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的精神接力

在19世紀的西方，人們將企業家具有的某些特征歸納為企業家精神。結合經濟學家熊彼特和“現代管理之父”彼得·德魯克承前啟后的定義，創新、冒險、合作、敬業、學習、執著、誠信、責任被公認為是成功企業家們共同的特質。遺憾的是，這些人類的優秀特質遲遲沒有在中國人的身上得到呈現。

直到1992年，中國才迎來了商業的春天。自此，中國進入了企業家群體崛起的20年。長江商學院的創始院長項兵教授把中國的企業家分為了三代：第一代集中在技工貿、制造業，代表人物是柳傳志、張瑞敏等；第二代集中在服務業與模式創新，代表人物是江南春、馬云等；第三代整合全球資源，代表人物正在誕生中。

每一代企業家的成長都是和當時中國所處的改革開放不同階段的政治、經濟大環境息息相關。企業家的思維模式正是中國社會不斷發展的濃縮與見證。我們可以看到每一代企業家們身上那些屬于共性的可貴的閃光點、可悲的劣根性，也能明顯感受到每一代人價值觀的大不同。

中國的經濟社會已經發展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當前中國企業面臨的經營環境，可謂是“五千年未有之變局”，既無法從國學的故紙堆里找到足夠的企業經營智慧，也無法將西方管理經典拿來照搬照用，中國的新一代企業家們在扁平的全球化時代里，會為我們展現出何種特質？

“紅帽子”也有企業家基因“種子的力”撬開了體制裂縫

20年前，在保守的人看來，當時只有廠長、經理，而不應該有“企業家”。那時，中國還是一個士農工商身份界限分明的國家，計劃經濟體制下，企業的管理者們也是走在仕途序列里的官員。

這些早期的國企管理者們不乏優秀企業家的潛質，他們作為將中國人身上的企業家精神激發出來的火種，在1992年之前仍然有著重要的標本意義。之后的“92派”注定是要靠著從當時的這些廠長、經理們，或者是鄉鎮企業、“紅帽子”企業的最高管理者們身上汲取的營養，才能借著政策的東風快速成長。

他們中的明星是步鑫生、馬勝利等等這些國企早期改革者。可以說，這是中國企業重拾效率與激勵機制的最早樣本。

但正如張維迎所說，國企不可能產生真正的企業家。成為明星的步鑫生其后的命運已經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中，在被上級領導指示抓西裝、蓋大樓的過程中，襯衫廠的效益開始一路走下坡路。僅僅幾年，步鑫生被浙江省政府免去職務。

替代步鑫生成為經濟明星的馬勝利，其推出的承包制成為國營企業當時擺脫困境的靈丹妙藥，但馬勝利好大喜功，吸收100多家企業成立“中國馬勝利造紙企業集團”后，卻無法再進行管理制度上的創新，最終同樣沒有逃脫被免職的命運。

雖然二人先后黯然退出歷史舞臺，但他們為企業帶來的變化卻開始推動中國國企的改革。沒有他們成為“馬前卒”，后面可能就沒有柳傳志、張瑞敏這樣從國企里成長起來的教父級企業家。可以說，步鑫生與馬勝利身上體現了中國人正在蘇醒的、屬于企業家的那種不安于現狀、積極求變的精神，在這種精神與體制發生了碰撞之后，后面的聯想、海爾才能汲取教訓，通過改制為柳傳志、張瑞敏們創造條件，實現他們的創業、經營夢想。

國有企業經理人的光芒之所以難以持久，根本原因在于國企改革的核心命題一直難以破解。市場化企業的成長，必須建立在產權清晰的前提下，否則，即便是一個天才型的企業家仍然難有作為，“步鑫生現象”無非是無數例證中的一個。

但正是“紅帽子”們的嘗試，將死板的體制撐出了縫隙，他們的“無法無天”讓變革中的中國社會無形中向更加自由的市場經濟靠攏。他們從死板、落后的小型國有企業起步，帶給了人們關于效率、質量、品牌、價值等觀念的第一次思想沖擊，這種尚不成體系的“分點突破”，給了尚在體制內的后來者充分的啟發，也帶給了國家對于國有企業改革的積極思考。

讓商業進入社會主流價值光榮的“92派”開始反思

1992年，是中國企業家成長的井噴年。大批在政府機構、科研院所的知識分子受南巡講話的影響，紛紛主動下海創業，泰康人壽董事長兼CEO陳東升將之稱為“92派”。

從企業家的定義上講，他們才是中國真正的第一代企業家：他們有著對現狀的不滿、有著自己的野心和理想，他們敢于嘗試新鮮的空氣，還多少懷揣著改良社會和國家的匹夫之責。更重要的是，這一批人的知識層次比前兩撥有所提高，原先大多是體制內的政府官員、政策研究者，這些人對中國體制改革的方方面面有著清晰的思路，并非是簡單的沖動。

比如一直在中宣部、中央黨校和體改委工作的馮侖，日后白手起家，創建萬通地產，還策劃并領導陜西證券、華北華聯等企業的收購及重組，使萬通集團在幾年內總資產增長逾30億元。現在，他更愿意以地產思想家的身份出現。

而俞敏洪辭去了北京大學英語教師的職務另謀出路，盡管留學失敗，他卻從出國考試和出國流程上找到了商機，于是后來新東方英語培訓學校一度成了出國留學人員的不二選擇。而今，他已經是年輕人創業的精神導師。

同時期下海，如今成為行業翹楚的人物還有：泰康人壽陳東升、慧聰郭凡生、中期田源、匯源朱新禮、中坤黃怒波、中誠信毛振華、建業胡葆森、零點袁岳等等。這是一個讓人激賞的長長名單。郭凡生曾說，他們下海的動機并不只為賺錢，更多是想做一番事業。

“92派”繼承了80年代那批探路者很多共性——吃苦耐勞、充滿改變現狀的欲望，但他們比“前輩”們更進一步，無論是在知識儲備、對體制規則的理解程度上，還是在人脈資源整合上，都遠遠勝過上一代人。他們比前輩們更加游刃有余地行走于體制與市場之間，甚至從灰色地帶上攫取利潤。他們像膠水一樣，將彼時這個國度里政治規則與經濟規則的分裂與背離用自己的方式粘合。企業家身上的變通精神被他們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們對商機的敏銳，步伐之大膽，遠遠超過前輩。

也正是“92派”，用一個接一個的財富神話將商業價值推上了社會主流價值觀，使得經商成為了一件榮光的事情，開創了現代企業發展和經濟變革的新篇章。“92派”以現代企業制度的形態創立企業，然后找世界上最好的企業模仿，填補了很多中國先進產業的空白，形成這些標桿性企業再去帶動整個社會的發展。

但“92派”同樣也有著自己的年代局限。其時很多耀眼的明星企業和企業家，更多注重的只是營銷，甚至用毛澤東思想治理企業。愛多、秦池、太陽神、巨人，它們快速崛起，又快速倒下。

上世紀90年代的媒體真實地記錄了那個充滿激情的時代，知名財經作家吳曉波在《大敗局》序言中客觀地總結了那一代人的不足：在2000年之前，中國企業界和企業家形成了一種非理性的市場運營模式和思維……可也正是這場激情又把中國市場推向新的無序和盲動。不少企業家對民眾智商極度藐視，在營銷和推廣上無不夸大其詞，隨心所欲，對市場規則十分漠視。中國企業家要真正成為這個社會和時代的主流力量，那么首先必須完成一項工作——那就是塑造中國企業家的職業精神和重建中國企業的道德秩序。

這正是在商業戰場里存活下來的“92派”們做的事情，“熱血已去”的他們越來越多地參與到社會公共事務當中，為這個問題頻出的社會尋找著可能的出路。從“創業——影響社會價值取向——改變社會”這個規律上看，他們已經具備了美國最早那批企業家的雛形。

在產權與管理上與國際握手IT一代正在完善定型

隨著網絡年代的到來及知識更新速度的加快，2000年前后，互聯網產業的興起讓中國誕生了一代更年輕的企業家。

他們的名字現在如日中天：馬云、馬化騰、李彥宏、雷軍、周鴻祎、劉強東，加之早期的張朝陽、丁磊、陳天橋等等，以及類似江南春、鄧中翰這樣的“隱形”行業巨頭，共同構成了IT一代的代表。

與“92派”類似，IT一代的企業模式仍然是模仿發達國家同行而來。他們沒有核心技術，少有商業模式創新，但充分利用海外資本市場和PE，一樣在中國巨大的服務業市場中打造出優秀的企業。這一代企業家充分利用了良好宏觀環境，將海外資本市場與中國本土產業發展有機結合，實現了自身的創富神話與中國新領軍企業的打造。

IT一代在群體氣質上與“92派”有著一道明顯的鴻溝，他們更加敢于彰顯個性與時尚，不掩飾自己的好惡。但他們在起點上，則與前輩們并無太大的差異：幾乎都是白手起家，靠著對時代變革的良好嗅覺加上聰明，在互聯網大潮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馬化騰、丁磊、馬云，都曾帶領著自己的初始創業團隊苦苦生存，最窘迫時甚至手里的企業想賣都賣不掉；雷軍、周鴻祎在不同的細分領域都有過成敗，才鎖定自己的突破口；劉強東從程序員出身，銷售、信息、物流，像萬金油一樣做了一遍才找到商機。

IT一代大多數都是技術出身，“海歸”的經歷讓他們熟稔美國的創業模式，對新事物、新概念接受迅速。IT一代在產權關系和公司治理方面一開始就比較正規，免去體制風險。從創新角度講，IT一代引進了創始人制度和期權制度。創始人制度使IT一代成為清白的財富英雄，沒有所謂的原罪。而期權概念，讓所有職業經理人都具備了未來價值，讓互聯網行業締造了一批非常正規的“金領”階層，結束了中國商業沒有職業經理人的空白。

但IT一代是正在進化的一代，遠沒有像“92派”一樣已經走到了職業生涯的后期。2005年之前成名者，如馬云、丁磊，已經大致有了自己可以輸出的價值觀體系，并且高度契合現代社會的普世價值，開始將目光投向改變社會價值觀的層面——這從馬云在美國哈佛商學院演講時座無虛席就可見一斑；而新近的一線紅人如劉強東、周鴻祎等人，尚還不同程度重復著“92派”當年的錯誤：追求企業的快速擴張、偏重營銷推廣而非研發，甚至開始踐踏市場的道德底線打壓競爭對手。尤其是在2005年互聯網企業的盈利模式開始逐步明晰之后，IT一代的功利、浮躁開始甚囂塵上，商業口水戰、價格戰、割喉戰層出不窮，為一己之利破壞行業生態環境的例子也開始出現，對盈利的追求讓很多企業拋棄了最初恪守的價值觀。IT評論人謝文甚至認為，中國互聯網企業自2005年后就已經不再與世界同步。

IT一代誕生時間畢竟還短，需要經歷一個從青澀到成熟的轉變。從對中國商業契約精神的建立角度而言，沒有歷史包袱的IT一代還有不少人正在癡迷于技術與模式，還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價值觀體系。

惟一遺憾的是，IT一代無論從企業家背景還是從產業特點來看，本應該是一個中國企業“國際化”的開始，但事實證明，大多數IT一代與世界同步的僅僅是產品模式的引入、企業管理架構與資金的引入，在技術研發、產品與服務方面，以互聯網、電商為代表的企業，還不具備與國際“對接”的可能，大多數互聯網企業依然指望著中國自身的“人口紅利”去完成產品與服務的消化——所以爭奪、穩定、鎖定用戶基數，成為了所有互聯網企業的生存根本。

用年輕消除價值觀鴻溝“80后”一代嘗試與世界接軌

項兵教授將第三代中國企業家定義為：更具有全球視野和創新意識，在管理創新、組織創新、商業模式創新等方面都要超越前兩代企業家，并建立起富有穿透力的全球化對接和全球資源整合能力，在主流產業、主流市場贏得主流地位。

如果IT一代完成了企業制度、資金與技術上的“進口”，那么中國的下一代企業家，則要肩負起跨越價值觀的鴻溝，完成上述“出口對接”的任務。

而新近的80后企業家們還處于萌芽時代。他們被IT一代的財富神話影響，重復著“賣概念——找風投——做上市”的創業，創業項目十有八九與個人的愛好相關，但暫時不會與“92派”口中的理想有什么關系。

從胡潤預測的未來中國企業家名單里，以李想、茅侃侃、舒義、陳歐等人為代表的80后企業家的佼佼者們，有著驚人的相似：他們都有著強烈的、與互聯網技術相關的興趣愛好；都可能沒有完成高等教育的學業或者小小年紀就已經出國接受教育，然后像比爾·蓋茨那樣小小年紀就擁有了豐富的創業經驗；他們的心態比IT一代更加開放，對新鮮事物可以無縫對接；由于資本市場的成熟，他們的創業環境已經相對寬松，或者干脆是銜著金鑰匙創業；他們管理企業的理念更加人性化，很多團隊都是由興趣而非利益集合在一起；最后，他們真是年輕逼人，活力四射，甚至是將青春期的沖動融入進了創業中去，創業絕非上了歲數的人可以相比。或許他們現在只能被稱為“創業家”，但那種不安分、沖動、創新、想做屬于自己的事業的天性，正是企業家精神的基本面之一。

現在很難估測這一批隨時可能“大鬧天宮”的80后企業家們，在下一個20年里會為中國商業寫下什么樣的故事，甚至是顛覆掉所有的模式，但從小在互聯網信息世界成長的他們，可能注定會用自己的方式推動中國社會與中國商業前行一大步。

但這一代人受制于中國社會的宏觀環境，兩極分化也很嚴重：與“92派”當年毅然拋棄公職下海相比，現在每年去考公務員的年輕人大軍令人絕望。

盡管前行不易，但中國出現一批類似馬克·扎克伯格式的企業家的條件確實已經具備。今后數年將是全球創新競爭進入白熱化的時期，或許中國有遠見與胸懷的三代企業家們，總會有一天沖破“中國市場”的思維慣性，整合全球創新能力，集合全球創新資源，兼收并蓄為我所用，才能完成中國三代企業家的蛻變，將中國商業真正推上一個新的高度，而非僅僅以一個消費型的市場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