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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大早的一天

2012-04-29 00:00:00謝燎原
清明 2012年3期

手表和手機是有的。

雖然范大早的手表和手機都是用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價錢買的,而且用了好幾年了,但是,他早上起床是根本不用看時間的。

他來醫院打工有年頭了,早已習慣了自己的作息時間,他的腦子,像老家井臺邊硌出的深深的麻繩印一般,已經硌出了痕。每天照舊是一大早就能醒,而且,睜開眼睛的時間不早不遲,都是四點半。

范大早聽說過生物鐘這幾個字,只是搞不清楚這個詞具體的意思,也不想搞清楚。他想,呵!什么生物鐘不生物鐘的?什么鐘都不會有我腦子里的鐘那么準。他不知道他自己每天早上能準時醒來,就是生物鐘的作用。有一次,在醫院的一個病房門口,他聽見上夜班的兩個小護士邊走邊聊的時候說,上大夜班起床的那一會,真是難受,是要下決心的,需要掙扎的。他走在她們后面,聽見了這句話,心里笑了一下,想到自己雖然不是像護士一樣上大小夜班,可每天四點半就要起床的。到底是年輕人貪睡,他范大早起床是不需要掙扎的,到時就醒,天天如此。而且醒得很透徹,像城里菜市里賣的蓮藕,雪白干凈,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到醫院已經幾年了,范大早已習慣了每天四點半起床。他剛來的時候,耿總務告訴他,必須在醫院領導和職工上班之前,把醫院大院的衛生打掃好,不要讓他們上班的時候看見地下的臟,也不要讓他們上班的時候還看見他在打掃衛生。

此時,范大早揉了揉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不遠處的建筑工地上的燈光把他這間樓頂的小屋照得通亮,他也就不用開燈了,把床邊一張椅子上放著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好后,他就站了起來,狠狠地清了清嗓子。照例是嗬嗬兩聲的咳嗽擲地有聲,那是范大早在用自己的方式和這黎明前的黑暗打招呼。這是兩聲不懼怕的敲打,也是兩聲不變的宣言,樓下病房的護工聽到了范大早的這兩聲咳嗽,就知道幾點了。

范大早走到門邊,拿了靠在那里的竹掃帚,用手掰了掰上面的穗子,覺得自己昨天晚上將掃帚扎得特別好,結實又順手。他又雙手伸直拿到遠處看了看,心里很滿意自己的手藝。他晚上睡覺前都要檢查一下這兩把掃帚的,每天掃醫院的大院和家屬區的大院,掃帚用起來可費呢。醫院總務科的耿科長,人稱耿總務的,倒是讓他隨時到總務科去領掃帚。每次范大早都到實在不能用的時候再去領,他覺得掃帚用幾次就不用了,丟掉有點可惜。就是公家的東西,也浪費不得的。他常想起家鄉的那句老話:“沒有廢物,只有廢人。”再說新的掃帚也沒有老的順手。

每天早上掃完地以后,范大早都要坐在醫院一角的臺階上,把掃帚重新扎一遍。他會把掃帚拆散,將那細竹枝一把一把重新組合地扎起來。那是他范大早的一樣手藝,可惜沒有人欣賞,連耿總務都說,老范,干啥?又在自己扎啦?不能用就去領吧!

只有在醫院外面掃馬路的郝大姐,曾把范大早扎過的掃帚拿在手里正面反面地看過,試用過,然后嘖嘖地贊他掃帚扎得板結平整,說比店里買的要好多了,順手又好用。郝大姐甚至說,將來你要是沒有事情做了,就這手藝也能糊口了。說得范大早不好意思了,心里卻一陣陣受用。

醫院的建筑工地上的燈光居高臨下地照著,范大早感到臉上有一點濕冷,莫非是下雪了?他摸了一下臉,有一點濕,抬頭看了看,只見建筑工地巨大的燈光邊上,絮絮扯扯的模糊成一個圈,遠遠看上去像打在碗里的一只散了黃的蛋,融融漾漾的。他揉了揉眼睛,斷定是下雪了。

到底是六十出頭的人了,眼睛看東西也看不真了,偶爾到傳達室翻翻報紙,也要戴老花鏡的。老話說“人到四十四,眼睛就長刺”。六十歲,就是醫院里的醫生啊主任啊,到了六十也是要退休的,可自己呢?范大早及時打住了自己的這個想法,自己和城里人能比么?自己是沒那個命呢。老家人有一句話“八十歲老奶奶砍黃蒿,一天不死,一天要燒”,自己現在身體還是很好的,勞碌命就認了唄。現在城里人都說要鍛煉身體,自己干活養活自己,按城里人說的,權當鍛煉吧。

絲絲縷縷的雪花飄到了范大早的臉上,范大早覺得自己的鼻子有點酸癢,用手揉了揉鼻子,打了個噴嚏,三月里還有雪飄?算日子的時候,范大早也和城里人一樣,用的是陽歷,他的那間在病房頂上的小屋里面,倒是掛著一個耿總務送給他的掛歷。掛歷上面畫的是山水風景,那青山綠水是永遠與他沒有關系的飄渺的一個所在,它們只是一塵不染地兀自綠著。而下面的日歷,是他一天天的日子。那個掛歷范大早倒是喜歡翻翻的,每個星期一行,兩頭的雙休日是紅色的,中間五天上班的日子是黑色的。阿拉伯數字標出的是陽歷,下面是農歷,還清楚地印上了二十四節氣。食堂的老孫頭有一次到他的小屋里來看見他掛在墻上的掛歷,說,你掛這干啥呢?你也沒有雙休日、節假日的。你就是頭拉磨的驢,每天早起掃你的院子,那芒種、小滿都與你無關了,還要掛歷干什么呢?范大早說,我喜歡掛,礙你事?

范大早雖然是在醫院里打工,一年到頭沒有什么休息日,可日子還是在他心里的,一年十二月四個季二十四個節氣,一天十二個時辰二十四小時,哪一天不像是車轍似的在他的腦子里碾過?過年的時候,他算著自己長了一歲的年紀了,便記著,清明的時候他要打點著回家上墳了。有的時候,忙完了自己的事情,他會站在掛歷前面看著上面的日子,就想到了過去,想到和哥嫂在一起的時光,想到家里的幾畝田現在該種什么了。和自己說話的時候,他從來都是用農歷的。

可不,今天已經是三月里了,過兩天就是清明了。想到清明節,范大早兩天前已經和耿總務說好的,要回家給父母上墳。耿總務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向他請假的時候不好講話。耿總務說,范大早,我們找你就是看你是單身漢,上沒有老下沒有小的,一個人爽利,不像個有家的老娘們,天天多出許多事情,常常要請假。

范大早笑著對耿總務說,耿總務,人都是有父母的,誰都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我是六十出頭的人了,父母早沒有了,但家里還有哥哥嫂子,我是跟著哥嫂長大的,出來打工,哥嫂也是一年沒有見面了。你看我,過年可以不回家,清明是一定要回家做清明的,要去給父母上上墳的。再說了,范大早說到這里的時候,看了看耿總務,我是組織人士,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回家,把這一年的黨費交給村里呢。

耿總務聽著笑了,說,咦,老范,看不出來啊,你還是黨員啊。范大早笑著想對他說,看不出來?我當過生產隊長呢!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說出口。

嘩——嘩——嘩——,范大早一掃帚一掃帚地掃著醫院的大院子,和住院部兩幢樓之間的廣場,按照他自己每天定下的程序一下一下地掃著。這時,他聽到醫院大院外面也是嘩——嘩——的掃地聲音。他知道那是郝大姐在醫院外面掃馬路,他聽到了聲音后,對著醫院外面的馬路上看了看,他瞇縫著眼睛,在燈光下找著郝大姐,終于看見了郝大姐的黃馬甲,郝大姐那邊也停止了掃地,朝他這邊看,他抬了抬掃帚,算是在黑暗中和她打了個招呼,郝大姐也揮了一下手。

他掃著,干凈的地面在一點點增多,他希望在醫生護士們上班以前不要刮風就好了,那他掃過的地方就可以是干干凈凈了。耿總務有一次上班時看著被他掃過的干凈地面對他說,院長都表揚過他,說他地掃得干凈呢。他聽了,一陣喜悅,也不知道是院長在什么情況下和耿總務說的,想問問耿總務,可開不了口。想到這,他像吃了一個小小的定心丸,定著他的心,舒著他的心,他揮掃帚的手更有力了。

像過去在老家插秧時候一樣,一點一點地填補著白白的水田,一棵一棵,一行一行,站起來的時候,眼前已經是一片綠了,后面的空田已經越來越小了。插秧?范大早想到了在老家種田的時候,那是什么日子啊,他突然地想到了每年七月里的雙搶,那時候老家水田多,多是種雙季稻子,搶收搶種的日子人累得像牲畜。

一想到插秧,范大早又想起那件事情,他現在才知道,那是因為那時候鄉下人的日子苦,女人更苦。嫂子的日子過得就是那么糟踐。

那年生產隊插秧的時候,嫂子和幾個婦女在生產隊山塢里的一塊田里面插秧,范大早和隊里的幾個男勞力在塢外面的一塊大水田插秧,插的時候,只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他們前面的山塢里的幾個婦女,都是彎著腰撅著屁股對著他們,那時候,他還是生產隊長,是他分配她們去干的。這塊山塢里的水田雖然瘠薄,但面積不大,比外面的田要小多了,婦人家力氣到底小一點,全勞力也只有六分半一個工,就讓她們插小一點的田。

范大早記得,他偶然站起身,撩起衣襟擦汗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了嫂子的褲襠,嫂子的那條也是打了補丁的褲襠上有鮮紅的血跡,在青山綠水的田里,格外引人注目,好像還越來越多,嫂子好像不知道一樣,還在那里埋頭插著秧。他臉發燙了,雖然他沒有結過婚,但他知道,這兩天一定是嫂子該洗身子的日子。他想叫嫂子一聲,告訴她一下,可他想了想,又覺得那是不行的,這樣的事情做小叔的怎么說得出口呢?邊上還有這么多的人,何況他這個時候如果喊了嫂子一聲,邊上的人反而會注意嫂子褲子的。他四周看了看,這塊田里的幾個人都是大草帽卡頭上,正在低著頭插秧,好像沒有人發現。他知道,要是嫂子被他們這塊田的男人看見了,是什么話都說得出來的。那次,到底是范大早自己沉不住氣,不一會就直起身來擦一下汗,眼睛不時地瞥著前面的嫂子,又沒有辦法說出口,只好小心地等著薄薄的一層窗戶紙被哪個捅破。在他一邊插秧的扁叔看他站起了,也站起身擦了擦汗。

他看見扁叔笑了,還彎腰抓了一塊濕泥巴朝前面扔了過去。泥巴在他嫂子的身邊落下,濺了嫂子一身的水和泥巴,嫂子回頭一看是扁叔,高聲罵一句,也回扔了一塊泥巴。扁叔彎下腰來,捧了點稻田里的水抹了一下臉上的泥巴說,也不回頭瞧你的屁股,看鉆進了多少條螞蝗了,咬得全是血。這時,兩塊田里插秧的人都直起腰來,看見嫂子褲襠里的血了,一陣哄笑。嫂子這才轉身看著自己的屁股后面。她紅著臉,高聲地罵了兩句扁叔,咕嚕一聲說回去換褲子,還說自己快去快回,讓記工員不要扣自己的工分。

那次范大早雖然和他們一起也笑了一下,可自己還是有點難堪的,到底是叔嫂。以后的日子里,范大早的夢里面常看見嫂子褲襠里的那一片紅色,夢見了,就醒了,范大早就感到渾身燥熱,不應該這樣想,他想,老話是說長嫂如母的。這時,他掃著掃著,感到全身有一點燥熱了,他把罩在外面的藍色大褂子的扣子給解開了。

那時候家里真是窮啊,怎么能窮到那個地步呢?哥嫂的孩子太多了,都是半大小子,還是老話說的,“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家里每年都要預支隊里的口糧,是隊里有名的透支戶。范大早記得,自己也就身上穿的一條褲子,連個換洗的都沒有,就是人常說的,窮得沒有褲子穿。有好幾年的冬天夏天,穿的就是一條嫂子給補的褲子,那褲子到后來已經看不出是什么顏色了,膝蓋和屁股后面只是摞著補丁,把個褲子厚得向下墜,他每天穿褲子的時候,都是使勁地用布褲帶把褲子系緊,不然褲子就會往下掉。那時候生產隊的女人們喜歡和年輕后生瘋,在隊里干活休息的時候,她們曾扯過范大早的褲子,雖然沒有扯下來,可那群女人的笑聲,已經讓他臉通紅了。因為那條褲子從后面看,屁股處已經像從灶臺上拿下的一口鍋的鍋底一樣向外撅著的,弄得總是有人想從后面扯他的褲子。范大早那時候還是年輕后生,丟不起這個丑的。他時時刻刻注意著自己的褲子,把褲帶系得緊緊的。

父母過世的時候,范大早才十歲,就跟著哥哥嫂子過了。哥哥嫂子的一窩子兒女,大大小小五六個,眼一睜便要吃飯,范大早就早早地在生產隊里掙起了工分,幫著哥哥嫂子養家了。和在哥哥嫂子家干活一樣,范大早在生產隊里干活從來也是不偷懶的,春天里連續下雨的日子里,他還會扛一把鋤頭,穿著蓑衣頭戴斗笠到隊里的水田去轉轉,怕水大了,把隊里的田給沖了,后來還跟著村里的一個把式一起,學會了犁田,在隊里是犁田的好手。

不偷懶的范大早在那個年代當上了生產隊長,后來又入了黨,可終因家里窮,始終沒有娶上老婆。生產隊里的人對此是沒有好話的,說他的哥哥嫂嫂把他當牛使喚,卻不給他娶一房老婆。有媒人上門的時候,他嫂子就大聲說道,你看家里哪有錢給小叔子娶親,一大家子人,連一個周正一點的棉絮都沒有,灶屋里一到下雨就漏雨,連個翻瓦的錢都沒有,哪有錢給小叔子娶老婆呢?有口飯吃就不錯了,沒看見我們家是年年的透支戶么。

范大早到現在也不怨嫂子,那時候家里確實窮。可隊里人不是這樣說他嫂子。隊里人后來說,這個做哥哥嫂子的說家里窮得讓小叔子打光棍,怎么自己的大兒子在喜歡看豬狗交配的年紀里,就忙不迭地砸鍋賣鐵給他把老婆娶進了家門呢?后來,哥嫂的幾個兒子也都陸續成了家。

范大早最終沒有娶上老婆,四十出頭的時候,他的哥哥嫂嫂把自己的第三個兒子過繼給了范大早。到這個時候,村里人的閑言碎語早已說了幾籮筐,范大早卻感覺自己是有人養老送終的人了,自己在外面打工攢下的錢,也就有了去處了。后來他竟然像一個父親一樣,操心這個過繼給他的侄子,幫著他蓋房娶妻,到侄媳婦生了孩子了,他也像人家做爺爺的人一樣高興,逢人便說,又是一代人哩!又是一代人哩!但哥哥嫂嫂的這個三兒子,到底是和范大早一起住著長大的,過繼給他后侄子也改不了口,依舊喊叔,不喊爸。不喊就不喊吧,范大早自己也習慣了。

醫院大院終于掃完了,范大早感覺到有一點熱了,他將外面的藍色大褂子脫了下來,雪花飄到他臉上,他感覺到格外舒服,像小孩那涼涼的手掌,在撫摸著他的臉。范大早沒有自己的小孩子,那個過繼給他的侄子已經有了孩子了,孩子看到他回來的時候會伸出一只小手說,爺,你從城里回來了?給我果凍吃。

他知道這個雪是下不長的,他在路邊的一個臺階上坐了下來,從口袋里抽出了一根煙,這時候他特別想吸煙。看到自己的藍色大褂上每天都套著的“控煙監督員”的袖章,自己也好笑。耿總務交給他的另一個任務,就是每天要把大院里的煙頭隨時掃干凈,不能讓地上有煙頭。讓他看見來醫院看病和陪病人看病的人吸煙,還要上前制止,說現在醫院里的公共場合都不讓吸煙了。常有上面的人來檢查,和皇帝微服私訪一樣,不露面,看到有人抽煙,地下有煙頭就扣醫院的分。

煙怎么能戒掉呢?范大早想。煙它也就是個兄弟伙呀,是個伴呢。人在沒有事情、著急快活的時候,不都是想有個伴么?這個伴不就是煙嗎?不用和它說話,只要吸一口,舒暢著呢。醫院的醫生都說吸煙不好,郝大姐也讓他少吸煙,就少吸一點吧,要戒掉是難的。

天空墨汁般的黑已經被沖淡了,變成了藏青色,又變成了蟹青色,又變成了蛋青色。像是誰一直在往一鍋墨汁里緩緩地注著水,而且這個水越來越多,墨汁越來越淡。到天徹底亮的時候,那飄著的小雪也停掉了,散得無影無蹤。這三月雪,見不得天光似的,像聊齋里面在深夜才出來的漂亮女鬼。

范大早的早上從來就是這樣來臨的,也是這樣結束的。每次把這兩個大院打掃完以后,他都要坐下來歇一歇,吸上一支煙,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眼前的大院可真干凈啊,地下一個煙頭、一張廢紙都沒有。這個時候,他簡直想拉住一個走路的人,讓他停下來,看看這干凈的地。他幾乎每天都要這樣欣賞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就像他欣賞自己重新扎的掃帚一樣。他也知道,走路的人是誰也不會像他這樣欣賞這干凈的院子的。

只有在外面掃馬路的郝大姐能理解他。每天天還沒亮的時候,郝大姐就和他一個院里一個院外嘩嘩地掃上了,兩人要是離近了,就隔著柵欄杵著掃帚說兩句。因為天還沒有亮,兩人的嗓門都不大,一問一答地說著話,那沒要緊的話是黑暗中的一點火星,隔著柵欄,溫暖著心里空落落的范大早。

常常是這樣的,郝大姐和他說著話,會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了兩三個空的礦泉水瓶子,從柵欄的空當里扔了過來,夏天多的時候能有五六個,范大早彎腰默默地拾了起來,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臉,范大早自然是感激郝大姐的理解了,也有點不好意思。郝大姐自從前些年那一次看見他收集地上的礦泉水瓶子以后,也把掃地時拾到的瓶子留給他。范大早心里熱了一下,他知道郝大姐的經濟狀況也不是太好的,他想著,什么時候一定要給郝大姐買一樣東西,要么等她的女兒從學校回來的時候,買一盒那個廣告上的兩個半大小子喝的那種酸酸乳給她女兒。

郝大姐說,馬路只要天天掃,這地就不難打掃,要是隔兩天不掃,那就要費事多了。塑料袋啦,煙頭啦多出許多來。范大早點點頭,他知道,這是掃地人才有的經驗。

因為他每年清明都要請假回家兩天,回來的時候看醫院大院地臟了,不知從哪里來的這些垃圾,自己都看不慣了,覺得什么人真能糟蹋,他恨不得馬上就拿起掃帚把地掃干凈。郝大姐還說,掃馬路到秋天就要忙得多了,風一吹,葉子就落了,要不停地掃馬路才干凈。這樣的落葉大約有三個月呢。范大早點頭,又抬頭看看醫院里的黑黢黢的樹。醫院里種的多是香樟樹,還好,到秋天也不太落葉子。看看外面的馬路,想著郝大姐要比自己累多了。

和郝大姐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看著郝大姐穿著的黃馬甲前襟上面的兩道黃色的直杠子,這兩道杠子在燈光下特別地亮。郝大姐是講究的,每天掃馬路的時候都要戴著帽子和口罩。她還讓范大早也戴上帽子和口罩,說這樣掃灰太大了,把自己弄臟了不說,還會影響身體。范大早笑笑,說他不習慣戴口罩和帽子。

這樣,他已經和郝大姐比較熟了,也知道了郝大姐只一個人帶著女兒,女兒已經到外地上大學了,可他沒有見過郝大姐長的什么樣,只看見她的一雙眼睛。范大早感覺到,每次郝大姐在和他說話,都是用帽子和口罩間的那一雙眼睛和他說話。這時郝大姐悠悠地掃著腳邊的地,一邊問他,清明回去假請好了么?范大早說他們的耿總務總是要阻攔一下的,可還是會同意的。一年也就這一次么。郝大姐說,回去一次也不容易,就多待幾天。范大早說是的,他還要把黨費繳一下,再到村長那里去簽個字。這些郝大姐都知道,他每年清明回去,都會讓嫂子做一點青蒿粑粑帶回來,送給郝大姐,那是家鄉在清明時節才有的吃食,如果帶的多,他會給耿總務和老孫頭一點。

郝大姐這時候也想到了青蒿粑粑,便說,老范,那粑粑也不用帶了,已經嘗過味道就行了。范大早答應著,問郝大姐她女兒的情況。郝大姐說女兒還好,昨天還給她打了電話。

他手中的煙在忽明忽滅直至滅掉,他用腳踏了踏煙頭,然后又將煙頭撿起來,放到撮箕里,便起身了。

今天這個日子讓范大早想起來還是有點高興的。今天是他關餉的日子,雖然他早就盤算好了這幾個錢的用途,可還是莫名其妙地有點高興。清明他要回家上墳的,他要帶點煙酒回家,讓哥哥嫂嫂做人,散給村里的街坊鄰居,好歹也是在外面打工的弟弟帶回家的,況且一年只回家這一次。因為不是過年,可以不要買太好的酒,煙買紅三環也就行了,至于酒么,下了車,到縣城再去買,就買老家的酒就行了。另外還要把黨費繳一下,一年到頭就只是清明才回家,這也是一件必做的事情。這幾年過年的時候,范大早都沒有回家過,耿總務讓他在醫院里值班,說醫院里過年更要有人清掃爆竹屑。

村里出門打工的人很多,有的幾年沒有回家,也就不回村里繳黨費了。按說組織關系還在村里,并沒有轉走,怎么能不繳黨費呢?這要是在過去,就算是自動退黨了,這些人啊。上次見到扁叔,扁叔還悄悄地告訴他,讓他把組織關系從村里轉走,放到自己口袋里,也不轉到自己打工的地方,只在口袋里捂著,說這樣就可以不要繳黨費了。

范大早沒有那樣做,他想,真是人有百樣,自己又沒有犯錯誤,干啥不繳黨費?想想那時候,作為一個組織人士是那么地讓人眼熱,可現在,看這些人,繳黨費的錢都舍不得!

每年回家做清明之前,他都首先要把二百塊錢黨費準備好。自己要對自己有個交代,自己這一輩子雖然無兒無女,但總算是組織人士吧。范大早想,雖然都是黨員,但到底想法不同覺悟不同,到底人有百樣的。

過年醫院總務科室聚餐的時候,耿總務表揚了范大早,說了他一年來起早的辛苦。就有人向他敬酒了,范大早一高興,也多喝了幾杯。他看看一桌子人,都是醫院的工作人員,只有他是打工的,不由得挺了挺身體,他想到,他的這個待遇好像是醫院病房的護工所沒有的。他這天穿的是一件咖啡色的夾克棉衣,他也和桌上的其他人一樣,吃飯的時候把外面的棉衣脫了,掛在背后的椅子上,里面是一件帶藍色條子的黑針織衫。在別人向他敬酒的時候,他笑著說出了自己從沒有和人說過的一件事情。他臉對著耿總務,嗓門卻是對著一桌人說,你們別看我,我也是有退休工資的人,一桌人都靜了下來瞅著他,耿總務說范大早你斗大字不識一籮筐,你能在哪里高就過呢?范大早放下了酒杯,把脖子一梗說,嗯?你別看我這樣,我還當過幾年生產隊長呢。一桌人都笑了,說生產隊長能有退休金么?范大早說,那不叫退休金也算是退休補貼吧。耿總務問范大早的退休補助能有多少錢,范大早不吭聲了,耿總務又追著問了一句,范大早咕嚕一聲,不能和你們城市人比,但每年也有個三四百吧,我去年回家的時候,村長說村里的企業要是搞好了,我們這個退休金可能還要漲呢。

一桌吃飯的人又哄地一聲笑了。范大早回答耿總務的時候,倒不是因為錢少而氣短了,而是突然想起了自己每年的這筆補助,從未到過自己手里,都被他嫂子領回去了。想想雖然每月只有三十來塊錢,可還是能買上十包紅三環的,每年回家做清明的時候,村長還找上門來讓他簽字,因為嫂子不會寫字。村長是認真的,說嫂子摁的手印沒有用。這每年三百來塊錢的退休金范大早從來沒有享用過,他只是在心里對哥哥嫂子說,這退休金是我給你們的,雖然少,可是村里對我當生產隊長的獎勵吧,你們好歹要給我說說。想到這里,范大早有點不開心了,當著哥哥嫂子的面,到底說不出口,自己仰頭喝了一口酒。

想這些干什么呢?自己打工的錢,除了給那個過繼給自己的侄子一點,還不都給哥哥嫂嫂了。他們比自己的年齡還要大,現在都是快七十的人了,村里的田還在種著,只收一口自己的口糧,再也沒有多余的錢了。要買個什么的,還要問幾個孩子要,不也難么。

村里人都說嫂子待他不好,自己的表兄弟堂兄弟們也說他嫂子待他不好。可范大早從來沒有說過他嫂子。他十多歲跟著哥嫂長大,也親眼看過嫂子把給他提親的媒人趕出門去。過年的時候,家里殺年豬吃年飯,他親眼看見過嫂子做的下水,他嫂子只往幾個侄子侄女的碗里面舀,就是不往他的碗里舀一點,就像他不在這個家里一樣。可他不恨嫂子,他從來不恨,他少年時對嫂子的情愫是誰也不能告訴的,也是萬萬說不出口的,他說不出那叫什么感覺。

他記得小時候生產隊里來了一個唱小調的人唱過這樣一段,故事的內容范大早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小叔子吃嫂子的奶長大的,那個故事也是說小叔子的母親去世的早。是嫂子用自己的奶把小叔子喂大的,他知道那小叔子吃的是嫂子真的奶,小叔子是把嫂子當媽的。

小時候家里窮,范大早幾乎沒有上過學,后來當生產隊長的時候還學了幾個字。到現在,他上午沒有事情的時候,就戴著耿總務淘汰給他的老花鏡,坐在傳達室里面看早上的報紙。他認不了幾個字,也就是看看報紙的標題,他喜歡找報紙上的“胸懷”兩個字。他喜歡這兩個字,他也知道任何時候報紙上書上出現這兩個字的時候,都不是他所想的這個意思。不為別的,只是他喜歡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在他的心里,是一個包裹了千萬層的大秘密。這兩個字在范大早那里屬于他嫂子,在任何時候看見或聽見這兩個字的時候,他就想起他嫂子,現在自己都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不知道為什么想到當時的一些事情,心里還會怦怦跳。

嫂子那時候還很年輕。他記得過去隊里有人說過嫂子長得好看,說要是嫂子把臉洗干凈,頭發梳得光整一點,還是好看的,說嫂子的臉就是做戲的那小旦的臉,巴掌大,眉眼還長,細眉細眼的。范大早想象不出來,嫂子能和做戲的小旦像?他很少看見嫂子整齊過光鮮過。那個時候隊里人都是忙著上工下工,田里地里,灶臺豬圈,女人家也都是穿著補丁衣服,除了過年那天,平時是沒有像樣的衣服的。范大早記得嫂子始終是拖著兩條長長的大辮子,這個辮子成日里毛毛的。嫂子常是忙得連梳頭的時間都沒有的,只有下雨天,不用出工的時候,才看見嫂子梳頭。嫂子梳頭的時候總是狠狠地咬著牙齒,用她的那個斷了好幾個齒的梳子,從頭到尾地一頓一頓地梳著她的辮子,很長時間才能把那頭發梳通,頭梳完了手里總能捏著一綹頭發。這樣,嫂子的那一對長辮子,才難得地光溜一天。

很長一段時間,范大早甚至沒有覺得嫂子是女人,那對長辮子好像從沒有點綴過嫂子,倒像是生出來拖累嫂子的一對怪物,都拖累著她,除了她的那些孩子,還有她的辮子。那時候他自己對女人也沒有什么概念。

那時候,范大早下工回來也是要幫嫂子做事情的。常常是下工回來,鋤頭往灶屋的墻邊一放,到水缸前用葫蘆瓢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喝下去后,就被嫂子叫到灶前幫她燒火,挑水,攪拌豬食。

那次他記不得自己多大了,可能快二十了吧。嫂子看見他下工回來了,便讓他來替她燒火,他坐到了嫂子讓出的灶門口的一個小板凳上,嫂子用腳攏了攏灶前堆著的油菜秸稈,然后又伸手到煙囪邊的臺子上面去拿吹火筒。就在嫂子伸手的當兒,坐在小板凳上的范大早一抬頭,從嫂子的衣擺下面往里看見了嫂子的一個全新的世界,那個世界那么生動鮮活,讓勞累了一天的范大早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有些懵,像酒喝多了的時候有一股勁在往頭上沖。嫂子的面容早已看不出顏色了,嫂子的衣裳也都是破舊松大的,范大早沒有想到,嫂子的衣裳里面還有著這樣一個世界,他知道,這就是那個小調上唱的那個所在。這一刻,嫂子在他的眼睛里變成了小調里的嫂子了。

可現在范大早無論在家還是在隊里,都算是一個年輕后生了,早已不需要奶水了,他需要的是嫂子燒的飯,可是這一會工夫,他對嫂子的這個世界產生了異樣的感覺,他窘在那里,臉憋得通紅,心卻是柔軟得要化了,他甚至想變成小調里唱的那個生下來母親就死去的那個小毛孩,可以暢快地吃著嫂子的奶。

嫂子把吹火筒遞給他的時候,他依舊是愣在那里,嫂子就用吹火筒敲了敲他的肩膀,叱道,愣個什么神,火就要滅掉了,還不趕快吹,也不看看日頭,飯要再不燒好了,一家人吃個屁!

這個世界就定格在范大早的腦子里了,范大早后來只是在當時報紙關于農業學大寨的報道里,看見了“胸懷”兩個字,就給嫂子展現給他的這個世界起了這個名字,這兩個字只是在他青春年少的夢境里,是任何人都不能說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一次在用連枷在麥場打麥子,嫂子將連枷遞給他的時候,他的肩背無意中觸到了嫂子的胸懷,他幾乎是打了一個激靈,那是一個溫軟的母親般的世界,它不應當出現在打麥場上的,它應該……范大早的遐想還沒有展開,嫂子卻哎呦一聲,用手捂著胸前,叱責道,碰見鬼啦,那么猴急,也不看著點,把我撞得生疼。

嫂子對他說話總是在呵斥,哪怕是他當生產隊長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她對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也是這樣說話,他知道因為嫂子總是在忙,從早到晚隊里家里,灶屋豬圈,總是沒有停下來的時候。一次,也是生產隊里六月星的雙搶,割完稻子回來已經是半夜了,暑氣仍然沒有退去,孩子們都汗津津地睡了。嫂子最后一個洗完澡,端著木頭澡盆從灶屋里出來倒水的時候,換上的是睡覺穿的,一件洗得薄得透肉的舊衣服。她吃力地端著澡盆出來,那衣服的衣襟卻是沒有扣上扣子的,衣襟就這樣敞開著,剛好范大早從河里洗澡回來,迎著面,嫂子的胸懷竟是那樣的一覽無余,范大早看愣住了,他嫂子卻才意識到,這個小叔子也是在田里地里忙到現在,而且,他從來都不是在家里洗澡的,而是在河里洗澡。自己以為他早睡了,卻不想他也搞到現在才從河里回來。看見小叔子的眼神,嫂子并沒有放下澡盆來扣衣服扣子,而是吃力地端著澡盆一邊繼續從范大早身旁走過,一邊發狠地說,看你娘的鬼,我看你眼睛珠不想要了!

范大早跟哥哥嫂嫂過的那些年,已經聽慣了嫂子的斥罵,可范大早不恨嫂子,人家說長嫂如娘,范大早有的時候也就把嫂子當娘了,他渴望能像孩子一樣在嫂子的懷里靠一下。

呵!現在還想這些,自己都是六十來歲的人了,嫂子都已經七十歲了。十多年前范大早剛出來打工的時候,是給人家早點店幫忙,早早晚晚地忙了大半年,第一年回去的時候,還給嫂子買過一件衣服呢,紫紅色閃光滌綸外套,范大早是個老實人,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為女人買東西,也是最后一次買。那時候嫂子也老了,拿起范大早買的那件衣服,還是激動的里里外外地翻了幾遍說,看著色真好看,還亮著呢。又說,你糟蹋錢了,我哪要穿這么樣好的衣服。說著,嫂子把那件衣服整齊地折好以后收了起來。

以后回家的時候,他就沒有給嫂子買過衣服了,每年都是帶錢給哥嫂。嫂子說話也早已經沒有年輕時候那種神情了,嫂子的眼睛不行了,他回家的時候,看嫂子總是瞇著眼睛,微微地抬著頭,像是要努力地聚精會神的樣子,范大早形容不好,總覺的嫂子這個樣子不知道是不是耳朵也不太好使了。嫂子快七十了,到底是農村里的人,七十就這樣子了,讓霜給狠狠地搓過一般,人也小了一圈。他看到醫院里有的退休的醫生護士,也是快七十的人,哪看出來啊,真是顯年輕呢。

一沓子錢,是范大早一年的薪水攢下來的,他問耿總務要一個舊信封,把錢裝在里面,他回家交給哥嫂的時候都是當著侄兒侄女面的,哥嫂接過去的時候臉上都是訕訕的,到底是自家兄弟,一輩子一個人,現在對自己比兒子還要好一點。

快到八點了。已經有醫生護士陸續地開著車騎著車來上班了。他們都不會在意這個打掃干凈的地面的。還是郝大姐說得對,要是連續幾天沒有人打掃,看他們會不會發現?那個時候,他們就會發現那地下那么臟的,一個塑料袋一個煙頭都會礙他們眼睛的,他們已經習慣了干凈的地面了,習慣成自然了。范大早抽完一支煙以后,又把兩把掃帚扎成了一把,然后起身,他扛著掃帚準備回到他的小房間里去吃早飯。

這個時候,他發現穿著黃馬甲的郝大姐還在掃地,他有點奇怪,平時郝大姐的頭子也是讓他們在天亮以前一定要把地掃完的,今天怎么掃到現在還在掃呢?他扛著掃帚來到了馬路邊,隔著柵欄,叫住了郝大姐,問她今天怎么掃到現在,難道又在掃第二遍么?郝大姐停下來告訴他,他們的頭子讓他們今天要把馬路掃兩遍,說今天可能有個中央領導要來這個市里視察。什么?中央領導要來?就是每天看的電視上的中央領導?范大早聽了,莫名其妙地有點心跳了。他問郝大姐,那這個中央領導叫什么名字呢?郝大姐說,我哪里知道呢,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來呢?說著她對范大早身后的醫院大院看了看,又繼續掃地了。

范大早聽到郝大姐說的這個消息后,心里像是揣上了一只蹦跳的兔子,他忍不住面帶笑容地往樓頂上的小房子走去,走了兩步,又朝四周看了看,想道,呵,一個醫院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消息,這個時候,誰要是熱情客氣地和他打一聲招呼,他就會忍不住地把這個重要的小道消息告訴誰的。可一大早上班的人都是匆匆地走著,醫生護士里面本來也沒有幾個認識他的,病區的護工又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他看見,食堂的老孫頭推著送飯車向他走了過來。

醫院的臨時工里面,范大早和老孫頭算是熟一點的,老孫頭雖然是有家的,可也是在醫院的食堂干了不少年了,一個人住在食堂邊的一間小房子里,范大早沒有事情的時候,常去老孫頭那里聊天聽小倒戲,或是看看電視。

平時老孫頭是不用到病房開飯的,只有哪個科室的護工人手不夠用的時候,才需要老孫頭推著開飯車到病房開飯。老孫頭看見范大早,就故意把那送飯車向他推過來,不銹鋼的送飯車推出來的時候,嘩啦嘩啦響得很,甚至說話都聽不見。老孫頭對范大早笑著,一直把車推到他的身邊也沒有停下來。

范大早一把扯住了老孫頭說,老孫頭,你聽我說,今天一個中央領導要到我們這里來。老孫頭掙脫了范大早的手,依舊嘩啦嘩啦地推著車子,他對范大早說,你說什么?時間不早了,我要開飯了,你不知道,去遲了人家病房要提意見的,你晚上到我那里來看電視吧,要么聽小倒戲。

病房開飯車的聲音太響了,以至于范大早也沒有聽清老孫頭在說什么,他看見老孫頭一邊推著開飯車一邊說著話,只看見他嘴巴在動,一點也沒有聽見范大早在說什么。他放走了老孫頭,有點失落地對周圍看了看,然后,硬是把這個熱乎得呼之欲出的重要的小道消息給咽了回去。呵,范大早感覺,特別想說話的時候,咽下去了也是不好受的。

他覺得老孫頭也不配知道這個消息。誰配知道呢?只有他,耿總務了。耿總務要是聽到了這個小道消息,一定會奇怪他怎么知道了。呵,瞧不起我范大早是怎么著!范大早臆想著耿總務的眼神,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應當回耿總務一句什么話好了。

范大早回到病房大樓上面的小屋子里,用一個舊的電飯鍋下了一點面條,他又來到平臺上,平臺上的幾個破壇子色拉油桶都給他種上了蔥蔥蒜蒜,他挑長得長一點的蒜掐了幾個下來,在自來水沖了一下,就用手掐了掐就放到下好的面條里了。范大早喜歡吃蒜,下面條他更是離不開蒜,面條下好后他又在里面放了一小勺自己做的辣椒醬。

忙好后,范大早就坐在一個舊的小竹椅上,端著小號鋼精鍋吃面條,稀溜稀溜地往嘴里扒著。那個小號鋼精鍋和他臉對著臉沒一會,范大早淺淺一小鍋面條就給他吃完了。他用筷子把鍋里的最后一片綠色的蒜葉送進了嘴里以后,打了一個心滿意足的飽嗝。他站了起來,莫名地有點高興,順手扯起了手邊一塊布將嘴巴擦了擦。真好吃,范大早想,這樣的早飯吃一輩子也不會吃厭的。

范大早不是沒有吃過好東西的人,在炸油條那個早點店打工的時候,油條和糍粑是有的吃的。可范大早也沒有覺得有自己下的面條好吃,關鍵是那幾片蒜葉和一勺自己做的辣椒醬。

上午的這會子范大早是可以歇一歇的。他伸著一雙腿,雙手抱著后腦勺想了一會,覺得要真是一個中央領導要來的話,那還了得。按說,醫院這一帶中央領導是不會來的,又不是市中心,來看什么呢?中央領導一定不會來檢查戒煙的事情的。范大早抱著腦袋就這么想著的時候,又向后仰了仰,舒服地晃動了兩下自己的身體,打了兩個響亮的飽嗝,他身下的小竹椅吱吱喳喳叫成了一片,像是在溫和地抗議,又像在溫和地奉承。突然,范大早坐直了身體,不過,話也難講,要么郝大姐的領導怎么會讓她們把地下掃兩遍呢?這可是不常有的事情,醫院的院長一定都不知道這個消息,耿總務一定更不知道。

呵,中央領導要來,那就是電視上一天到晚看的領導要來了,能看見真的人了。

上午,是范大早可以自己掌握的時間,沒有事情的話,他可以休息休息的。今天,他卻覺得一點也不累,也沒有往日里的瞌睡,只感覺喉嚨口給郝大姐說的那個小道消息堵著慌,可碰不著合適的人他還不想說。

于是,他找到了一個老孫頭給的咖啡色的有檐帽子戴到了頭上,帽子的前面有天馬旅行社的字樣,那是老孫頭拾到的,里里外外看看是新的,就給了他。他拿著撮箕和掃帚來到了樓下的醫院大院里。

上午的醫院不是范大早的世界,川流不息的是病人和身穿白大褂的醫務人員。還有,就是想往醫院里面停的小汽車,以及攔著汽車的門衛。

范大早坐在醫院行政樓一邊的臺階上,看著這一切,恨不得提醒所有的人,你們腳下這干干凈凈的地盤是我范大早掃的。

這時候范大早看見系著黑色皮圍裙的老孫頭在到處張望,便笑著緩緩地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褲子屁股后面的灰,叫道,老孫頭,在找誰呢?

老孫頭聽見了,忙往范大早這邊跑了過來,說道,你這家伙今天怎么跑到這里來坐著,到樓上你的小房間門又鎖著,今天關餉你忘了,倒有這閑情在這里坐坐,你不是等著錢回家做清明么?說著就從褲子口袋里將一卷錢遞給了范大早,說,我那菜才切了一半,他就急急忙忙地回到食堂里去了。

醫院的臨時工里面,食堂的老孫頭小時候念書要念的多一點,是高小文化,因此,耿總務就將臨時工的工資交給他發。這時范大早拿著錢,回到了自己住的屋子里。

范大早找出了自己裝錢的那個信封,蘸著口水,將錢數了一遍。一陣驚喜,多了一百塊錢。再數一遍,還是多了一百塊錢。范大早想,這個老孫頭,莫非傳說的這個月加工資了就真的加了?那老孫頭也不告訴自己,就火燒屁股地走了。就這幾個錢,再數一遍還是多一百,范大早有點高興了,一百塊錢,可以給郝大姐女兒買一樣什么東西了,就是給郝大姐女兒買東西都用不掉。或者是給郝大姐買樣東西,買什么呢?范大早想了想又自己搖了搖頭,算了,別給郝大姐買了,郝大姐是個好人,自己給她買東西,多少有點冒犯似的。他摸著這一百塊錢,想到這錢是天上掉下來的,也該是好好地犒勞一下自己的。平時自己的那點錢總是想到老家的哥哥嫂嫂,還有過繼給自己的那個侄兒,自己總也舍不得用多少。這回,這一百塊錢,可以買幾斤牛肉回來燒燒,放點自己種的茴香,再買兩瓶好一點的酒,和老孫頭喝它兩杯。或者,到商店去,買上一個好一點的收音機,現在自己這個收音機已經壞完了,用膠布貼著不說,一打開就吱吱啦啦響,想聽一段小倒戲,里面就像三十晚上千家萬戶在遠處放爆竹似的。嫂子,還有嫂子,這一百塊錢,蠻可以給嫂子買一雙不錯的鞋的。嫂子老了,可能一輩子也沒有穿過什么好的鞋子吧。哎,怎么又想到了哥哥嫂嫂。

挨著個想了一通后,范大早到底還是拿著那一百塊錢來到了食堂找到了老孫頭。老孫頭正在食堂切菜,看他來了,笑嘻嘻地說了句什么,范大早一點也沒有聽見,全被他手下的刀子給切斷了。這里他問老孫頭,這個月加工資了么?老孫頭停下了手中正切著的菜,對他說,豬八戒做夢娶媳婦了吧,哪里聽說加就加了呢。范大早說,那就是你給我加的工資?老孫頭說,怎么?你想錢想癡了,我給你加什么工資啊。范大早從口袋里拿出了一百塊錢說,看看你的錢少不少。老孫頭這才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卷錢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笑著對范大早說,是我的少了一百。

老孫頭接過了范大早遞過來的一百塊錢,對范大早耳邊說,中午別吃飯,上我這里來,我今天托人買了一個豬頭,等一會在食堂的鹵罐子里鹵一鹵,我們搞點酒喝喝,豬頭那點活肉下酒最好的。

范大早突然興頭很高地想對老孫頭說點什么的,看見老孫頭在那里忙著,又沒有說出口。他又覺得對老孫頭說好像不值,大材小用了點,告訴誰呢?想想也只有耿總務了。

他離開了食堂,往醫院的總務科走來,滿心希望能和耿總務邂逅的,如果特地找到耿總務說這個話,好像有點不上道,像個小孩子,巴巴地想得到大人的表揚似的。可一直到了門口也沒見耿總務。還是忍不住推門問了一下,人家回答耿總務在開會。

中午,范大早提著一瓶明光大曲和兩瓶啤酒來到了老孫頭的住處。老孫頭看到他的這種搭配笑了笑,搖了搖頭,他知道范大早的習性,喝白酒的時候總是喜歡兌點啤酒。

老孫頭拿出了一個小的舊錄音機,又在一個紙盒里翻找著小倒戲的磁帶,問范大早想聽什么,范大早說《休丁香》。老孫頭說,又聽《休丁香》,還是《討學錢》好聽些。范大早說,聽《休丁香》吧,《休丁香》可是毛主席都聽過的。

范大早和老孫頭,中午就這樣慢慢地喝著酒,吃著豬頭肉,錄音機里放著丁玉蘭唱的《休丁香》,他們兩人說著話,什么都說到了。漫無邊際,有一搭沒一搭,東扯西拉,范大早有兩次是要告訴老孫頭中央領導要來的事情了,話都到了嘴邊,又被老孫頭的什么話搶了過去。老孫頭把手一揮,說老范老范,你別說,你聽我說,他說了半天還是說那個小倒戲《秦雪梅觀花》,說那個秦雪梅的扮相有多好,嗓子有多好。范大早知道,老孫頭喝了點酒話就多了,還嗓門大,說起話來不讓別人插嘴,一年到頭的話就在喝酒的時候說掉了。這人,就這么不耐酒,范大早想。

兩人這頓飯吃了好幾個鐘頭。范大早想說的那句話,到底沒有機會說出來。

有人跑到老孫頭這里來找范大早,說耿總務到處找他,原來他在這里喝酒呢。范大早也沒有問什么事,把杯子里的一點酒喝掉后,就跟著來人匆忙地走了。

耿總務老遠地看見范大早來了,皺著眉頭說,老范你中午還到哪里去灌黃湯了?范大早說在老孫頭那里。耿總務說,馬上檢查控煙的人就要來了,你先把醫院地下的煙頭掃掉,然后再看看那兩個露天的“吸煙區”的牌子有沒有放好,要是沒有放好,就把它放一下,抓緊啊,檢查的人馬上就到了。

范大早知道醫院是上面規定下來的“無煙醫院”,常來檢查的,要是不合格,就要扣分的。這兩個吸煙區,是想過煙癮的人的吸煙處。想到這里,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半包煙。

范大早走了一圈,掃掉了幾個煙頭后,看看太陽已經偏西了。也不知道檢查的人來了沒有,看見剛才耿總務對他說話皺著眉頭的樣子,再也不想把那個消息告訴他了。自己白白地在心里抬舉了他這么大半天。呵,看耿總務那樣子,到醫院來檢查控煙就把他急成這個樣子,要是知道中央領導來了,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呢!

范大早還是打著酒嗝,挨著個檢查了兩個露天的吸煙區,走到醫院一角的一個吸煙區的時候,看到一個牌子后面的撐子壞掉了,有半個門大的牌子倒在了地下。范大早看看后面的撐子也不見了,牌子豎不起來了,他只好搬起了那個牌子,想到醫院外面找個地方修一下。

還沒有走到醫院門口,范大早就遠遠地看見耿總務和幾個人往醫院里面走來。耿總務一邊走一邊和他們說著什么,范大早想,糟了,一定是檢查控煙的人來了,自己手里的這個牌子暫時不能拿去修了,要到檢查完了再說了。他趕緊拿著牌子往回轉。回到位于醫院一角的吸煙區那個碩大的煙灰缸邊上,手里的牌子怎樣才能豎起來呢?看樣子耿總務和檢查的人就要過來了。范大早急中生智,將牌子的底下用兩塊石頭抵著,自己就坐在地下的石頭上,讓牌子靠在自己的背上。這樣,遠遠看上去,還以為牌子好好地放在那里呢。

范大早就這樣用自己的背抵著牌子,好在牌子也不重,他好像聽見耿總務和人說話的聲音,一定是他們走來了,范大早聽耿總務說過,要檢查這兩個露天的吸煙區呢,說醫院是“無煙醫院”,想吸煙的人到這里來吸,病房和辦公室是不讓吸的。要說也是,要是沒有吸煙區的牌子,人家怎么會看見比垃圾桶還要大的一個煙灰缸呢?

過了一會,耿總務的聲音又遠了,好像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了,他們上哪去了呢?范大早不知道,他也有點著急了,但知道自己這一會還不能起來,堅持一下吧,不能讓人家看見自己呢,要是讓檢查的人看見一個人坐在牌子后面撐著牌子,成什么呢?那耿總務的臉也沒有地方擱啊。檢查的時間不會太長的,自己這會是不能動的。

過了一會了,還是沒有聽見人來。范大早雙手扶著牌子站起來對著醫院大門那邊張望了一下,好像聽見了許多人的說話聲,看看手表,現在還沒有到下班時間,一定不是醫務人員下班了,很可能是檢查的人還沒有走。他又在牌子后面坐了下來,用雙手將背后的牌子扶了扶,生怕牌子歪了。

有點著急了,范大早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根煙吸了起來。又覺得頭有點暈,捶了捶自己的額頭,到底是中午在老孫頭那里,酒喝得多了一點,現在總感覺到有點瞌睡了。

范大早兩手籠著袖子坐在地上,讓那個牌子靠在自己身上打起盹來了。

郝大姐說的那個中央領導也不知道來沒來,也可能今天不來,明后天再來,自然,中央領導應該是不會到醫院來的吧?真要是到醫院來那還不傳開了?到現在也沒有聽到誰說起過,好像別人都不知道這事情,醫院里沒有人知道,只有他范大早知道。模模糊糊之中,他看見那么多人聽到了這個消息都在大驚小怪,議論著,獨有他范大早沒有,只是點頭笑笑而已。

這會,范大早都懶得告訴耿總務了,更不想告訴老孫頭。倒是遠遠看見自己的嫂子走過來了,嫂子好像年輕了一點,仔細一看,怎么完全是年輕時的模樣?穿的是自己給她買的那件紫色的閃著光的衣服,說話還是像年輕時候那樣不耐煩,對著范大早說,大早,你說你想和我說句話,說的是什么?你想說什么倒是快說啊,我是沒有那么多工夫聽你說廢話的,一家子的鍋要燒,豬要喂,地要掃,衣裳要洗。范大早點點頭,又不想讓旁人聽見,看看四周,于是就湊到嫂子的耳邊說,告訴你吧,嫂,那個掃馬路的郝大姐告訴我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說是這兩天,有中央領導要到我們這里來呢。

范大早感覺有人扯他的袖子,一陣暖和的甜美給什么刺破了似的,原來他睡著了,正在做夢呢。睜開眼睛一看是老孫頭在拉他的胳膊,耿總務也在邊上,他們倆扶著那個牌子,一人一邊地想把范大早拉起來。他抬頭看看天,天都要黑了,范大早這下徹底醒了,剛才是夢,夢里他把這憋了一天的話告訴他嫂子了。

耿總務把他身后的牌子拿掉了說,老范,天都快黑了,快回屋睡吧。后天就是清明了,你明天收拾收拾回家吧,這次,在家不要著急,在家多待兩天再來,醫院里的衛生我會安排人來打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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