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約會的時間改為二月一次了,主要是曾越,覺得別處更需要他。
可是剛剛才見過半月,曾越打來電話,說他想見我。
我正在寫作,雖然沒什么靈感,但是每天必須敲出點文字安放自己。
晚上江邊茶座見吧,黑,別人看不清你。我說。
現在可以嗎?曾越迫不及待。我關了電腦,有些摸不準曾越要說什么?但還是有一種隱隱的激動,為一次可能出乎意料的談話準備好足夠強大的心智。
什么地方?
隨便。我詫異他說隨便,從來都是他首先找好一個夠黑的地方,再打電話給我。
那沙灘長廊見。我脫口而出,帶著一種惡作劇。對于習慣在黑暗中坐著的兩個人來說,把心靈的秘密曬在陽光下需要勇氣。我想看他有沒有勇氣。
沙灘長廊在江邊上,我到達時,已經坐了一些人,打麻將的是多數,尤其是女人。我選擇最后一個位置,曾越要到達這個位置,必須穿過那些女人的目光。我內心涌起一種小小的得意,看看曾越是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在女人心中有分量。
果然生動。曾越不停地接受那些女人眼光的撫摸,甚至有人站起來和他握手。曾越今天顯得特別冷傲。走向我的曾越,一時間滿足了我做女人的虛榮。陽光下的曾越算是個風度翩翩的男人。
曾越坐在我對面,卻像個害羞的男人,他的眼光不肯與我對接。
在你面前,我像被剝光了。他說。
你是醫生,不剝光也知道藏著的器官血管,小到細胞。我說。其實我也有些難為情,對于這種陽光下的見面,是考驗他也是考驗我自己。
但是靈魂是遮著的。你看得清我,我卻看不清你。
我是牧師啊。
黑天使。曾越說。我們都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曾越把眼光給了只有幾只飛鳥的江。
我等著他說下去。曾越打破秩序的約會,也許有出人意料的事情。為了讓他有勇氣,我要了一瓶干紅。
曾越開始喝酒,還是不肯把眼光給我,甚至碰杯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望著江上某處。江水在陽光下升騰起一層水霧,對岸的高樓像蜃樓似的恍惚。我總是在這種陽光強烈的天氣覺得一切像假的。我和曾越如此近地坐在一起,卻覺得不如黑暗中他離我更近。黑暗中的那個曾越才是真的,他敞開的靈魂里,我看到自己。
曾越不說話,只是喝酒,我耐心地等待,也同樣望江。江面上兩只鳥上上下下纏著飛,有個男人在拍照,并高聲對他的女伴說,情人鳥。
曾越的眼光也追著那兩只鳥。我說,有些事并不是我們看見的樣子。眼睛和鏡頭一樣只攝下表象。誰說那是情人鳥,也許本來就是陌生的,遇見了,說說話,各自回到原點。
曾越望我一眼,他的眼睛里有許多內容。他說,在陽光下看你,真的很陌生。
其實我和你就是像兩只陌生的鳥,遇見了說說話。而我正是那種可以在暗處諦聽的人。我說。
曾越重復了一句陌生,然后直直地看著我。說,如果你說的是假象呢,或許那就是一對情人鳥。
我重復了他的話,陽光下看你,真的很陌生,好像我們只是在另一個時空見過。
曾越不說話,陌生這個詞傷了他,也傷了我自己。靈魂的敞開與傾訴,接納與諦聽,長達十年,我們的心曾在黑暗中互相觸摸。
曾越幾乎喝了一瓶紅酒的三分之二。黃昏已經來臨,打牌的男女大都撤退。曾越有些醉了,故作輕松地講些笑話,但是掩蓋不了他的心事。
我問他是否找個黑暗的地方?
沒有黑能容下這樣的丑惡?一個叫李芬芳的女人,說我對她性騷擾。怎么可能,想起就惡心,你說怎么可能?曾越很激動,聲音越來越大。
我警惕地看一眼周圍,只有沙灘長廊的老板娘從遠處望著我們。我知道曾越已被職業宮刑,面對這樣無稽的指控,不僅荒唐更令一個男人難堪。
你知道我,只有你知道我。曾越說著說著,有些哽咽。我想伸出手撫摸他,可是遠處或者不知處的眼光,讓我的手停在半空中。
2
十年前,經歷一場情感劫難,我從供職的小城離職,流浪到這個城市時正是夏天,三江匯合的氣勢震懾了我。一段時間我天天在一個叫肖公嘴的地方喝茶。肖公嘴正對岷江、青衣江和大渡河,三江匯合,水天相連,是個看水的好地方。就是在那里,我見到曾越。他總是在人們都要散去的時候,來到江邊,泡杯茶,而且要茶老板關了燈,獨自面對漸起的黑暗。他不說話,只是對著三江發呆。他的白襯衫像暗夜的月亮,暈得周圍染上一層薄薄的光。我就在光里坐了許多個晚上后,他問我是哪兒人。我只說外地,多遠的外地,我等著他繼續問我。他卻不問了。他讓老板把遠處的燈也關了,老板不樂意。他問我可不可以跟他走。我很茫然,這個城市于我是陌生的,我只是想來看看大佛,因為三江讓我多留了幾天。我不知道他目的何在,但是他英俊的外表讓我有些猶豫。他說,女人這個時候是不是總想到性。他的坦誠反讓我無語。他又說,性對他來說很簡單,俯拾皆是。只是想說話,對一個外地人。走了,話就丟在風里。
我喜歡他說話的語調,不緊不慢還有那么一點淡淡的憂傷之類的東西。我跟著他轉了很久,可他說沒有找到黑。黑才會給他勇氣。讓我留下號碼,說找到了打電話給我。
鬼使神差,就因為等他找黑,我在這個城市留了下來。給一家都市報寫情感專欄,維持簡單的生活。在這個城市我并沒有什么朋友,很多次因為寂寞真想離開了,但是想到那個找黑的男人,我過著一種看來很虛幻的等待的生活。
大約一個月后,那個電話終于打來,我還留在這個城市的事實讓曾越有些意外,他說黑到處都是。
我們在一家酒吧的獨立包間里見面,他把座燈擰到最小,我心跳加速等待他要舉行的儀式。他問我做什么工作,我說寫作。他說寫作好,身心都自由。我笑出了聲,說那是你沒有寫作。他問我寫些什么,我說愛情。他哼了一聲,說討厭愛情小說。語氣有點咬牙切齒。
你的情死了?我強調一個死字。
活著,活得茂盛。他說。
愣到我無語。
我愛那些女人。他把座燈微弱的光也滅了,我們坐在黑暗中,我看不到他,他也看不到我。黑暗中的對坐,讓我覺得新鮮又緊張。
可以信任你嗎?
至少我信任你。我說。
曾越說他必須信任一個人,就像信任教父。我聽見他搓手的聲音,等待他說下去。
他說,原來也看小說,特別是描寫性愛的,但是做了醫生,特別是男婦科醫生之后,不敢看了。
他說,他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選擇當婦科醫生。當那些女人裸露大腿躺在檢查床上,等他去做檢查,他是慌亂的。他的手碰觸她們敏感地帶,她們因為痛疼而呻吟,他就會心驚肉跳,生怕那些女人跳起來指控他。他一邊告誡自己,端莊無邪,把器官想成機器零件,一邊又想起一些諸如雪白、凝脂、曼妙一類的詞。尤其是年輕飽滿的身體向他敞開的時候,性愛小說里的文字一行一行地跳出來,他心跳加速,自然勃起,身體被旺盛的情欲熾烤。他每天都在與自己作戰,把自己弄得心力憔悴。
下班的時候,其他科同事開玩笑地問一句,這一天讓多少女人脫了。他嘴上說羨慕就來當實習生,臉色卻是紅的。有時候朋友們一塊兒喝酒,有人一本正經地問他,女人那地方是不是真的都一樣。他嘴上罵流氓,卻下意識地捏緊了做雙合診的兩個手指,覺得手上的感覺有些異樣。他說這樣的時候多了,他就想逃,不想參加朋友間的聚會。可是妻子不放過他。妻子偶來興致,要曾越把她當病人,她張開雙腿躺在床上,要他做雙合診檢查,然后突然拉著他的手,要他。曾越很瘋狂,腦子里閃過的是白天某個女人的線條。到了白天,夜晚的情境加深了進一步的幻想。再去夜晚,有所悟的妻子總是問他別人和她的是不是一樣。
這種工作對男人是一種酷刑。他說。
我不知道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是盡頭?曾越把手關節弄得啪嗒地響。
男人都是情欲的動物。可你是醫生,醫生!我不知道生誰的氣,憤憤地說。
曾越說你了解男人嗎?我現在就臆想你躺在檢查床上的情景。
你無恥。我竟然愚蠢地相信一個男人,并且坐在黑暗中,說信任他。我站起來拉開門,光線溜進來,照亮曾越急紅的臉。
曾越關了門,把我按回座位上,說對不起。請求我聽他把話說完。他說對一個溺水的人,不拉一把,這個人不是純粹的人。
我坐下來,以一種旁觀的心看他如何表演。
他說他首先是男人,然后才是醫生。一個漂亮女人,脫掉她的衣服,全部的私密敞開,手伸進她溫熱的深處,她眼睛半閉,輕輕地張開了嘴,再有定力的男人也不會無視,但是他努力讓自己表面上不動聲色。如果她主動拉你的手在她的私處停留,你會無視么?
有這樣的女人嗎?我表示懷疑。
你不知道并不表示沒有?曾越說。
好多次,他轉身進了衛生間讓自己噴涌而出。可他無法原諒自己,無恥,卑鄙,下流,他用這些字眼罵自己,甚至想過騸了自己。曾越在黑暗中快速說。
我頹然地陷在黑暗中,曾越的傾訴超越了我的人生體驗,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曾越不說話時,兩個人在黑暗中的靜坐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臆想我是他病人,我也在臆想他是我的醫生,我的臉在黑暗中燒紅。只是用不知羞恥掩蓋么,人的思想真是很奇怪,生命本能的沖動怎樣才會有一個好與壞的分水嶺。
我擰開一點燈光。曾越還是關了。他說黑暗才能給自己一點勇氣。上班的時候,他總是把燈開到最亮,檢查室也好,辦公室也好,他的燈比其他科室都亮,他讓光亮照進內心的齷齪,可是最后發覺還是只有黑能讓他心與身都平靜下來。
曾越說謝謝你,讓我說出來,聽我說出來。
能聽到一個人的內心,也算是幸運吧。我說,其實這并不是我的真心話。我并不想這樣了解男人,道貌岸然總比赤裸裸好。想念的本身比本能的沖動更令女人動心。
本來光從門外伸進來一只腳,黑被稀釋了的,可是因為曾越的話讓黑更濃稠了。
曾越留下一個電話號碼,在黑暗中帶著黑走了,留我在光亮中想著黑,好像突然看到靈魂剝去外衣,祼著尖嘯。
在黑暗中我把曾越的電話號碼弄丟了,但還是為曾越留了下來,或者是為剛剛拉開幕布的舞臺留下。
3
大約又過一月,曾越打來電話,問我是不是回家了,我說在肖公嘴喝茶。曾越的聲音透著一種不安,說你怎么不回家。我沒好氣地說,我的家帶在身上。曾越大概聽出了那么一點反抗。說他知道一家新開的酒吧,叫什么陋室。我按他的指點去時,在點綴著小白花的青布中間看到曾越,氖燈柔和的紅光照著他的臉,他望著墻上一朵形態曖昧的花,眼光純凈得像處子。一個多么安靜的男人,誰知道他內心的海呢。
那一次曾越沒有滅燈,我們各懷心事聽一個歌手唱“酒醉的探戈”,我幾乎忘記了曾越是婦科醫生,覺得他更像一個文藝男人。等唱歌的人撤退,可以說話的時候,曾越接到一個電話,我聽到一個女聲。曾越抱歉地對我說,有事要走。我故作瀟灑地聳了聳肩,其實心里失落。曾越說迷上了一個人。
我等待他說下去,他卻說如果下一個月我還在這個城市,而他還迷那個人,就一定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我走不了,何況我到哪兒去都一樣寫作。再說這個城市有足夠多的理由讓我留下。有山有水還有那么多喝閑茶的人,當然更因為一個月后的曾越。
第三次見面,我就沒有看清曾越是什么樣子,黑黑的絨布在我進去時迅速地拉上。
你有沒有瘋狂地迷過一個人?曾越問我。
我心里迅速地閃過一件藍格子的襯衫,心里有一絲的疼痛。但是我很快地控制了自己,故作輕松地笑說,迷白瑞德船長。
曾越笑出了聲,白瑞德是個壞男人哦。怪不得有人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白瑞德船長能安定一切。我說。
曾越并不是要和我討論,問我是假,不過是引子,說出他的話。他說他迷上一個叫麥薇的女孩子。麥薇是山東人,畢業于本市一所大學。第一次見她,臉色蒼白,懷孕,妊娠反應重,沒有人陪她來。她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等,安靜而無助的樣子,讓他想到雨中的梨花。曾越讓另外的病人家屬幫她交費,取藥。在手術室醒來的第一時間,她拉著他的衣服叫哥,說夢見了海。手術室的護士和她開玩笑,海里是不是有曾越這個哥。她清醒了一些,放開了他的衣服,有一絲羞愧。術后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躺在觀察床上,他問她男朋友怎么沒來,她的眼睛紅了。他倒給她一杯水,讓她把藥吃了,然后把她的手放進被子里,她又叫了一聲哥。曾越拍了拍她的頭,給她交待術后注意事項。說一個月之內禁房事,她低聲說要一張病情證明,寫上一月內禁房事。他下意識地再望她一眼,發現她的鼻子長得挺直,眼睫毛很長。半月后她又來,像是變了一個人,化著淡妝,穿一條長裙,他腦子里閃過她躺在床上的樣子,面上卻不動聲色問她有什么事。她說來看看他,說要請他吃飯。他推說有事,她也沒堅持,只是離去時,走到門口又回頭,正好看到他看她的眼睛。
后來她又來過幾次,說她肚子疼。其他醫生給她看,她總說等他。其實他知道她不痛,但他不揭穿她,每次只是給她開藥,不知為什么,他不想打開她的身體。也許這有點怪,他想把她排在病人之外。
秋天,他應一個朋友之約,自駕車去康定的木格措。剛下了雪,木格措藍如寶石,經霜的楓樹與雪相映,美得不似人間。他對著湖泊嗬嗬大叫的時候,好像突然聽到麥薇叫他哥的聲音。雖然只是一瞬而過,但是他放棄了和朋友們去騎馬,一個人沿著湖邊走。離人群越遠,自然的聲音卻越強大,湖泊與雪峰美得有些森然,骨子里升起一種恐懼,一種在大自然面前渺茫無措的恐懼。就在這時,他看見了麥薇,一個人蹲在湖邊,在雪地上寫字。麥薇看到他也很驚訝,說上帝一定在的。她說她剛才對著湖泊喊他。曾越說他本來是個無神論者,但是木格措讓他相信某種神秘的昭示。他們沿著湖邊走,只有山鷹和風的湖泊,好像是專為遠程而來的男女邂逅準備的幕布。曾越說他不知道說了些什么無用的話,只記得麥薇說他像她的哥。說她很小的時候,哥去了海上,再也沒有回來。原來哥到了木格措這個大山里的海子了。麥薇的聲音柔美得像杉樹尖上掛著的雪粒,風一吹就化了,曾越只想聽她說話,內心無來由的柔軟而強大。一輛奧迪停在他們身邊,一個男人搖下車窗,擺了一下頭。麥薇來不及說再見,就上了車。曾越說如果不是泥濘的路上車轍清晰的痕跡,他一定認為自己在做夢。
他開始等她來看病,可是她好像消失了。好長一段時間后,她請他一塊去省城聽張學友的演唱會。她說很喜歡張學友關于愛情的那些歌,一路上她都在唱,“請你再為我點上一盞燭光,因為我早已迷失了方向,我掩飾不住的慌張,在迫不及待地張望,生怕這一路是好夢一場……”麥薇的聲音太細了,她唱這樣的歌并不好聽,但是她很投入。等張學友開始唱時,她尖聲地大叫,很可愛。等到演唱會結束,她的聲音已經啞了,像只貓一樣溫順地靠在他肩上。他裝著睡著了,頭和她挨在一起,想到她美麗的身體,心潮起伏。但是想到一張一月內不能同房的證明,像看到她背后那個如饑似渴的男人。不越雷池半步的狀態,讓他們之間生出純潔。她低眉順眼,像個聽話的好妹妹,而他是名副其實的哥。奇怪那段時間,他身心都趨于平靜,眼前那些女人的身體不再魅惑他。和妻子間的那事也少了。妻子問他是不是愛上了別人。他當然否認,內心檢視對麥薇的感覺不像愛。妻子恨聲恨氣地說,如果她發現了,會把她撕碎。他說她有理由這樣做,妻子哼了一聲。
他也哼,不過只敢在心里。他背著妻子,帶麥薇參加朋友的聚會。麥薇的漂亮、年輕、山東話都增加她的魅力。朋友們看著她都意味深長地拍他的肩,說他體面。他說他們只是兄妹,沒有人相信他的話。朋友中有個人和分管衛生的副市長熟,在一次吃飯后副市長拍著他的肩說,聽說你有個撿來的妹妹,叫她來,我們K歌去。可能是喝了酒,他給麥薇打電話,麥薇就像早在旁邊等好了,幾分鐘后粉妝玉琢地就出場。那一晚他讓麥薇多陪陪副市長。麥薇陪得很盡職,他雖然醉了,但是也知道醋意是怎么回事。第二天他值班,晚上麥薇來看他,他故意冷淡她,她笑說吃醋了。他說沒權利。麥薇翻一本護士放在桌上的《愛人》,突然說她下腹痛,他看見她臉色都變了。他有心疼的感覺,把她抱到值班室,給她做體格檢查。她卻拒絕,說她痛經,一會兒就會好的。他弄了一只熱水袋讓她放在小腹上,陪她說話。那一晚,麥薇沒走,他們身體挨在一起,麥薇用手就讓他到了極致。
麥薇是個漂亮女人,曾越強調說。
曾越,障礙被你粉碎了。我忽然冒出一句巴爾扎克的名言,曾越講述的時候,是我不停地提醒他邏輯與細節。
接下來的日子對我而言像這個城市灰色的天空,難得有陽光燦爛的時候。曾越那邊也許如火如荼。我只是開始寫小說,編曾越的故事,并且讓人生最美的場景像曇花,帶著短命的色彩。
4
還記得麥薇不?曾越問我。
人的思想真的很奇怪,近在他身邊的我,肯定想不到我的手放下的瞬間,思想正好在他和麥薇之間的故事中游曳。
好像是一個已經發霉的故事吧,我說。
曾越說,她又出現了。麥薇認識李芬芳。曾越又要了一瓶紅酒,說只有醉了,才可以回避現實。
拜托,說完再醉吧,我拿開了曾越的杯子。
利普刀,聽說過么?曾越眼光迷離。
手術刀吧。我老實回答。在婦科醫生的字典里總不會是江湖上殺人的刀。
曾越從皮包里抽出一本雜志,指給我看。我略略翻了一下,利普刀又叫超高頻電波刀,電極尖端產生高頻,接觸身體后,由于組織本身阻抗,瞬間產生高熱,以完成處理。
挺專業的,這利普刀怎么會引出性騷擾?我滿腹的疑問。
曾越說是買德國的還是接受日本的贈送,這么簡單的道理,為什么院長、副院長、還有醫技科長非買德國的,一百多萬啦。而日本的贈予只需要出關稅而已。這是什么道理?
我看著他,好像他說的是天方夜譚。
曾越說我堅持要贈送。醫技科長卻說如果贈予的利普刀不好使用,要我負全責。我負全責,有這樣的事?
曾越的語速很快,激動讓他的臉看起來更紅潤。
你可能斷人財路了。我雖然沒這方面的經驗,但閱讀讓我看清了世事。不過你是婦科主任,有決定權吧。
曾越說程序上要經過他這一關。因為堅持要贈予的,買利普刀的事擱了下來。可是擱下的不只是利普刀,還有已經批準要買的器械都暫停了。曾越作為新提拔不久的婦科主任,找了多次醫技科長,堆滿一臉肥肉的科長總是不陰不陽地說,等等看有沒有贈予。
找院長,院長堆著一臉的笑,說他會督促醫技科長。可是督促的時間長得讓人灰心。他準備投降了,如果院長再征求他的意見,他不再反對買德國的。
前幾天院長找他談話,卻不說利普刀的事,批評他當了婦科主任經濟收入還停留在原來層面。他要解釋,院長卻說還要出去開會,下次再說。
回到科室,市衛生局一個科長打來電話,讓他寫一份關于買利普刀的材料。他拿不準科長作什么用,措詞謹慎,那個科長卻有些生氣,丟下一句,怪胎。
他搞不清科長是在罵這種事還是在罵他,心里特別窩火。一個描眉涂脂的中年女人卻滿臉殷勤,說她專門等他看病。他問她哪兒不好,女人盯住對面的女醫生,好像有秘密似的不便開口。女醫生借口說去病房,離開了。女人才遞了張名片給他,說她是德國利普刀的業務員,叫李芬芳。李芬芳很專業地介紹完德國利普刀的優點,然后湊近他的耳邊,說會按規則出牌。
他不知道她的規則,只聞到她口中濃重的酸腐味,他往后挪了一點,說買哪一家利普刀醫院領導決定,臨床醫生只要質量過關,又經濟就行。
要你這個大主任提出申請,才合乎程序嘛。李芬芳說。
當然要贈送的。他沒好氣地說了一句。
李芬芳干笑兩聲,掏出一支蘭蔻口紅遞給曾越,說送給你的女朋友。曾越警惕地看著李芬芳。李芬芳的目光很銳利,好像逮著他多大把柄似的,但是想到黑暗中的我,他仍有一絲不安。李芬芳竟然調笑他說他害羞。
曾越惱火地說,沒事你可以走了。
李芬芳說不慌,她正有病要找醫生。
他耐著性子問她什么病?
李芬芳說,做愛的時候下面干還出血。
曾越叫來一個實習生,李芬芳卻不同意實習生給她做檢查。給李芬芳做婦科雙合診檢查時,李芬芳閉著眼哼哼,很夸張的樣子。曾越覺得有一種被她猥褻的感覺,手上加了勁,李芬芳哼得更起勁,幸虧手里沒有刀,否則,否則怎么樣呢,捅李芬芳一刀?
在這種時候總是后悔當初選擇婦科醫生這個職業。親戚朋友善意的惋嘆,別人不懷好意的嘲笑,可以視而不見,可是工作中常常遇到李芬芳這種人,說不出的厭惡。
用消毒液反復洗自己的手,李芬芳邊穿褲子邊說,你弄得我好疼。
惡劣情緒竟在這一句似怨非怨的話里暴發出來,那是因為你的病很重。他說。
李芬芳的臉色變了,問是不是得了癌癥?
看她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曾越泄憤說,臨床懷疑。
李芬芳褲子未扣,顧不上自己的形象了,惶恐地問怎么才能確診。曾越建議她做陰道鏡加液基細胞涂片,李芬芳再躺上去時,不再哼哼。李芬芳多花了三百多元,沒一句怨言,增加收入也許就是這樣吧。
李芬芳穿好褲子,卻感慨一句,男人做婦科醫生不好。
內心剛剛獲得的平衡又被打破,李芬芳居高臨下的話,讓曾越特別反感。他說,你最好不要找男婦科醫生看病,免得噩夢。
他不明說是她噩夢,還是自己噩夢?李芬芳聽出他的不快,怏怏地告別。
第二天,李芬芳打電話請晚上吃飯,還說請了院長。曾越不說去也沒說不去,只說你真敬業,病檢結果沒出來,就有心情請吃飯。
李芬芳說老總來了,再說得了癌癥更要掙錢來治啊。
他沒去,不是覺悟有多高,而是很討厭那個李芬芳。
昨天,院長找他談話,醫院接到李芬芳投訴。說他利用做婦科檢查對她進行性騷擾,還恐嚇她得了癌癥,讓她承受了精神創傷,要求醫院有個說法。
恐嚇她得癌癥,是有這個動機,但是并不違背臨床常規,病人宮頸重度糜爛,有篩查宮頸癌的指征。至于性騷擾,他不愿作任何解釋。這個提法就讓他感到骯臟。
院長說李芬芳社會關系很廣。
這是個法制社會。他很書生氣地說。
院長做出語重心長的樣子,說是為了保護他的名譽,希望避避風頭。
醫院怎么保護自己的醫生,不能聽信李芬芳把白說成黑吧。他不甘心地說。
院長說,說你性騷擾,你能解釋清楚?
性騷擾,對李芬芳可能嗎?真是荒誕。
院長似笑非笑,竟然說李芬芳頗有姿色。
曾越血往上涌,罵了句卑鄙。
院長不慌不忙地抽煙,眼光在煙霧中掛著問號。他的心被院長的眼光扎得出血。試著問怎么辦?
院長等煙抽完了才說,李芬芳要找媒體曝光,對你影響不好。
她是女人,臉皮就那么厚?
院長答非所問,問他以后怎樣面對病人?你是男婦科醫生。他把一個男字說得很重。
利用工作之便對女人進行性騷擾,這樣的字是曾越最不愿正視的,不僅是褻瀆還是侮辱。曾越垮了,頭腦里一片別人的指責聲。
你是個好醫生,我知道。可是有些事要變通才行啊。你主動認個錯,我再找李芬芳談談。或者就要她們的利普刀。院長終于露出了目的。
利普刀,轉了這么一圈,就是為利普刀。
是要李芬芳的利普刀,還是背李芬芳的性騷擾?曾越問我。
我知道曾越不是讓我拿主意,他只是要說出來,該怎么做,他心里有底。
黑暗中的黑是純凈的黑,而陽光下的黑才是罪惡。曾越說他出來之前贈送利普刀的業務員悄悄告訴他,這種事很正常。很少有公立醫院接受他們的贈送。因為公司和中國有協議,必須要送出多少臺,他們只能送給私立醫院。公立醫院買一臺這樣的設備,有一半的資金進入了個人腰包。還讓曾越放心,他也會得到該得的部分。
曾越的話再一次讓我覺得自己幼稚,現實的黑超出我的想像。這種黑是陽光曬不透的黑。要李芬芳的利普刀,還是背李芬芳的性騷擾,曾越怎樣走,好像我也有了責任。我說可以找人讓媒體暫時不作報道,但是希望曾越寫一份詳細的材料。我知道自己雖是個作家,但是并沒有什么話語權,不過在文化行業混久了,認識那么幾個有話語權的人。我天真地相信,面對這種陽光下的黑,他們會和我一樣義憤。
不要你插手這種骯臟。曾越說。麥薇說她可以幫我。
死灰復燃了,我酸酸地說。我本來以為麥薇和曾越的故事已經結束。
5
很久以前,我就在小說里,讓他們的故事結束了的。人生總會經歷一些故事長大,然后老去。時間本身就是一杯忘情水,曾經的痛心痛肺,也會漸漸地淡去。小說中對曾越與麥薇的預言像是讖語,曾越的故事越來越偏離他預想的軌道。
那個值班室的夜晚之后,曾越利用外出開學術會的機會,帶著麥薇去了北海。銀色的沙灘,像在木格措一樣只有兩個人的手牽手的海邊散步,只是曾越的想像。他和麥薇一直呆在臨海的賓館里,毫無節制地做愛。麥薇變化多端層出不窮的做愛方式,讓曾越深陷其中,無力自拔。從北海回來后,曾越數次約麥薇,麥薇卻總是忙,有時候根本不接他的電話,他只有等麥薇主動約他。回到這個城市的麥薇像是變了一個人,小心,被動,時不時地流淚,她咬住他的肩,叫哥,說帶她走,遠遠的去海邊。如果在海邊,麥薇像女王,那么現在的麥薇只是奴婢。曾越覺得自己越來越強大,越來越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他要為弱小的麥薇建一棟屋,為她遮風擋雨。像所有被愛迷惑的人一樣,曾越心中全是麥薇。甚至與妻子做愛的時候。
曾越床上的異常,引起妻子的警覺。妻子說必須開燈,讓他必須看著她,必須叫她的名字,曾越竟然不能勃起,妻子惱怒地抓爛了他的頸脖。說他一定有女人了,說她一定會找出那個女人,讓那女人知道她不是吃素的。
曾越知道妻子的厲害,與麥薇約會的次數減少了,但是麥薇卻天天打電話來,要婚姻。曾越對妻子說離婚時,妻子只是說不可能,除非她死了。
妻子也曾是他的病人。曾越剛大學畢業還在外科轉科時,妻子的父親,一個不大卻有實權的領導,因為闌尾炎住院,作為患者家屬的女兒,代表父親與曾越交涉。她語速不快,但是說每一個字都像在咬。她的問題很多,曾越稍有不耐煩,她就會以指導者的身份說,要百問不厭才是好醫生。曾越回避她,她卻有許多問題纏著曾越問,還送曾越扇子一類小禮品。醫生們開玩笑說她看上他了。曾越說她不是他要的那種類型。等曾越到了婦科,她因為痛經找上了他,每個月她都會來,她問他要怎么才能好。曾越說,等結婚生育后也許會好起來。她以開玩笑的口吻說,你是醫生,做好事做到底吧,當我的新郎。曾越有些尷尬,已經在保險公司干了三年的她,卻說她喜歡曾越難為情的樣子。她偶爾請曾越吃飯,對別人都半真半假地說,曾越是她男朋友。一個周末,曾越值班,她又來說痛經。曾越準備給她做檢查時,她鉆進他懷抱,說她想他很久了。曾越推開她,她威脅說,如果不和她好,就告他調戲她。他們走到一起,別人都認為曾越是高攀。只有曾越心里清楚,他在婚姻中始終處在他是入贅女家的地位。多年后,曾越問妻子,這世上有沒有讓她覺得不好意思開口的事情。妻子告訴他,當初她到保險公司,當街站在凳子上,對著陌生的人喊,好久沒法開口的,后來喊出來,再后來,沒有什么說不出口了。
保險公司培養出來的精英,自然怨曾越不夠能干,不夠聰明。但是妻子對曾越是離不開的。妻子的嗅覺像狗,做事的果斷與殘忍卻像狼。她找人跟蹤麥薇,發現麥薇經常出入的是可以俯瞰三江的高檔住宅區。
妻子說麥薇形跡可疑,是只上門服務的雞。
他不信妻子的話,雖然麥薇總是在他們繾綣纏綿時,接到電話馬上離開。但是他們一起時,麥薇溫良恭順。他就是王,王犁他的土地,驕傲甚至蠻橫。
妻子得到一張照片,麥薇和副市長一起從車里出來。照片上麥薇戴著墨鏡。
妻子大聲地嘲笑他,說他用別人剩下的。
妻子說她有能力把這事弄清楚,看看這小妖精,到底和副市長什么關系。曾越想起很久以前讓麥薇陪副市長的事,也許他們后來有聯系。他沒有問麥薇和副市長的事,只是和她一起的時候,更加野蠻,她曼妙的身體讓他欲罷不能。
妻子卻像著了魔,對他和麥薇的事不上心,卻對副市長和麥薇之間到底有什么來了興趣。有一天,她興沖沖地告訴他,她為保險公司簽了筆大單。她說她只是拿著麥薇和副市長的照片找了副市長,副市長就幫了她大忙。
他只有冷笑,保險公司已經把妻子訓練成什么都行的人,和妻子在一起是和錢在一起,是和權謀在一起。對麥薇也只剩下身體的欲望。
有一天,妻子說這位副市長犯事了,紀委正調查他,他把包袱甩給你呢,還當寶貝。但是妻子卻沒把她掌握的情報捅出去,她說副市長倒了對她也沒什么好處,如果副市長不倒,她有用。
可副市長倒了,麥薇是不是他情婦,曾越不知道。
麥薇失蹤了。
妻子拿這事羞辱他,她不說副市長,只說副市長的名字,某某又老又丑,還包皮過長,你還和他進出同樣一個地方。惡心。妻子甚至和他分床了,但是婚姻是維系的,性也是要的,在外人的面前,她裝出恩愛夫妻的樣子。
曾越這些事并不是一次告訴我的,事情正在發生,我也只能等到一個月以后才知。對于這種一月見一次的交談方式,我們都覺得非常有趣還有一點刺激,人生的好戲總要給予時間讓它從容上演。一月一次的見面,黑暗中的談話,變成我和曾越的一種生活方式。在他是釋放,在我是源源不斷的創作素材。
6
可是等到曾越的愛情終結,接下來的談話,有些寡淡了。曾越似乎也認識到這一點,他在竭力帶給我新鮮。后來他成了遠近聞名的婦科醫生,走到哪兒,女人的眼光都像是蝴蝶見了花,稠稠地粘上去。曾越也越來越放松,帶葷的玩笑信手拈來。
可是曾越心中沒了女人。
性病越來越多。
得病的女人也越來越多了,非良家女人傳染給男人,男人再傳染給良家女人。
每天面對得性病的女人,什么欲望都淡了。最徹底的打擊是麥薇。她在失蹤三年以后,突然出現,緊身的連衣裙包裹曲線完美的身體,應該說更加有風韻了。她還那樣,低低淺笑,她送給曾越一個很大的海螺。說她回家了。曾越沒問她為什么失蹤,她也不說。那個矢狀的海螺讓他想到她身體的深處,他擁抱她時,她卻掙脫了,說她患了病。曾越本來對她就是身體的迷戀,聽她這么一說,他腦子閃過許多梅毒的身體,他沮喪地放開她。麥薇不讓他看病,他疑心更重,他不再相信女人的身體,仿佛都是壞的。
你不知道,衣服包裹著的女人是個多么大的假象。胸是假的,做過豐胸術的女人更惡心,兩坨東西死氣沉沉擱在胸壁上,像埋在皮膚下的鐵塊。松弛的肚皮像漏氣的氫氣球,大象一樣的腿,脂肪一堆一堆的要裂開一樣。看起來過得去的女人,撐開私處,卻是污穢與膿血。上帝真會開玩笑,讓男人樂此不疲進入這么一個骯臟之地。曾越的口氣極輕蔑。
性趣淡了,妻子的怨多了。她先說他在外面做多了,然后叫他“痿哥”。妻子越這樣叫,曾越越沒興致。等發現他自慰時,妻子對他徹底失望。
他也對自己失望。如果你愛一個男人,讓他做婦科醫生,如果你恨一個男人也讓他做婦科醫生。曾越調侃一句。
為什么選擇做婦科醫生?這是我一直想問,又怕他聽出弦外之音的問題。
做醫科大學學生的時候,醫科大學的男婦科主任被同事和實習生景仰,他頭上罩著一層看得見的光環。遇到疑難重癥,他鎮定自如有將軍在戰場的風范,他義無反顧報考了男婦科主任的研究生。男婦科主任對他說,一個長相端正的男人從事婦科學,比做其他科醫生更易成名。他就是沖著這句話,在這么一個市級醫院做婦科醫生。瑣碎而具體的基層醫生的工作,絕沒有坐在明亮的辦公室里討論腫瘤因子,基因突變,化療方案那種尖端科學的自豪。他現在卻要為最初理想化的選擇付出一輩子。他那個時候寫詩,曾經想過成為像渡邊純一那樣的作家。
你已經是知名醫生了。我安慰說。
曾越嘆了口氣,說未來還有摸得著的好處就是晉升。可總覺得前面不遠處是斷崖。
那段時間我正看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我想給曾越另一條路,和他討論另一種有希望的絕望。曾越卻說他看過,他說如果沒有書,他早崩潰了。還說我做作家的敏感度不高,如果不看書,他怎么會風雨無阻每個月的約會。你在我心中不只是個女人,還是牧師。
牧師?我想笑。想想那些宗教題材的電影,牧師總是坐在黑暗之中,懺悔的人根本看不到。因為看不到才給懺悔者把靈魂剖開的勇氣。
我們的約會一直進行,很多時候只是坐著,聽黑暗的聲音。黑帶著無形的壓迫,略帶一點恐懼又有人同在的感覺讓我如此迷戀。
曾越講故事,門診女人的故事。做作與樸素、富貴與貧賤、幸運與悲慘、溫柔與潑辣,大千世界在那些女人的身上演繹。
曾越晉職了。門口掛上專家的牌子。
曾越當了婦科主任。要破常規,請我吃飯。我沒去,不想破壞那種黑暗中的約會。他也沒堅持,說每月一次的黑色相約,讓生活有了一種奔頭。我們像是維護易碎的玻璃那樣,維護著黑暗的那一份神秘與純粹。我只是在報紙與電視上偶爾看到他。甚至在飯店,看到曾越和女老板的合影照片掛在走廊里,旁邊是些三流的明星。在曾越照片前駐足的女人最多,很多人指著照片說,曾醫生啊,比明星還帥。然后相互間開些玩笑,說找曾醫生看病去。
我把這些告訴曾越。
曾越說,面上的浮華。代價是陽痿了。一個男人陽痿了,想想?
宮刑。我想到這個詞,慢慢的宮刑,對曾越而言。黑暗中如何呢?我不知道怎么安慰。
越是黑暗,頭腦里還原的圖像越是清晰,長了梅毒的,生了尖疣的,正在腐爛的,塞滿霉菌的,它們旋轉著放大,讓僅存的一點本能都消失。曾越說。
我背負曾越的沉重,文字也少了過去的抒情。
曾越的情緒卻一次比一次好起來,他參加各種各樣的學術會,被請出去講學。對待病人,他更溫和,更從容。
事業的成功,讓曾越對牧師的需求越來越少,他說忙,毀了長達十年的默契,把約會改成二月一次。
7
二月一次約會,也許都多了,很多時候我們坐在黑暗中,無話可說。我不再是牧師,我們互相稱對方為黑天使,我們聽到彼此的呼吸,卻沒有說話的欲望。躺著,坐著,斜靠著,臉上如此地放松,心靈也如此放松。黑暗讓我們覺得進入一種永恒似的寧靜。曾越說,死了是不是就是這樣一種感覺。看不見,但是既無恐懼也無盼望,知道還有另一顆心在。那顆心在就安心。雖然約會的時間為二月一次了,但是呆在黑暗中的時間卻越來越長,好像黑暗摒擋的不只是光線,還有紅塵俗世。
沙灘長廊見過之后,我天天關注本市新聞。沒有關于曾越性騷擾的消息,我把心放回心里。過了一月,曾越的電話如期而來。仍在沙灘長廊見,好像兩個在黑暗中呆久了的生物,渴望陽光。
我被撤職了,曾越說。他的第一句話,總會讓我措手不及。這種時候我只是傾聽,讓曾越唱獨角戲。
曾越說,他是不愿意妥協的,接受哪一種對他都是侮辱。陽光下的侮辱,他接受不了。對女人充滿情欲也好,極盡輕蔑也好,視而不見也好,那是關于靈魂深處的,只有他知道,我知道。可這陽光下的黑,所有的人都能看見。交給麥薇的材料不知怎么轉到院長手里,他被撤職了,也許是好事,遠離了。
李芬芳的利普刀進來了。
李芬芳的利普刀首先切割了醫生,讓她們精神上成了矮子。醫生劃下那第一張千元手術費時,總會想起有一百元屬于自己。
你應該做利普刀,因為你有宮頸重度糜爛。言語里還有一種謹慎。
你需要做利普刀,因為你的宮頸已經糜爛,心里還有一絲愧疚。
你必須做利普刀,因為你的宮頸可能癌變,職業的操守已經麻木。大家不是都這么做么,一天十個二十個三十個,被利普刀切割的病人成倍增加,科室里彌漫著一股肉的燋糊味。
你利普了?這話變成病人之間好像是你吃了沒一樣的家常,甚至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某某女局長,某某男局長的夫人紛紛地找來,要他給她們做利普刀。她們中一些人完全沒必要做,可是某人做了,她也要做。這些愚蠢的女人把這當成那個地方的美容。
麥薇也在這個時候再次出現,因為舉報材料的事,他多次拒接她的電話。但是她好像并不知道這材料轉到院長的手上,她表現出吃驚,還罵了一句很難聽的話,與她一貫的做派不相稱,讓他不知真假。麥薇說她要做利普刀,說有重度宮頸糜爛。他有時候弄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口口聲聲說喜歡你的人,非要把丑惡展露給你呢。麥薇宮頸重度糜爛,他老是想到她背后有多少男人。
還和你有關系嗎?我忍不住問曾越。
曾越嘆息了一聲,說,其實根本就不了解麥薇。
他不再說話。我看見他眉間清晰的皺紋,我說,時光流得太快了,我們說話的時候,你嘆息的時候,時間都在向前流著,并且永遠不再來了。
沒事,過去了。曾越說。
我笑了一下,知道有些事,并不是那么好過去的,有合適的氣場總會發芽。
利普刀切什么呢?我忍不住問,因為我去省城一家醫院看病,醫生也曾建議做利普刀,當時是被其中一個刀字嚇著了,說考慮好再去。那個醫生也說了很多讓我心驚肉跳的話,早做好,免得轉為癌。當然我不會告訴曾越,放棄他這個著名的婦科醫生而舍近求遠,是因為我永遠不想成為他的病人。
利普刀一般用于宮頸非典型性增生,可是現在亂了,只要是病人,就說宮頸有問題。誰能看清那兒有沒有問題。曾越望我一眼,說奇怪啊,認識你十年了,你怎么沒生過病?
上帝不讓他的牧師生病。我調侃說。
誰是誰的上帝?曾越不屑地說
醫生是病人的上帝啊。我說。
曾越不陰不陽地笑,說上帝在尼采那兒就死了。他創造了女人,卻讓她的生命密碼隱藏在深處,自己無法窺見。為欺騙提供可行,讓醫生成為殺手,上帝也會為他創造的女人哭泣。
如果頭頂還有一片星空,心中還有一個準則,上帝就活著。我說了一句別人早說過的話。
曾越抬頭看天,天壓了厚厚一層云。他又按住心問,要什么,對這個世界要什么?如果什么都不想要了,生命是不是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用哀傷的眼光望他,說時間是個魔術師,也許明天覺得活著還有想要,看看起風也好。
曾越說,關鍵是今天,我還要繼續去欺騙那些女人。有這樣的今天,我能看到起風的明天么。在這里還可以看天,天睜住眼。可到了單位,那種可怕的慣性,讓你在罪惡里越走越遠,越陷越深。就是我不做,一轉身,別的醫生已經把手術單交到病員手上了。
讓他們腐爛吧,這個世界正在腐爛。曾越說這句話時,天空滾過一陣雷聲,低沉而憤怒,像撕碎什么一樣。白色的閃電撕破了我們的黑暗,我不再說話,只聽雷聲一浪高過一浪,暴雨如注,敲打窗玻璃。
8
我們又像從前一樣,一月一次,找一個黑的地方,聽他說話。只是這種感覺不像從前,黑暗中陌生還神秘。在陽光之下坦誠過的我們,即使坐在黑中,好像也能感覺對方的眼光穿透黑,看到你。
墮落了。曾越總是先點出他的主題,再開始鋪陳,不像我寫小說,總是想把要表達的藏著,讓讀者去猜。
隨波逐流好,免得別人認為你是異類。利普刀切個宮頸算什么,你深入每一個行業去,就會知道腐爛的程度都該用利普刀來切了。表面卻依然繁華,國家有政策,下面有對策。給你說個藥吧,最先是種糖漿,因為國家調價降低了三分之一,變成膠囊,價漲了三分之二;國家又調,又變成軟膠囊,漲了三分之二還多;國家再調,又變身咀嚼片,漲得更多。真真是個怪胎,錢領導大家向錢。
利普刀切吧,只要病人想做。成了慣性時,病人不想做,我也會勸她們做。我說的話,病人愛聽。
曾越,是你嗎?我聽得全身發冷,忍不住問。
曾越說只有現在坐在我身邊的他才是真的。其他時候,他都被魔鬼牽引著,不由自主地說謊話,欺騙無處不在。
麥薇說我是她的唯一,你相信嗎?一個女人說謊竟會有那樣一種真誠的表情。
曾越說,也想相信麥薇一次。所以麥薇約他,他答應了。開車和她去到遠郊,他們一塊兒沿著長長的江堤走。麥薇那種時候就會說到她的家鄉,說到大海,說她就像海中一片小船,只有風平浪靜的時候才能做自己的主。很多時候,大海是不平靜的,她隨波而去,但是她依然念著出發的海岸,想回到海岸。而他就是她的海岸。他問她,除了他還對誰說這樣的話。麥薇就不說話。或者電話一響,就急匆匆往回走。他不要她走,說她有什么瞞著他,她說你不是也有事瞞著么,雷打不動的約會,一個月一次,還在黑暗中,為什么連光明都不敢要呢。他打了她一耳光。麥薇哭得很傷心,然后開始罵,他說他想不到一個女人罵人是可以作為武器的,他被麥薇罵得心服口服。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騙子、軟蛋、自私,還朝三暮四,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吵架之后,曾越說彼此心中這么一個形象,決絕的好,免得照見自己的丑惡。但是不到一周,他們又在一個高檔會所見面了。一個朋友的生日,喝得醉意蒙蒙的時候,麥薇一襲白色的絲綢服出場。她表演瑜伽,柔韌的身體圈成一團,像花蕾,然后打開,再打開,無可否認麥薇是美麗的,像一朵盛放的百合花。有一個動作要一個人牽著她,朋友們起哄,讓他上去,他拉著麥薇的手。麥薇說,我交給你了。然后她展翅成了一只鴿子。那個時候,他覺得那個叫哥的麥薇又回到心里來。他們進了一個包間,在似有似無的光線里,麥薇裸體給他表演,身體好像沒有了骨頭,像面團一樣可以重新調和。他的心復活了,管它是個什么樣的泥潭,他都想像個雄壯的男人那樣把自己深埋進去。可是他發現,心里的感覺無法呼應他的生理,那種生命極致的體驗只能是過去的回憶。他重新正襟危坐,說他不朝三暮四,麥薇卻說是他有君子風范。
麥薇真這么單純嗎,他更相信她和他一樣在裝。不愿意證實一種更殘酷的東西,他陽痿,她身體臟。她說他這樣坐懷不亂的男人已經是這個世界的珍品,他真想搧她耳光,然后告訴她他陽痿。可是他撕不下面子,繼續裝。這是一個男人深度的悲哀,也許因為這種太監一樣的生活,讓他做利普刀手術的時候,獲得另一種補償,是一種對女人的懲罰吧。
可是多數女人是無辜的。我說。其實女人的無辜針對曾越一個人毫無意義,我在省里檢查的,依然被告知需做利普刀。
最可怕的是安于接受這樣的事實,做,還一直帶著快意做下去。如果說在以前還有一點不安,那么無意撞見麥薇和李芬芳手挽手一起進入品牌店,我內心的厭惡與仇恨交織在一起,變成一種報復。我已經坦然對女人做這種切割手術了。曾越的聲音并不帶著快意,是一種無奈而悲哀。
曾越被障礙粉碎了,我想起變成甲殼蟲的卡夫卡。但是我沒有說出來,和他一樣有一種深度的悲哀,為一種正在缺失的叫著正義和美好的東西悲哀。
心安么,能心安么?我說。
曾越說,你不覺得所有的人都在欺騙也在被欺騙么,大米、清油、牛奶及房子,包括你的小說,所謂的美好與正義,所謂的愛與永恒,他們在么?
在的,只要還有人在,就想創造美好,就想這世間有他美好的一面,比如這黑暗中的你,如果沒有了美好,你來這黑中的約會就沒有任何意義,而你興致勃勃地來,盼望這個日子,是因為你的心靈還祈求別處的美麗。千年前,我們的祖宗就感嘆世風日下,但是一代一代依然延續到今天,不就是認為世間還有那么一點美好,值得活著么。我斷斷續續地說,對曾越,實質上是對自己,一些坎,必定要自己走過的。
曾越沉默了好一陣,才說其實他一直盼望著我相信世間是美好的,害怕因為他黑色的生活讓我也感到生活的絕望。
你現在生活不愁吧?
富足了。
身體健康吧?
一切正常。
那么有資格絕望嗎?我知道這個理由不充分,但是我說出來,我不想只是牧師,傾聽。黑暗中的他,也會是我的支撐。
曾越說絕望是心靈產生的,不是軀體。那些自殺的有多少是因為軀體的不適呢。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自殺,我沒有勇氣。再說,到了那邊誰會陪我在黑暗中坐呢。
我的心動了一下,為他最后一句話。
有時想想,我們的現在是值得珍惜的。我們活著,牽掛的人活著,好像天長地久一樣,和你坐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見,但是好像什么都看得見。曾越越說越柔軟了。他說前些天,有個母親推著一個二十歲的女孩來婦科會診。女孩子膚色白晳,眼睛很大,她母親精心給她編了根長辮,一個美麗也愛美的女孩,但是無力走動了。女孩現在患紅斑狼瘡,而且還有很嚴重的尖銳濕疣。女孩母親哭著說,女孩被男人騙了,女孩的舞跳得很好,可偏偏得這個紅斑病,為什么不是她得,而是女孩得。家里幾代人都沒聽說過有這個病啊。曾越只能安撫母親說,命吧。作為醫生,對各種奇奇怪怪疾病發生在這個人身上,而不是那個人身上,也會有迷惑的感覺,好像有人生下來就是要來承受疾病的,這個時候,覺得得病的人是替健康的人承擔了苦。曾越說他盡可能少收這個女孩治療費,并且給女孩講笑話,有時候甚至想擁抱那個女孩,告訴她她會好起來。
曾越,美好在著。我說。
美好只是個人的體驗吧。我想一個人身上,惡與美好并存,對方美好,會誘導相處的另一方美好。如果惡,對方會更惡。
每個人都不想惡的,只是被生活所逼,惡的一面出來才能對付更惡的生存。一個人在世間的命運,你很難用這一生來作解悟。除了祝愿那個女孩子好起來,其實是無力改變些什么的。命運很偶然其實也是必然。
你信佛?曾越問。
不是信佛,而是生活本身叫我們這樣想。比方,我之所以在這個城市生活,看似因為等你找黑,其實可能是前世,你聽我說了很多話,這一世我必定要還你的。麥薇之所以對你那樣癡迷不悟,可能也是因為要還你。
女人都感性吧,麥薇也這樣說過,她前世欠我。曾越笑說。
我卻沒笑,這一世誰欠我,我又欠誰。
9
報紙上發一則新聞,說一個女人死在一個高尚住宅里,女人有幾個不同名字的身份證。留下一張紙條,破繭成蝶。我覺得這像個噱頭,加上一句破繭成蝶,死亡有一種殘酷的詩意。破繭成蝶,應該是一種美的再生,可是以付出生命這種形式破繭,是否過于兒戲。我去公安局了解女人情況,公安局以沒有破案為由,拒絕告訴我一切細節。謎一樣的女人激發我的興趣,我給曾越打電話,違反常規約他見面。曾越的電話卻始終打不通。我很著急,也自嘲,對曾越,我不過就是個牧師的角色,他并不是我的黑天使。只有他需要懺悔時,我才能出現。
到了約會的時間,曾越的電話還是打不通。我一個人去我們約會的地方靜坐,讓黑暗像絲綢那樣包裹我。寂靜的黑暗中,我覺得我在往下掉,一直往下掉,到地的深處。我感受到一種壓迫,黑暗中好像塞滿靈異的東西。這個時候我聽到麥薇的聲音,說她往光亮中去了。我趕緊從黑暗中逃了出來,一枚小葉榕的葉子在我面前打個圈兒無聲地落在地上。我撿起這片葉子的時候,一個念頭突然到了心里,麥薇死了。曾越的麥薇就是那個破繭成蝶的女人。我一邊這樣想,一邊告訴自己這是假設。
我在假設,坊間許多人也在假設。女人破繭成蝶的故事有多種版本。但每一種都與曾越無關。可是我就像中了邪一樣,確信曾越是其中的故事。確信那個女人就是麥薇。
二個月后,曾越打來電話,他躲在黑中,我一進去時,他抓住了我的手。有一瞬間,我恍惚覺得他是個孩子。
麥薇死了。曾越說。
破繭成蝶。我說。
傻啊,破繭成蝶。她是被人害死的。是我害了她。曾越的聲音打著顫。麥薇……麥薇……曾越對著黑暗喊,好像麥薇站在黑暗的某一處。
我想起那一次黑暗中麥薇的聲音,我說她往光亮中去了。我像撫摸孩子那樣撫摸他的頭,等待他安靜下來。
曾越沉默,我聽著黑在不安地流動。
許久曾越才說,麥薇一直不知道他為什么避開她。她不知道他已經陽痿。聽說他從家里搬了出來,租個小房子住的時候,麥薇買了菜,到他家里,精心為他做菜,點上蠟燭與紅酒,說為木格措干杯,為北海干杯,曾越知道那是他們最溫馨而狂熱的地方。但是他很遺憾,他的感覺與麥薇不對等,他無法讓自己心靈感動,更無法讓身體感動。他的冷淡,讓麥薇誤解為矜持。麥薇帶朋友到醫院看婦科,他也借故推給別的醫生。結果是每一個人都被告知需要做利普刀。麥薇有些懷疑。她不知道是帶著什么心理,說她也要做檢查。檢查結果說她更需要做利普刀。麥薇才做過不久,她想這其中肯定有欺詐。麥薇說不做,醫生不緊不慢地說轉化成宮頸癌就晚了。麥薇給他打電話,好像他是那些醫生的代表,質問是不是所有的醫生只會做利普刀,沒有利普刀之前,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得癌癥。
曾越含糊地說慣性。
麥薇一改過去的溫順,大聲說就為錢出賣靈魂。
他想起她的種種,陰陰地說大家都在出賣。
面對如此黑暗,還能裝得像個天使。曾越,我看錯你了。麥薇說。
你的良心可以放在星空下?曾越說。他不想把話說白了,對她來路不明的奢侈享受,他從來不問,并不表示他不知道。
麥薇在電話停了好一陣才說,他是她生命中唯一愛的男人。他只是冷笑,一個陽痿患者,會是她的唯一。
蛹什么時候成蝶?曾越用譏諷的口吻說。
可能她聽出來了。她說等著吧。她會舉報的,你讓那個叫李芬芳的女人教你吧。曾越承認他的話惡毒。
麥薇不知通過哪個環節,讓醫院領導甚為不安,專門開了一個會,關于嚴格把關利普刀手術適應癥,說是反映到市領導那里了。
可有些事就這么怪,會開了,手術照做。還把利普刀送到私立醫院,報紙上大版報道,派人派技術對口支援農村。私立醫院帶著卡車到農村,打著免費體檢的名義,把鄉下女人一車一車往醫院拉。體檢的結果是九成需做利普刀。其中一個女人好像是麥薇的保姆。保姆找麥薇借錢說做利普刀,麥薇讓她到中醫院再看看。結果保姆是健康的根本不需要做利普刀。保姆到處游說,多數女人也起疑心,自己平日好好的,怎么就需要切那么一刀呢。口口相傳比什么廣告都管用。女人們不再那么輕信了,紛紛到中醫院復查。麥薇覺得這個戰役她勝了,但是曾越告訴她,中醫院之所以說那些病人不需要做利普刀,是因為中醫院沒有利普刀,有的話結果一樣,你別太天真了,不是某一個醫生的問題,是整個社會的價值體系崩潰了。你能挽救什么?
麥薇說她救一個是一個。曾越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麥薇變得如此的固執,她竟然和她保姆一起出現在那些體檢的女人中,不厭其煩地告訴她們,利普刀并不是萬能的,如果身體沒癥狀,是不需要做的。
奇怪的事發生了,再做體驗時,女人們當時沒什么,可回家后的女人普遍出現尿頻尿痛,分泌物增多,只好自動來醫院,接受治療。
麥薇搜集了很多病人的情況,介入一種在她看來不可思議的黑。最終她拿著收集的資料來找曾越,說如果還有一點良心,也不會容忍這樣的事發生。曾越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那種情況。悄悄調查每一個消毒環節,私立醫院檢驗科一個醫生告訴他,說是專門用污染了支原體的器械給病人做體檢。檢驗科醫生受不了這種欺騙,但要他為他保密,說他還要在醫院做事。這太惡毒了,超越了作為人的道德底線,別說是醫生。他無法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發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是麥薇收集的病人情況,驗證了檢驗科醫生的話。
他沒有告訴麥薇調查的結果,開始以他個人的名義向衛生局反映這件事。局領導也很氣憤,說是一定會調查此事,如果證實,定會嚴懲。他不知道怎么調查的,又是誰在調查,結果是這事純屬子虛烏有。他還落個誹謗民營企業家的惡名。
曾越把結果告訴麥薇。麥薇說她不相信,就沒人能管得了他們。說她一定會為那些受害的女人討個公道。大約一周后,醫院領導找他去,說是上面有人要找他核實情況,還說沒有確實的證據別隨便說,必須為醫生的名譽負責。麥薇也打電話,說他只有說真話,那些女人才不會白白受害,那種丑惡的欺騙才會停止。
你怎么說?我急問曾越。
當然說真話。可是檢驗科醫生否認了,最后的調查結果是我在其中有個環節出了疑點,說我把沒消毒的器械當成消毒的用了。
天黑了。我說。
黑。比這黑暗的黑更黑。曾越說。麥薇無法接受這樣的結果,也許她和某人鬧崩了,她喝了很多酒,說她比那些人都干凈,雖然她賣身,但是比他們干凈。她說,哥,我幼稚你也幼稚啊,怎么就沒想到這其中都是一個網呢,一個很大很大的網,很多人串在一起,某個人一動,這網就會破的。我只不過是一只被網死的蛹,我走了,那網更完好。
麥薇哭得很傷心,說她要走了,變成一只蝶飛走。哥,你是我的唯一。
麥薇死了,破繭成了蝶。我無法平抑內心,我斷了和一切人的聯系,個人的力量太渺小,麥薇被網死,我們也會。
你害怕死嗎?我問。
曾越不說話,長長地嘆息一聲。曾越什么樣的回答都不會讓我滿意,這也是我問自己的,我怕死嗎,怕或不怕都毫無意義。那一天一定會來的,只求那一天來臨之前,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活過,就像黑暗中的守護一樣,清清楚楚地知道內心的影像。我是羨慕麥薇的,她說出了她想說的話,你是她愛過的唯一,雖然曾越并沒有回應她,她可以把他想像成消失在海上的哥,他可以是水手也可以是船長,那都是她自己的事。
我再次對曾越說,麥薇往光亮中去了,告訴他我那次獨坐黑暗的體驗。我聽到曾越壓抑的抽泣,他說你一定要好好的,兩個人在黑暗中就不會往下掉了。
我突然有些感動,想把他摟進懷里,我甚至數次張開我的雙臂,想擁抱他,貼近他的胸壁,聽一聽他的心跳,但是我那些動作只在黑暗中想像完成。我只是坐在離他很近的地方,聽上帝迷途的羔羊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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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版是死者麥薇的房間搜出百萬現金,死了兩個月,還有人往麥薇的賬號里匯錢。人們想不通,這么富裕而漂亮的女人怎么會自殺,破繭成蝶,藏著玄機。市里一位要員被雙規,謎底揭開,麥薇是要員派人所殺。
小說版是曾越告訴我,麥薇這個人根本就是他的杜撰,不過想給我一個故事,讓我留下來。說他想找一個人說話。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