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片世紀的遺跡：柯達興衰史

羅伯特·西恩布魯克緩緩地將自己的道奇小貨車停在柯達公園附近的一幢大廈前。柯達公園位于紐約州的羅徹斯特市，此刻整個公園覆蓋著白雪，顯得有些荒涼。西恩布魯克指了指大廈，說道：“現在他們在這里做意大利面醬。”西恩布魯克話語中傳遞出掩飾不住的憂傷，他仿佛在希望自己的言語能跨越40年的光陰，定格在自己剛成為一名柯達公司工程師的時刻。那時，柯達公司正在開發阿波羅11號登月行動中使用的照相機，后來就是這臺照相機捕捉到了歷史上最偉大的“柯達時刻”之一——人類第一次登上月球以及從月球上拍攝的地球照片。

西恩布魯克個子很高、頭發灰白、胡子亂糟糟的，穿著一雙登山靴。2003年退休以后他并沒有閑著。在柯達35年美好的工作生涯中，他一直享受著工作所帶來的特權——環游世界。上世紀90年代，柯達公司的股價約為70美元，它在這個位于安大略湖畔的城市雇傭了約3萬名員工。那時，在公司附近的大學校園里找不到停車位是柯達員工最大的煩惱。

西恩布魯克回憶道：“現在的人很難想象當時的盛況。”小貨車駛過白雪覆蓋的停車場，偌大的停車場里只停著寥寥可數的幾輛車。如今，柯達公司在羅徹斯特的員工只剩下不到7000人，來自總部的破產消息更是一場災難。1月19日，柯達公司被迫簽署了破產保護文件。“我沒有哭，它帶給我的是一種難以忍受的震驚，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西恩布魯克說道。

第二天，各大媒體爭相報導柯達破產的消息，恐慌在羅徹斯特市蔓延開來。媒體將柯達的破產視為美國經濟衰退的又一個象征。也有人指出，柯達是因無視時代變遷而走向衰亡的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但這些解讀都是錯誤的。如果說柯達的破產象征了什么的話，那應該是象征了近年來這個世界所發生的深層次結構性變化。事實上，柯達的故事并非一個崛起與衰落的簡單寓言。柯達的破產是一個復雜的故事，但它的結局遠比人們想象的要圓滿。

從泥土中來，復歸泥土中去

將時針撥回到過去132年中的任何一個時刻，你都能很快發現柯達的蹤影，有時它甚至熟悉到你不會意識到它的存在。在西方世界，柯達標志性的紅黃雙色商標和黃色的膠卷盒就像可口可樂商標一樣，是人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事實上，在1200萬像素數碼相機和超薄智能手機出現之前，羅徹斯特市生產的膠卷一直被世界各地的人們用來記錄婚禮以及假期中的所有美好時刻。 1942年柯達開發出了歷史上第一款“真正的彩色底片”，人們第一次可以用KodakColor 膠片永恒地記錄下自己的彩色影像。之后，柯達又將Ektachrom 彩色底片卷成一卷裝在灰色的小塑料圓筒里。最后，人們用上了我們都認識的Kodachrome底片。保羅·西蒙還創作了一首同名歌曲，歌詞中有這樣一句話：“Kodachrom會讓你認為整個世界都充滿陽光。”難怪柯達會自豪的宣稱：“這種膠片展現的圖像比人類肉眼看到的還要好。”

柯達曾是全球的影像中心。柯達公司的創始者喬治·伊士曼被認為是那個時代的史蒂夫·喬布斯，那時柯達的影響力就像今天的谷歌一樣。1900年，伊士曼給全球消費者們提供了第一臺便攜式相機—— “布朗尼”（Brownie）。“布朗尼”永久地改變了人類觀察世界的方式，并且催生出了一種新奇且利潤豐厚的商業模式：雖然柯達大批量廉價出售自己的相機，但通過開發相機必需的膠片，柯達賺得盆滿缽滿。

這種獨具特色的商業模式在整整一個世紀里慷慨地回報著柯達公司。1999年，柯達的利潤達到了創記錄的25億美元，柯達可以又一次滿意地回顧過去一個世紀中對于整個影像世界的主宰。但是，這是最后一次了。

事實上，柯達生產的并非全是照相所需的材料。它還生產X光片、檔案袋所需的縮微平片、16毫米以及35毫米的電影膠片卷盤以及超8毫米攝像機膠片。另外，柯達還生產了大量的幻燈機、錄影帶、鋰電池以及第一批臺式電腦所需的軟盤。

毫不夸張地說，在整個世紀里，柯達出品的一款又一款照相機填滿了整個市場。事實上，人們已經對柯達每年推出二三十件新產品的行為習以為常。這些新產品包括打印機、復印機、刻錄光盤、一次性照相機、感光紙和各種膠卷。

那時的柯達無處不在。從1928到2008年，每一部奧斯卡最佳影片都是用柯達膠片拍攝的。但2009年之后，富士膠片公司（Fujifilm）搶走了這一殊榮。這件事意義深遠，它預示著電影產業即將迎來完全數字化時代，電影膠片時代將成為過往云煙。

英雄遲暮

在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時代，柯達給西恩布魯克提供了最好的工作。作為研發工程師，他負責優化專業攝像師所使用的膠片。他負責過的產品，例如Portra和TX，都是當時攝影界最時髦和最偉大的產品，并且得到了20世紀最偉大攝影師的檢驗。西恩布魯克會去拜訪世界各地的攝影大師——巴西、烏干達、日本、墨西哥、新加坡，任何國家任何地方。他給他們帶去實驗膠片，并從他們那里收集反饋信息。

他見過安瑟·亞當斯工作的場景，與薩巴斯蒂昂·薩爾加多討論過膠卷內核的尺寸問題，聽過史蒂夫·麥克格雷與埃里克·梅奧拉有關色彩飽和度以及色彩對比度的討論。西恩布魯克飛往世界各地送去新的膠片，四星期之后再去收集關于膠片的反饋信息。平日里，他也跟許多藝術家和記者交流。正是這些人為我們拍下了海明威與肯尼迪的相片，捕捉到了瑪麗蓮·夢露以及索菲亞·羅蘭的美妙體態。西恩布魯克幫助這些照片的創作者們將那些珍貴的時刻留在了柯達膠片的感光乳劑上，使之成為了我們共同的記憶。

當聊到在柯達的工作時，西恩布魯克并不健談，他不想讓自己的角色顯得過于重要。他更關心的是自己出版的一本小冊子，該書用許多圖片詳細地敘述了膠片的制作過程。但這本技術手冊就像書中所敘述的制作程序一樣，已經過時了。

盡管如此，閱讀這本手冊時，你還是會驚嘆于柯達公司了不起的創造力。它能夠在感光層上以每分鐘300米的速度疊加涂層，膠片有12層，但厚度卻只有0.06毫米。西恩布魯克的手冊一共只賣出了1000本，剩下的都堆在他房子里。

懷舊與自豪

當我們驅車開過柯達公園時，西恩布魯克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家公司是怎么破產的？一家在上世紀70年代生產了全美90%的膠片，全球85%照相機的公司怎么可能就破產了呢？這樣的事情真的會發生在這家20世紀最有價值和聞名遐邇的公司身上嗎？柯達是怎樣在數字時代迷失了方向？一家一直都是全世界最具創造力的公司，股價為什么在今年年初跌到了50美分，并被迫從紐約證交所退市？

你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那你必須先做好準備接受幾個令人驚訝的事實。首先，誰會相信，柯達事實上早在1975年就開發出了世界上第一臺數碼照相機？西恩布魯克回憶起自己第一次看到數碼相機樣機的時刻，加上其它零部件，這臺相機有三個鞋盒那么大。它是由柯達的工程師史蒂夫·薩松發明的，只能夠拍攝單張1萬像素的黑白照片。另外，西恩布魯克還指出，該相機保存照片需要花整整8分鐘的時間，而不是網上人們所流傳的28秒。基于以上這些原因，薩松的數碼相機看起來不像是一款很有銷路的產品。

但是，柯達的技術人員們仍舊堅持探索、鍥而不舍地提升數碼相機感光器的質量。不久這一感光器就被應用在軍事設備上，后來又被尼康和萊卡相機采用。這使得萊卡相機的價格跟一輛汽車的價格差不多。事實上，柯達的研發者們并沒有松懈，他們很清楚形勢，但他們遭遇了噩夢一樣的劇情。

遺忘之路

拉里·馬特森也是柯達的一名老員工，他清楚地記得過去那些美好的日子。多年以來，馬特森一直是柯達的一名經理，后來還擔任過高級副總裁。現在，他是羅徹斯特大學西蒙商學院的一名教授。在柯達開發出第一款數碼相機的四年后，馬特森被要求向董事會遞交一份數碼技術發展前景的分析報告。事后證明，馬特森的報告極其準確地預測了未來。

馬特森在電話里向我訴說了一些有關30年前那份報告的事情。從說話的語氣，還有大學網站上的照片來推斷，馬特森應該是一個幽默的老紳士。1979年，他從一堆紛繁復雜的數據圖表中概括出了數碼相機的發展前景。根據馬特森的預測，柯達所有成功銷售的產品——膠片、照片和照相機，最遲在2010年就勢必會轉化成數碼形式。柯達所熟知的膠片世界注定會消失不見，業務也會縮水到幾乎一無所有。一夜之間，柯達就會發現自己已經走上一條被人遺忘的道路。

客觀地說，柯達在兩個特定領域做得非常好。第一，柯達是有機化學領域的領頭羊。第二，柯達在制作膠片上無與倫比的經驗使它成為了涂層方面的專家，能夠以極高精準度和極快的速度進行生產。“但你現在已經可以看到未來的樣子了，它們并不是數字影像領域不可或缺的技術。”馬特森無奈地說道。

囿于有機化學與膠片領域數十年之后，柯達已經不可能去將自己重組為一家電子公司。另外，20世紀70年代末，膠片業務的形勢仍然一片大好，并且有望在接下來的許多年時間里給公司帶來巨大的利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