繼續追賈倩吧,不過要大膽些啊,光給別人遞小紙條有什么用?現在的女人可都喜歡直來直往的。”
“少來。我是問你呢,我覺得你的行為太反常了。”
“怎么反常了?”
“你原先可是什么都和我說,你要是把我還當朋友的話。”
“可你要知道,有時候,女人比朋友更重要,我是說有時候,因為朋友替代不了女人嘛。”
“天啦,你真的是走火入魔了。上個月你還想著的是怎么去勾引中年婦女啊,你什么時候有了這樣的覺悟?”
“看看看,愛明,人都有成熟的時候,你知道我們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說話還像個孩子呢,你知道有時候狂熱的性和成熟的愛情——”
“愛情?”
“你不要那樣夸張,好像這是一個多么愚蠢的字眼。你怎么還是那么偏激呢?北張的那些色情電影把你害慘了。老天,你什么時候才能碰到拯救你的那個女人呢?”
“你的意思是許茹云拯救了你?我是說,朱東,你這個年齡,這么早就相信了愛情,說實話,我可真的擔心,你不想要自由啦,你真的想被一個女人死死捆住,成天在油鹽醬醋尿布中過活?你忘了你的人生理想啦?你可真是替我們哲學系丟臉!”
“難道你以為畢了業再去找女人就有愛情?你想得未免太天真了吧?到了那個時候要錢沒錢,要閑沒閑,一個比一個實際,那時候可是生活。愛情是什么?愛情就是兩個人真心喜歡,無論做什么,都愿意替對方著想!”
“我真的很同情你。你知道自從你和許茹云搞上了你就很少參加集體活動了。真想不到許茹云到底用的什么手段居然會把你這個花心大蘿卜調教成這樣。我真的很同情你,你一點自由都沒有了,天天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你怎么能天天跟在一個女人的屁股后面,搞得毫無主見,好像八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
“唉,麻煩你說話放尊重一點好不好。”我明知我身上發出的所有信號,都不會引起別人的尊重,與任何有意義的東西毫不沾邊,但為了捍衛純潔的愛情,我還是想挑戰一下別人忍受的極限。
“啊,意思你真的搞了?朱東,你真的這么野蠻啊,你個禽獸,許茹云那么好的一個人,你怎么能忍心,你怎么能這樣啊!你到底搞了沒有啊?”
怎么說呢,在我喜歡上許茹云之前,喜歡她的男生應該能揪出一批來。不過,很多人也只是過過干癮,也就是搞所謂的暗戀,說說而已。大家都認為許茹云那么纖弱的一個女子,怎么能搞對象呢,沖她下手,那多殘忍,就像愛明說的那樣,真的是禽獸不如。
6
畢業前的日子要比想象中晃得更快。我通過一個關系,考到了撩城公務員系統,每天給領導寫寫演講稿,收傳一些文件,日子過得也蠻不錯,好像還有那么一點有滋有味的意思了。我早忘掉了在北張和一幫藝術青年鬼混的時光。黃愛明也一時心血來潮去了西藏支教。他還是那么富有理想,他說他想看看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是什么樣子。在他的眼里,要去朝圣不是跟著一幫迷信的官僚和一身銅臭的商人去什么五臺山燒香拜佛,要去就得去天堂,西藏就是他眼中的天堂,人煙稀少,氧氣淡薄,陽光像金子直接灑在地上(那時他還不懂紫外線對人體的傷害,他以為自己年輕的身體可以經受得住惡劣環境的考驗)。
我到現在都不大搞得清楚,黃愛明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像一個預言。到西藏支教兩年后,他又回到了撩城讀研。聯系上我時,他興奮地問我晚上有沒有空,說是一幫兄弟都很想念從前的日子,想一起聚聚。這話讓我有些傷感。撩城也就屁大一個地方,但自從畢業后,大家好像都鉆進了地縫,各自在小窩里穴居著,見面的日子很少。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們,還是和許茹云結婚的時候。有時候還真不由人不發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的感慨。聚會的地點在金昌盛。有關金昌盛,似乎應該多說兩句。它是我們撩城有名的歌城,據說鄰近省市的一些名流政要都愛來這里唱歌,打發人生的寂寞。去金昌盛消費蠻不劃算,然而,一個搞煤生意的同學,財大氣粗地,執意要去金昌盛。
那天,我們沒有去酒店吃飯,而是集體去唱歌,搞得我們好像因為畢業兩年就真的墮落了,按照以往的生活習性,我們不說去茶樓坐坐,至少也得回到北張去敘敘舊懷懷古什么的。但我們沒有。我們一畢業就變了一副面孔,我們馬上就成熟了,適應了這個社會的多功能需要。許茹云也去了。很多女生都去了。那些過去苗條的女子因為結婚生子,體形都發生了驚人的變化。像從前的那個賈倩就是滿頭黑發體形豐滿兩腿筆直,可現在呢,幾何體形發生了驚人的變化,都快成了圓形了,整個看來就是鉆石樣的外形。很大的包間,燈光迷離,大家起初還有些生疏,慢慢地愛表現的就已經開始把氣氛搞活了。摟摟又抱抱,大家對朋友的女人是如此熟悉,好像他們從來就沒有分開過。但在當時的環境中誰會想那么多呢,高興就好了。我們不會去叫站在門口的小姐,今天我們要把所有的熱情,都獻給那些為了家庭為了建設和諧社會而默默貢獻的家庭婦女們。
在高原上曬了兩年的黃愛明讀開了書,撩城大學藝術系。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連女人都不大敢追的人居然會去研究什么藝術。然而,黃愛明的記性很好,幾本藝術理論他居然能倒背如流。他說,在高原上的生活真是太枯燥了,然而那么枯燥的文字他居然看得有津有味。我倒不是攻擊他,或者攻擊什么藝術,但是一想到他會和藝術搞到一起還真的有點意思。現在黃愛明也敢抱女人了,偎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姑娘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我們肆無忌憚地說黃色笑話,打情罵俏,——我不禁產生了憐惜之情。要是照我以往的脾氣,我肯定會主動找她搭訕。可是現在我怎么能做出這么不人道的事情呢。何況他還是我兄弟。有句俗話怎么講的?朋友妻不可欺嘛。雖然他們可能八字還沒一撇,但看上去已經像那么回事了。我很熱情地問他:
“你對象?”
“是啊,她叫秦穎,才讀大一呢。”
“天啦,愛明,你太禽獸了,你都二十七了啊。”我看了看秦穎,嘴里唾沫四濺。
他咧開被煙薰得有些發黃的嘴笑了笑。自從西藏回來后,黃愛明的變化大得驚人,仿佛幾年陌生世界的生活極大地壓抑了他的嘴巴,回到文明社會后他立馬變得夸夸其談起來,好像要把幾年里沒有說出來的話全發泄出來。我懷疑這個叫秦穎的無知少女,就是這樣輕信了一個流氓無賴的甜言蜜語和信誓旦旦。真是可憐的孩子,就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男人那張破嘴啊。想到這一點,我看秦穎的眼神不免多了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哀怨。那瘦弱的身材如何承受得了黃愛明的折磨。也許黃愛明感受到了威脅,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我拉到門外,說:
“朱東,你還記得那個叫柳紅艷的女人嗎?”
“柳紅艷?你說哪個柳紅艷?”
“一個中年婦女,就是你在和許茹云搞上之前碰到的那個中年婦女。”
“怎么你也認識她?”我用了一個“也”字,好像包含了我還在嫉妒的意思,事實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根本沒有想到什么柳紅艷許茹云。
“沒有,前些天和一幫朋友去交城玩,去找兼職,正好碰到了。她現在的培訓學校越辦越大了,說起來才知道,你原先也去那里找過工作啊。”
“怎么可能,我怎么不記得了?”
“她還說,她很欣賞你呢,說你口才很好,沒想到你后來連個回信都沒給。”
“怎么可能?我連畫畫都不懂,怎么可能去那里找工作?”
“她那個培訓學校還有少兒英語之類什么的,很大呢。說真的,你們是不是有一腿?我看得出來,她對你很感興趣嘛。”
“不會吧,怎么,你現在在那里上課?”
“是啊,掙點外快。”
生活就是這樣,常常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喜出現。我正為波瀾不驚的生活而煩躁不安呢,沒想到年輕時干下的一些荒唐事又會蕩過來,好像還真有點要重續前緣的意思。回去后,許茹云還在感慨同學們的變化可真大之類的廢話,我心里想的卻是柳紅艷了。我在想柳紅艷是什么樣子呢?這個中年婦女真的還會一直記得我?我努力思索的樣子常常讓人誤會。我看著許茹云的時候腦子里卻是在走神,而許茹云卻以為我對她有意思了。興奮的許茹云眼神里放著渴望的光,那個時候我腦中空空,事后才想起來,我們光顧著瘋了,忘了做安全防護措施。有關這一點,是兩個月后,陪許茹云去醫院檢查時我們才回想起這個意料不到的疏忽。許茹云煩躁不安地拿出一張陰影彌漫的檢查單,咬牙切齒地對我說:
“朱東,看你干下的好事。你把我害苦了。”
7
我與許道成沒有什么共同語言,倒不是說無法和他共處一室,事實上有他在的時候,我常常都會找個借口溜出來。我可不想天天跟著他一起看什么新聞聯播,關心國家大事研究世界風云。不是我瞧不起他也不是我鄙視他,事實上看看他的書架上都是些什么書吧,都是些地攤上買的內部秘幕之類的東西。我能和他聊些什么呢。但在許茹云看來,我的沉默和逃避是沒用的表現,她是多么渴望,我能夠扔掉面子和她的家人打成一片啊。
許道成對我們的結合并沒有給出什么實質性的意見。初次見面的那天,我的表現與日常生活中的我稍有差別。我在生人面前話不多,但與許茹云還是挺談得來。應該說我從小受到的家教幫了我,少說話多干事,話多必失。既然許茹云她媽嫌我身體瘦弱,又一個勁兒地給我夾菜,我就沒有理由不把他們的一番好心都統統咽干凈。所以,我也就顧不上說什么話了。本來按照許茹云事先的設計,在飯桌上我應該主動些,給老人端茶倒水,不要裝什么深沉。然而,到了飯桌上我就忘了。倒不是我緊張,而是實在插不進去話。他們高聲嘰咕著莫名的方言,雖然我聽懂了好幾句,但我裝作沒聽懂。在她媽慈祥地看著我,說我是一個好小伙子時,我都差點臉紅了。幸好面前碟子里高高堆起的飯菜,讓我逃過一劫,幸免尷尬。我可是從來沒有臉紅過啊,但這個定位太準確了,可又是多么不可思議。我的良心,我內心潛存的愧疚就那樣史無前例地奔涌了上來。我還聽見她媽說了一句,他瘦是瘦了些,不過胃口還不錯,也許有的人天生就是那樣吧,以后養養也許就好了。這像什么?簡直就是看牲口嘛,就差掰開我的嘴,看我的牙口好不好了。雖然心底稍有不滿,但一聽到她居然提到了“以后”兩個字眼,還是讓我懸著的心穩穩當當地落了下來。倒是許道成沒有說什么多話。這個男人的表現讓我產生了好感。我覺得男人就應該是這樣子的,有女人在場的時候把主動權給女人好了,畢竟她們發言的權利有限。雖然對他產生了一點惺惺相惜的感覺,但看到他無動于衷的漠然態度,我還是有點憤怒。
事實上自從大女兒跟人私奔后,許道成明顯地衰老了。照許茹云暗示的話說是,她就是想替父母爭口氣。我就是她要爭的那口氣。作為一個女人,在她天真的愛情想象里,總希望找到一個完美的白馬王子。很遺憾,我美中不足,既非白馬,也不是王子。我的所有缺陷,在戀愛中不知是被我巧妙地隱藏了,還是因為她只是陷入了愛情的假想里完全忽視了。見完她的父母,也就是在一個比較奢華的飯店里嚴肅而小心翼翼地吃完一頓午飯后,許茹云就小鳥依人般地和我逛街去了。在路上,她興奮地說:
“看樣子我爸媽對你還比較滿意。”
“不滿意能怎樣?你會和我私奔嗎?”
“你怎么說話這么難聽?”
“那你是說要光明正大地和我?”
“不是光明正大,是名正言順。以后少在我家說什么私奔之類的字眼。”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她姐姐許美云就是跟一個當了三年運輸兵的男人私奔了,私奔成了她們家最忌諱的一個名詞。可那個時候,我覺得私奔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和自己心愛的女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恣肆放縱的快樂。看到她生氣的樣子,我本來很興奮的心也變得莫名地灰暗了。女人怎么就是這樣無趣呢,翻臉就不認人,她怎么就體會不到我所設想的美好圖景?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覺得有些厭倦她了。這并不是說我對她失去了新鮮感后,就開始喜新厭舊了。事情不全是這樣的。作為一名敏感的哲學系大四學生,我對精神的迷戀要大于肉欲的貪婪,盡管我從來沒有真正同時面對,而且要作出惟一的選擇。在閑逛的路上,我克制不住,老是想什么柏拉圖蘇格拉底甚至是但丁的夢中情人。他們的情人是什么樣的呢?忘了說,我是喜歡許茹云的,她那雙單眼皮下的黑眼睛,線條柔和的臉潔白而坦率,女性味十足,充滿人性或者說可以從中獲得善良的保證。就連那布滿雀斑的蒜頭鼻子,也很有魅力,在我看來,“女性”一詞用在她身上真是恰到好處,念這個詞的時候,嘴唇輕啟,抑揚頓挫,女,性。在沒有把她搞到手之前,我覺得我想象她時比別人觀望她時要含義復雜得多,要深情得多,別人不敢想的我都想了,別人不該想的我也想了。這只能用感情膨脹或者精神發泄來解釋。我比過去更喜歡她,過去我只是在想象中思念她,現在我卻是細膩而粗暴地愛撫她。就像她對我感到有些遺憾一樣,我也對她的瑣碎和無緣無故地生氣而傷心萬分。那個時候我還不大懂,原來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嘮叨是她信任他愛他的表現。想想男女之間的這些微妙關系,還真有那么一點玄妙難測的意思。但再有意思,一旦真的遇到問題,還是忍不住會生氣,比方說現在,她突然說我說話難聽。我怎么就說話難聽了?我把這理解成我們的性格不合。
可能她見我半天不說話,又有些擔心了。她說:
“老公,要是你話再多點就好了。我不喜歡一個沉默的人。你知道我爸媽對你什么都挺滿意,他們覺得你是一個好人。”
“好人,嘿,人哪有好壞那么簡單。我可不是什么好人。這不是罵人嗎?”
“就是,你怎么可能算好人呢?你要是好人,肯定也不會在我那么信任地帶你回家的第一次時就勉強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許茹云的眼中閃著奇異的光芒,這個女人常在我們思考很嚴肅的問題時,把人的思路往人的下半身上引。這讓我受不了,令人崩潰。是的,崩潰,崩潰的結果是我們不再逛街,而是馬上打車往家里跑。
“我爸媽吃完飯了都有一個習慣,會在外面散很長時間的步呢。”
“多久?”
“他們沿濕地公園走一圈至少也得一兩個小時吧。”
“那足夠了。”
“你知道我爸媽還說什么了嗎?他們說我是不是速度太快了,畢竟才一個月而已。可是我說,我們都同學四年了。他們還說我輕率。我可并不覺得快。都四年了才開始談,怎么能說快啊。我還嫌慢呢。真是沒法兒和他們交流。反正我現在是死心塌地了。”
我們打上車回到康樂街時就有些迫不及待了。我們幾乎是小跑著回到六樓的。這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時刻。在那布置艷麗的家中,我不再覺得那些瓶瓶罐罐是庸俗的裝飾物,也不再偏激地認為那些藏在柜子里的煙酒是墮落腐敗的勝利品。我竟然覺得這個工農兵大學生,比我高二十五屆的校友,這個和他同齡人掌握著我們撩城的資源和權力的中年男人,這個對于榮華富貴癡迷追求到瘋狂的投機者,這個對于名聲與不朽的迷戀達到驚人的陰謀家,是如此可愛,我真的有些崇拜他了。在許茹云脫掉她的鞋子時,我一把扯爛了她的連衣裙,從背后,撕爛了。她的父親就是我的引路人,我看著到處擺滿的高檔煙酒,這個從不吸煙不喝酒只喝奶的中年男人收藏了這么多彈藥。這些他收藏的糖衣炮彈,是被人攻下或者即將要拿來去攻城掠池的彈藥。我震驚的不是一個人的貪婪和無恥會到如此習以為常的地步,而是他對于女兒擇婿的態度如此漫不經心,這實在是有些侮辱了我的自尊心。他怎么能不聞不問僅憑吃了一頓飯就斷然認定我是一個好人呢?他不覺得他的觀點過于粗率了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個什么人呢?我當然不壞,但我也有變壞的可能啊。就像現在,現在我正滑向壞的一極,滑向她女兒樂意接受的那種負面。我撕爛了許茹云的裙子,從上到下,我的破壞欲是如此強烈,我覺得可以輕而易舉地占有一切了。我進入的欲望是如此囂張,以至于想到進入她家的門檻是如此容易,但在劍拔弩張的間隙,我無法想那么多了。我只是想盡快完成一項壯舉,在那對中年男女充滿閑情逸致氣定神閑地享受人生最后的溫暖時,我要竭盡所能把身下的這個女人調動起來。她叫喊的聲音是如此驚心動魄,嚇得我不得不時時撲下去用舌頭堵住她的嘴。
8
去柳紅艷的培訓學校純粹是一個巧合,就像她當年來到撩城大學不拍別人的肩膀卻拍了我的一樣。我想,這個世界上如果有所謂的陰謀,那么我去交城找她顯然就是。我是有備而去的。暗懷的鬼胎就不細說了,無非是人的內心的陰暗面之類的,想那么多干嗎呢,也許我想做的,不過是把幾年前沒有干完的事情干完而已。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虎頭蛇尾的人,我希望做什么事情都有始有終,更何況我現在也并不是很忙。自從許茹云懷孕后,我就更閑了。家里的一切家務都有她媽和我媽幫著照看,我待在家里就更顯得一無是處。
本來去之前我應該和黃愛明聯系一下什么的,畢竟他可能和柳紅艷更熟悉一些。但我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我的鬼心思。
我和柳紅艷的見面可以用這樣幾個關鍵詞來概括,先是驚奇,臉上隆起暈眩的不知所措,接著是心血來潮的激動,再接著是心照不宣的暗示,再接著就是肆無忌憚的插科打諢,再接著就是我們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了。我們把能想得到的都干了,把沒有提前想到的也干了,我們是真的干了,我們像兩個闖到陌生國度的旅行者,一臉的無知,一臉的興奮,一臉的探索欲望。
我們就像多年沒見的老朋友一樣開始了新的生活。這種刺激的生活讓我有些頭暈目眩。我從來就不是一個怕麻煩的人,自從許茹云懷孕后我就開始了編造謊言。我發現,一個人說謊是如此容易,根本不用事先考慮。一個個謊言如行云流水,完全不著邊際,就和所有的鬼話一樣,卻令人信服。行動不便的許茹云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么隔三差五地不回去吃飯了。她對我的信任雖然令人不安,卻讓我更加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在打著加班加點的名義下,我開始了與柳紅艷的偷情生涯。偷情,好像這件事有什么見不得人似的,好像有多么不道德似的,事實上,雖然見不得人,但卻并沒有什么可恥的,畢竟這個世上干這樣的事情的人多去了。我不過是把本屬于我的平淡無奇的生活,變得浪濤洶涌詭譎奇異些罷了。
如果說可以用一個詞兒來概括我和柳紅艷那一段時間的生活,我想應該是“無法自拔”,能夠想得到惟一平息內心的方法就是持續不斷地折騰彼此的身體。我們見面的日子有限,沒法兒不珍惜這種黑白顛倒的生活。
我回到家里時,渾身疲倦,從里到外都是經歷了人世滄桑的疼痛和欲海輪回的疲憊。而許茹云和她母親呢,卻誤以為是我一心工作過于奔波操勞的緣故。
“朱東啊,工作是工作,可也要把自己的身體放到心上啊。快別睡了,起來喝點湯吧,剛煲的雞湯。”
“朱東,你現在忙什么呢?沒日沒夜的,飯都不回來吃?”
“再忙,也得注意自己的身體。身體可是本錢啦。”
許茹云端著一個肚子坐在那里悠閑地嗑著瓜子。我過去拍了拍她的肚皮,說:
“你那么愛嗑瓜子,生出來的兒子肯定也會上癮的。想想一個男人天天嗑瓜子,真是——”
“真是什么啊,你怎么就能肯定是兒子?我可想要一個女兒。”
許茹云她媽開始插話了。她媽插話可能是看到我媽的臉色有些變了變。在這種本來很簡單的生老病死事關自然規律的事情上,好像隨意一句簡單的話都有可能突然風生水起,風云變幻,變得波瀾復雜。
“女兒有什么好?天天操心死了,還是男孩子好,經打,耐摔。”
許茹云她媽在監獄系統工作,長久以來的職業訓練讓她對任何東西的考慮都是用虐待犯人的那套標準來衡量的。
“又不是一個什么東西,干嗎要那么結實啊。要那樣的話,直接鑄一個鐵框框算了。”
我媽有些慌了。我媽不想讓我一回來就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弄得心煩。我媽希望我能安靜地休息一會兒。還是我媽好。爹親娘親還是我媽親。我媽說:
“男孩女孩都一樣,只要是我們朱家的骨血,我們都喜歡。現在這個年代還——”
我媽好像自以為很開明的樣子。可是明眼人都知道,我媽天天守在這里,天天和她死看不順眼的娘家人朝夕面對,忍受那么大的折磨,賠著那么多的小心,不就是想在第一時間看到朱家的接班人誕生嗎?有誰見過接班人是女的?除非是瘋了。幾千年的封建文明史擺在那兒,我媽不是史學家,但我媽明白,男尊女卑,無可厚非。我媽是個女人,她知道做女人的苦。我媽當然不喜歡她的孫輩生下來就受苦。我媽實質上考慮得很長遠,盡管她一聲不吭,好像看得很開,一切都無所謂。
晚上和許茹云躺在一起的時候,她還讓我看看隆起的肚皮。锃亮的肚皮都快要裂開了。想著我的兒子正在子宮里自由徜徉,我的心思也不免飛起來了。
9
生活改變了。回到家里我道貌岸然,精心扮演著一個成熟的父親和體貼的丈夫的角色,可和柳紅艷在一起時,我什么都忘了。我知道的只是身體。我貪戀的也只是身體。那一晚我和許茹云坐在床頭閑聊了好久。后來她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對我說:
“老公,你肯定憋壞了吧,這么長時間了。”
“不,我能忍。”
“如果你想,可以去找一個小姐。”
“這怎么可能?”我瞪大了眼睛,滿是恐懼地看著她,為什么我偏偏擔心什么,她就偏偏提什么呢?而且我懷疑的是,不知是她發現了什么,還是在漫無目的試探我。兩種情況都令人恐怖,至少她意識到了危險的存在,她發出了紅色預警信號。“這怎么可能?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有第一次可能就會有第二次,我可不想背著你干那樣的事。”我奇怪自己可以若無其事地講出這么正經的話。也許我真的就因為上了幾年班,變成了一個夸夸其談的人,喜歡胡說八道,是騙人老手,十足一個老油條。想到這一點,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難過。
“那,那老公,我幫你親好不好?”
“啊?”這也是我從來沒有意料到的。事實上許茹云對這種事一直有她可笑的原則。她的意思是說我總是貪心不足。而且在她自幼養成的良好家教中,一直把男女之間的過度親密看成是一件可恥的事,而且病態地認為男女交合的地方是骯臟的。對于像她這樣的女人來說,怎么可能會做出那么不要臉的事呢?看看,這就是許茹云和柳紅艷的不同。柳紅艷是一個正常的人,我也是一個正常的人,兩個正常的人碰到一起干了一些正常人應該干的事。僅此而已。如果非得說有什么與眾不同的話,那是我們對于彼此的好奇和耐性,超過了我們平常所能忍受的程度。我們這個時候總會替對方著想,總是希望讓對方精疲力竭,力圖顯得自己驍勇善戰。但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和她說起過。我總是在聽她說,偶爾會插進幾句在她認為非常色情的話。有時候還別說,雖然我無動于衷地聽她的嘮叨,但最后又會感到有點滿足感,這種滿足感到最后又往往升華成歡樂的情緒。她常常夸獎我的一切,包括有點外凸的門牙,甚至瘦弱的身體。而這些可是我一直感到自卑的啊,我好像真的陷進去了。
天啦,在許茹云委曲求全想幫我的時候,我想的還是柳紅艷。這真是要命。
我實在是太累了。我好像很快就睡著了。我感覺到我的身體時軟時硬,時而溫暖時而滾燙。后來還發現有濕濕的東西往我身上滴,一顆一顆的,啪啪地掉在我身上。我驚醒了。許茹云滿眼含淚,一臉幽怨地望著赤身裸體的我。我本能的反應是把被子扯過來,不全是因為羞澀。我是怕她看到可疑的傷痕。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怎么會啊。這么晚了。我很累。對不起,老婆。”我想拍拍她,可我的手好酸啊,她離我那么遠。她坐得那么高,就像一個不倒翁。
“愛不需要說對不起。”
“可是,對不起。”
“你以前都求過我給你親啊,為什么我想給你親的時候你卻沒有反應了?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我只能扯謊了,說這一階段工作太繁忙,很疲勞。
“睡吧,老婆。改天好不好?改天,改天讓你好好美容一次。”
美容是我們之間的接頭暗號,就像我和柳紅艷之間常說的那樣,“轉過身去。”
10
莫莉花插進我和柳紅艷之間,完全是因為柳紅艷經常提起她。在床上,我和柳紅艷無話不談,當然這只是指看上去的樣子,我相信她肯定也有些話題回避著我,我呢,也不可能把家庭瑣事帶到公眾生活中來。我們所謂的無話不談,其實也有一個共同的指向,那就是只要不涉及到彼此敏感的問題,似乎都可以敞開來談,比方說像個憤青一樣攻擊一些不靠譜的政策方針,順帶嘲笑諷刺一下這個城市的交通和經濟,偶爾興致高了,也會把道聞途說撿來的八卦,當成口香糖,反復咀嚼。有時候我們又是撫摸又是放聲大笑,為發現原來兩個人在許多問題的看法和立場上居然會取得如此驚人的一致。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我們還會認真思考,是的,不要驚訝,我們是真的思考。我們思考著人生,居高臨下地發表著對人世的看法,有時候也會懷著憤憤不平之情,好像這個世界真的欠下了我們什么。
當然,如果僅僅只是把我們的談話局限在這個范圍內,想想也就會覺得無趣透頂。事實上,除了攻擊和發泄,我們更多的是講述,講述各自生活里的一些人事。向情人講述生活里的事惟一的好處就是,不用擔心對方會把這些事搞得眾所周知。莫莉花就這樣走進了我們的生活,或者說,就是這樣,莫莉花從柳紅艷的嘴巴里溜進了我的耳朵,我聽進去了,也記在了心上。
莫莉花是柳紅艷最好的朋友,按照她的說法,除了沒有做過像男女之間那樣的事,什么都做了,要比真正的情人關系更好。
“那是一種比情欲更純粹的東西,真的,我相信我們那是真正的友情。雖然我不大清楚男人會不會讓你刻骨銘心,但莫莉花會讓我刻骨銘心。”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真的那樣親熱過……”我不禁有些生氣。我生氣的倒不是因為她喜歡女人,而是我居然完全不知道。我甚至懷疑,她和我在一起顛鸞倒鳳的時候,心里也是不是在想著別人。
“和莫莉花?不可能。除非我們真的瘋了。再說啦,莫莉花也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
“你喜歡什么樣的?”
“說實話,我有時候自己都不得不懷疑我是不是有同性戀傾向。我對那些豐滿的女人心馳神往。就是在網上找圖片時,我也喜歡看那些飽滿欲滴的女人。莫莉花連個胸都沒有,我不喜歡。”
不知怎么回事,聽到她說不喜歡莫莉花時我放下心來了。但過不久我又對莫莉花的心懸起來了。那時有一回我們再次說到莫莉花時,柳紅艷給我看了莫莉花的照片。我們開著車在高速路上行駛。窗外是奔涌的車流。
“她真高啊。穿著黑毛衣的感覺真好。你知道嗎?她有一種讓人觸摸的親切欲望。”
“不會吧?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什么時候介紹我們認識一下吧。”
“那我成了什么人了?我怎么能把我最好的朋友——”
“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認識一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們也可以一起玩啊。”
“你怎么能這樣啊?我可是一直很信任你的。你要找可以找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我不介意。可是莫莉花,她肯定是不感興趣的。”
“開玩笑啦,說實話,莫莉花真的長得很好看。”
“是嗎?”
“是啊,不過沒有你好看。她好像差那么一點點性感。”
“我覺得她很性感啊。她的兩條腿好長的,給你說,現在莫莉花變得越來越奇怪了。她居然喜歡了曾軼可,一個女人不想著好好的活著,居然會喜歡一個從來不認識的女人。真是讓人扛不住。你看看她給我發的短信,說什么曾軼可有才華,又可愛,簡直稱得上完美。”
“啊,她都這么大了還追星?”
“倒不是追星,她是真的喜歡她。”
“就像楊麗娟喜歡劉德華那樣嗎?”
“還沒到那么走火入魔的程度吧,不過我覺得莫莉花真的不大對勁了。前兩天她還從網上專門訂了幾張曾軼可的唱片,硬塞給了我一張,非要我天天在車上聽。我放給你聽聽。”
11
音樂飄起來。因為我對什么超級女聲向來沒有什么好感,所以也聽不進去,當然也可以說我沒有什么音樂細胞。懂不懂音樂有什么關系呢?我現在想的是莫莉花,一個那么漂亮的女人怎么會那么大年紀還不結婚呢。
“她是不是眼光太高?”
“倒也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想也就那么幾年的事,剛開始我們還吃喝啊什么的都在一起玩,沒想到幾年混過去了她還是老樣子,我們同學結婚的結婚,生兒育女的生兒育女,好像從來沒有意識到莫莉花應該怎么樣。現在莫莉花一看到孩子就頭大,一聽到說起男人就反感。一個女人居然會對男人了無興趣,想想是不是很可怕?寶貝,你會喜歡男人嗎?”
“不會。我怎么會呢?我可不像你。”
“你喜歡孩子嗎?我終于解脫了。現在孩子都上高中了,不用天天去接送。想想那真是一段噩夢一樣的日子,天天都得膩在一起,哪里都走不開。一點自由都沒有。我慶幸的是,我居然熬過來了。”
“不會吧,孩子多好玩啊。”
“那是你還沒有孩子呢,有一天你會明白的。尤其是當你想做自己的事時卻又得到處找借口才能脫身的時候。”
“要脫身干什么呢?”
“討厭。”柳紅艷好像說漏了嘴什么的,她再也沒有和我說什么。車里只有蒼涼的歌。我想的是莫莉花。她盡力想找出最壞的字眼來形容我的想法的過分,但最終透露出來的卻是她自己的焦慮不安,“莫莉花不會喜歡你的,你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柳紅艷總是喜歡用類型來劃分人,好像人真可以輕易地分成三六九等。
“你還記得你以前留長發的樣子嗎?我喜歡你那個時候的樣子,感覺棒極了。”
“棒極了?你這樣說,好像那個時候你就渴望得到我似的。”
“啊?寶貝,你說話好動情的。不過,我喜歡你這樣子。”
以前我蓄長發并不是因為對什么扯淡藝術的致敬,而是一種自卑的表現。我說過,我有兩顆外凸的門牙,這讓我食不知味地活了二十來年。我留長發就是想遮住它,希望頭發能夠掩飾掉這一生理上的缺陷。然而,這種做法也許僅僅只是一種心理上的策略而已,畢竟頭發再長,牙齒仍是那樣囂張地朝向外面。
“不要轉移話題好不好?我們還是聊聊有關莫莉花的事吧。”
“莫莉花有什么好聊的,你既然對她那么好奇,那改天帶你們見一面好了。可是我丑話講到前頭,你只準和她吃飯。而且,你不準隨便亂說。她可不是一個隨便的人。”柳紅艷這樣強調,搞得好像她自己就是一個隨便的人,這讓我稍感失落。事實上,我一直把得到柳紅艷當成是二十來年的生活里取得的最偉大的成績之一。這是有事實根據的。那回不知做什么,我無限感慨地說:
“真沒想到我把這么有錢的女人都搞定了。”
那個時候柳紅艷半天沒有反應過來。不過,反應過來后她直接就來了一句:
“什么啊你,你覺得你是在搞我?可我怎么覺得我是在搞你呢?”
這真是我喜歡的。我喜歡她的大膽和直接。有時候我懷疑我骨子里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點被虐待的成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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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柳紅艷的話似乎可以大致得出這樣的結論:深處一種在父愛的無限溺愛下,一個女人即使有再強的個性,也只能隨遇而安。
確實這樣。莫代元對于女兒的愛超過了一個正常父親應該表達的程度。聽說,都十多歲了,莫莉花還不敢一個人睡覺,都是和父親擠在一個被窩。這樣說,好像是故意把人的心思往亂倫的路上扯。事實不是想象的那樣。莫代元是一個好父親,莫莉花呢,也是一個正常的女兒,父女倆的所有做法并沒有超越倫理的底線。
莫莉花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已經偏離了正常的軌道。事實上,她十二歲的時候還驕傲地向柳紅艷宣布,到現在為止還和父親分享一個溫暖的被窩。這一點讓柳紅艷艷羨不已。柳紅艷對于自己早早地就被無情的父母趕到另外一個窄小的臥室里時是多么委屈啊,多少個夜晚孤枕難眠,還得時不時地忍受著隔壁父母因為騷動不安而發出的意外聲響,毫無疑問,柳紅艷也沒有想到與莫莉花比起來,自己是幸運的,畢竟她從那么早就懂得了生活,那種被遺棄的感覺是人必須承受的,人不可能永遠活在眾神的中心。
莫莉花是個可愛的人。柳紅艷對此印象極深,就像她對莫莉花的糖果和錢物印象極好一樣,她覺得莫莉花不僅幸福,簡直可以說得上是幸運,因為她有一個那么疼她愛她的父親。莫莉花的頭發很細,軟軟的,據說這是一個人心地善良的明證。事實上,看起來,她不僅善良,而且極為聰明懂事,尤其是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你的時候。柳紅艷就是這樣對莫莉花產生了好感,她看到莫莉花望著她的時候,手里還遞過來一些誘人的東西。那個時候,柳紅艷決定了和她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莫莉花怎么不讓人操心啊!她一直覺得自己似乎長大了,實際上卻遠未成人。她自以為什么都懂,其實卻是父親對她的某種遷就。看看莫代元在女兒犯了錯后都是怎么說的啊,這個被女人拋棄的男人向年幼的女兒灌輸著這樣的信念:
“你呀一定要好好的,可不要像你媽那樣。你媽不是個好人,一個隨隨便便就跟著男人跑掉的女人怎么會是好人?她那么不好,連你都不管,她憑什么那么自私那么狠心呢。交朋友是可以交朋友,不過你都得跟我講,我是不會阻攔你的。一個女孩子總得交幾個好朋友,尤其是女朋友,那是一輩子的財富,可是聽我說,孩子,即便再好的朋友,也沒有疼你愛你的父親好,只有和你有血緣關系的人才會無私地愛著你,會不講條件地愛著你。聽我說,孩子,你一定要注意,好好做你想要的,不要太在意你周圍的俗人和瑣事。我送你學畫畫送你學跳舞送你學你一切想學的,就是想讓你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莫莉花呢,到底年紀小,父親當晚對她的忠告,她第二天就原本不動地告給了柳紅艷。柳紅艷聽了很感動,覺得這是一個真的把她當朋友的人。有一天她還對母親說,想要把莫莉花帶到家里來睡一晚。
“莫莉花她爸爸出差了,一個人不敢睡,想來我們家呆一晚可不可以?”
柳紅艷她媽也不是一個不通情理的人。她當然允許了。你知道她們兩個那一晚干了些什么嗎?兩個十三歲的孩子沒有在被窩里做游戲說悄悄話,而是坐在床上支愣著耳朵聽隔壁的動靜。兩個十三歲的孩子像是探尋到了人間的奇跡和生活的奧妙了似的,聽得如癡如醉。第二天,柳紅艷她媽看見兩個孩子黑著眼圈滿臉困意地從房間里走出來時,嘴里還不停地埋怨:
“你看你們,你們也老大不小了,怎么還這么不聽話?晚上都在干些什么啊?晚上不好好休息白天怎么能好好學習?”
事實上在她教訓兩個孩子的時候,兩個孩子卻在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令兩個孩子感到奇怪的是,柳紅艷的母親為什么精神會這么好,尤其是臉上的皮膚真叫個光滑啊。人生的另一扇窗口,對于柳紅艷和莫莉花而言,是從那一晚上的聽床開始的。那個時候,她們隱約明白了作為女人存在的一些相關意義。只不過遺憾的是,在柳紅艷都談了三個男朋友后,莫莉花仍然還活在父親的陰影里,至死不渝地認為男人都不怎么靠得住,除了勾引女人。
當然,這個時候她已經不和莫代元住在一起了。莫代元因為生意太忙,很少有在家的日子。莫莉花一個人獨守著一間大房子,房子里只有一只熊。熊是布料做的,高檔絲綢,光滑無比,占滿了大半個床。莫莉花連個工作都沒有。她成天呆在房里不是睡覺畫畫,就是做飯。她學會了做各種各樣的菜。這讓柳紅艷有了口福。柳紅艷常常感慨,要不是因為莫莉花會用各種各樣的東西誘惑她,還真懷疑自己能不能一直和她保持那么親密的關系。但莫莉花的肚量卻很大,她根本不管那么多,只是一心一意地付出,她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付出,她只是覺得燒好了菜之后,不找個人一同來分享似乎說不過去。而最好的分享者,無疑是那個在她們年幼時一同聽著男女交歡的好朋友。再后來莫莉花學會了欣賞音樂。
對于曾軼可的喜歡完全說得上是無心插柳,就像我當年找到柳紅艷一樣。人生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巧合,不斷地改變著你的人生,修正著你的人生方向。莫莉花是在網上傳一些有關做菜的圖片時發現曾軼可的,一個喜歡曾軼可的“可口可樂”(粉絲的別名),也是一個食欲的饕餮者,在網上放了許多背景音樂。正在專心做菜的莫莉花就這樣被擊中了。多少年來,她一直活在一種平靜的生活當中,沒想到原來這個世界上還真有這么好聽的音樂。她兒時的有關彈琴和舞蹈的各種藝術訓練素養剎那間激活了。她恍然大悟,原來她就一直覺得身邊好像缺少著一種東西,現在她明白了,那不是別的,而是一種叫喊的音樂。
出于一種愛屋及烏的熱情,莫莉花有了探究曾軼可的好奇心。她總想知道那個長得中性的女子為什么會發出那樣的聲音。這和兒時所聽到的叫床的聲音完全迥異,這讓她明白,原來女人除了會發出叫床的聲音外還可以把聲音喊到叫做藝術的化境。
這就是莫莉花迷上曾軼可的過程。
但我推理出來的東西得不到柳紅艷的承認。她認為我完全是胡說八道。她甚至不無憤怒地指責我是在侮辱莫莉花。
“你這是意淫。你怎么能干這樣的事?”
“天啦,你怎么能這樣說我?我只不過是為莫莉花奇怪的舉動作出了一種心理學上的解釋。你知道為了弄清這個,我看了多少有關心理學的書嗎?”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你別想打莫莉花的主意。想都別想。做夢都別想。”
“我不是想打莫莉花的主意。麻煩你不要說得那么難聽好不好?”
“哼,誰知道你腦子里在想什么。”
“沒有想什么。我是說,也許這一段時間我不能頻繁地見你了,她生孩子了。”
“誰?”
“我老婆。許茹云。你知道嗎?當初看到那個小女孩時,我都不敢抱她,她多小啊,我真的怕把她抱壞了。那么小,肉肉的,臉上的肉都還沒展開啊,像個小老頭。”
“那你可有得忙的了。說正經的,我給你買個嬰兒車吧,既然你那么喜歡孩子,”她看著我,可我沒有什么反應。我好累,只想歇歇。她不再看我,而是接著說道,“小孩有什么好。你過兩年就明白了,就會煩的。我慶幸的是我終于解脫了,不用天天去接送孩子了。我不喜歡孩子,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你會忙的。我明白了。”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什么都不知道卻以為什么都知道。你總是那么自以為是。我們不說這些了好不好,我們能不能干點有意思的事呢?”
“什么是有意思的事?”
“我是說趁她還沒有出院之前我們一起去外面逛逛吧。”
“我們?”
“是啊,我們,如果你怕孤獨,可以叫上你天天念叨著的莫莉花。”
“去哪里?”
“去一個人跡荒涼的地方。比方沙漠,荒原,原始森林。”
“你想干什么?把我們帶到那樣的地方?”
“唉,寶貝,能不能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壞好不好?我是說以后一起出去玩的機會恐怕越來越少了。我們為什么就不能旁若無人地去瘋一回呢?”
那時,外面的鞭炮聲突然驚天動地地炸起來,嘈嘈雜雜的人群,沒心沒肺,好像和我完全活在不同的世界。柳紅艷問我剛剛說了什么,我的聲音越來越高,差點喊破喉嚨,她仍然沒有弄明白,只是對我直瞪著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