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內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市的新城區康巴什有一座成吉思汗廣場,它的面積跟天安門廣場一樣大。但與天安門廣場不同的是,整個成吉思汗廣場上只有一位清潔工。這位清潔工說,他每天要花六小時打掃廣場,遇到揚沙天氣時,打掃的時間要更長一些。康巴什新城,又稱“新鄂爾多斯”,這位清潔工之所以能一個人打掃整個廣場,是因為這座城區幾乎是一座空城。這也是中國最著名的“鬼城”,很多記者都喜歡到這座沒什么居民的城區里采訪和報道中國的過度投資現象。
2010年1月,著名的投機商人吉姆·查諾斯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做了一場講演,鄂爾多斯的“鬼城”成為了主要內容。查諾斯稱,中國的經濟增長建立在這種“為了投資而投資”的不可持續的資本運作上。他打趣道,中國看起來要“比迪拜富有1000倍”。
他對富有但卻又債臺高筑的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的這番調侃引來了聽眾的一陣笑聲。雖然中國遠不如迪拜富有,但中國海南省三亞市的鳳凰島卻被稱為“東方迪拜”。鳳凰島與迪拜的朱美拉棕櫚島十分相似,由人工填海建成;島中央計劃興建一座設計優美的七星級酒店,外形酷似迪拜著名的阿拉伯塔酒店,不同之處在于前者將會是Y形設計,而后者是帆狀造型。鳳凰島上已經開放的五座豆莢狀建筑就像五朵尚未綻放的奇異植物的花苞。而這些建筑由二級發光管制成的外墻上播放著香奈兒和LV的廣告,在夜晚綻放出絢麗的光芒。去過鄂爾多斯和三亞的人很可能會贊同查諾斯“中國存在嚴重的過度投資”的說法。但到底應該如何判定一個國家是否存在過度投資?一個明確的表現是銀行沒有充足的儲蓄支撐這些投資,需要從海外借貸和購買貸款。這樣做的結果很可能是又一場亞洲金融危機,所以經歷過那場危機的人十分擔心中國這種魯莽的投資熱潮。但是,盡管中國投資占GDP的比重比其他受經濟危機影響的經濟體要高得多,但中國的儲蓄總量也要比它們多得多。正如中國充滿爭議的經常賬戶順差表明的那樣,中國是一個資本凈輸出國。實際上,除了對中國過度投資的漫天指責外,還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抑制消費的政策打壓了世界需求。中國因此得到了一個既吝嗇又揮霍的奇怪評語。
事實上建立康巴什新城這樣的浪費行為是為了消化本地的儲蓄。康巴什所在的鄂爾多斯地區擁有中國六分之一的煤炭儲量和三分之一的天然氣儲量(這還不算其稀土元素和軟山羊毛資源)。美銀美林的分析師認為,康巴什新城的修建是為了阻止鄂爾多斯的資本收入流向中國的其他地區。去年,中國儲蓄總額占GDP的比重達到了51%。匯豐銀行的屈宏斌說,除非中國的投資率超過這一比率,否則就沒什么好擔心的。而那些在國外得到投資的項目,在中國國內卻往往無人問津。他還說:“目前中國最浪費的投資行為就是購買美元外匯儲備。”

談到節儉,經濟學家們經常會引用丹尼爾·笛福三百年前寫的故事。在《魯濱遜漂流記》一書中,機智的魯濱遜·克魯索在經歷風暴后流落到一個荒島上,他省下來四夸脫(1夸脫約合0.946公升)大麥,并將它們重新種植。他的節儉給他帶來了八十夸脫大麥的收獲,回報率達到了1900%。
魯濱遜的資本
投資源于節儉,而這會推遲消費,所以投資回報必須要能高過推遲消費帶來的損失。在魯濱遜的故事里,這位落難的英國人在小島上同時做到了節儉和投資。在復雜的經濟領域里要同時做到節儉和投資則很難,家庭必須存錢,否則企業家們就沒錢投資。在大多數經濟體中儲蓄都是自發的行為,但中國找到了一種鼓勵民眾儲蓄并維持高投資率的辦法。
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的邁克爾·貝蒂斯認為,為了支持企業生產(這些企業多為國企),中國政府抑制消費。為了鼓勵出口,中國政府維持人民幣的低匯率,抬高進口成本,壓低出口成本,以此抑制對進口產品的消費。中國政府設定銀行存款的利率上限,剝奪了家庭儲蓄的利息收入,并將這部分資本放貸給公司企業。與此同時,由于中國某些市場領域在很大程度上缺乏競爭,一些壟斷企業趁機設置壟斷高價,并將利潤進行再投資。事實上,政府已經從民眾那里拿走了他們本打算吃掉的無數夸脫大麥,然后把這些種子播種到了大地上。
這些行為給中國帶來了什么?與消費不同,投資是一個積累的過程;投資會留下機械設備、建筑和基礎設施。如果中國的資本存量超過了投資需求,那么進一步的節儉就沒有意義了。但事實上,中國的總體資本存量相比于中國龐大的人口還是太少。北京龍洲經濟數據分析公司提供的數據顯示,2010年,中國的人均資本存量僅為美國人均存量的7%(經市場匯率換算后的結果)。即使按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的人均資本存量也只有美國人均存量的五分之一。
本特利大學的斯科特·薩姆納認為,雖然中國的投資存在一些問題,但更高更強的生產力總是好的。比如中國國內狂熱的房地產行業,它牽動了政府的神經,也因貸款的安全性問題令銀行擔心不已。但中國仍然需要建造大量住宅供居民居住。龍洲經濟給出的數據顯示,2010年,中國已建設的城市住房總量達到了1.4億到1.5億套,即使如此,還有高達8500萬套城市住房的缺口。在中國,大約四分之三的農民工擠在合租的公寓或雇主提供的宿舍里生活。
中國的資本存量跟中國的經濟體規模相比也只處于中等水平。亞洲生產力組織提供的數據顯示,2008年,中國的資本存量是其GDP的2.5倍。這一數據與美國相當,但遠遜于日本。受中國經濟刺激政策驅動的投資狂熱使這一比率在2010年達到了2.9,但即便如此,這一數據也并不驚人。

魯濱遜的不良投資
在笛福的故事中,魯濱遜·克魯索花了五個月的時間,砍倒一棵雪松,截掉樹枝,挖空樹心,為自己制作了一艘獨木舟。但是他完成了這項“不可能的艱巨任務”后才發現,他的獨木舟太重了,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把它搬到一百碼(約91.4米)以外的岸邊。這個故事并非用來說明過度投資(克魯索的確需要一艘獨木舟),而是用來說明“不良投資”。克魯索把精力花在了錯誤的地點和錯誤的事情上。
要證明中國過度投資很難,但是很容易就能證明中國的部分投資十分不明智。在中國所有被誤導的“魯濱遜”中,有兩個值得一提: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上世紀90年代,中國的國有企業經歷了規模巨大的重組和改制。數千家國企在政府的默許下相繼破產,幸存下來的國企則表現出了中國式資本主義的特征。中國發展研究中心的張文魁說,僅僅在批發零售業和餐飲業中,國有企業門店的數量就超過兩萬家。
國有企業占中國企業固定資本投資的35%。它們之所以能進行如此巨額的投資是因為這些企業能賺取高額的利潤。中國國有企業的監督機構——中國國資委發布的數據顯示,2011年政府主管的120多家國有企業的凈利潤高達9170億元人民幣。國資委認為,國企的高利潤證明了國企的高效率。但事實上到目前為止,國企的股本回報率也比私企低很多。而且,國企的利潤并不真是它們“賺”來的。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指出,國企占據的市場通常都沒有競爭對手,并且它們的土地、能源和信譽成本都低得離譜。北京天則經濟研究所的研究員們指出,2001年到2008年間,國有企業所有的利潤都不夠它們按市場價格支付貸款利息和土地使用費用。

即使國有企業的巨額利潤是它們應得的,一旦要向股東們(主要是指政府)上繳合理紅利的話,它們也不會剩下什么錢來做二次投資。2007年經濟改革之后,國企紅利上繳率提升到了總利潤的5%到15%,具體數字在各個行業里有所區別。不過世界銀行的數據顯示,其他國家國有企業上交的紅利率通常在50%左右。此外,國有企業上交的紅利不是由財政部來合理支配,而是會計入為支持國企所做的特別預算儲備里。換句話說,國有企業上交的紅利在國有企業之間分配。
錯誤的投資方式
多倫多大學的勞倫·布蘭特和朱曉東認為,中國最大的經濟失衡不在于投資與消費的比例,而在于國企投資和私企投資之間的差距。他們的計算顯示,就算沒有那些享受資本特權的國家資本主義企業,中國也能保持1978年至2007年間的經濟增長率,只是投資占GDP的比重會下降到21%,只有當前比重的一半。美國財政部的大衛·道勒和哥倫比亞商學院的魏尚進也得出了類似的結論。他們認為,國有企業使用的那些資本的三分之二應由私有企業拿來投資。卡爾·馬克思在《資本論》一書中講述了生產資料的集體所有制。道勒和魏尚進則將他們得出的計算結果稱為“資本浪費”。
可能國有企業最大的作用就在于能夠讓政府直接控制國家的經濟繁榮。哥倫比亞大學的林立文和柯蒂斯·米爾哈特引用政治科學家曼瑟爾·奧爾森提出的概念,認為政府和國企之間,國企和國企之間錯綜復雜的網絡幫助它們形成了一個緊密的聯合體。
這個聯合體中的成員“占有極大比例的社會財富,因此它們有絕對的理由積極關心社會生產率”。中國的精英們控制了大批產業,并安排他們的子女進入大公司的高層。
米爾哈特和他的合著者羅納德·吉爾森認為,國有企業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政府會致力于經濟增長。國有企業里的政府官員就像是保證經濟財富發展的“人質”一樣,“君主把孩子交給那些需要依賴君王的人”。這給了私人企業家們信心,國有企業保障下的經濟增長最終也會使他們獲益,盡管他們需要付出更艱辛的努力才能獲得想要得到的回報。
不良投資會給中國經濟發展帶來哪些問題?最糟糕的情況是中國的增長模式會雪上加霜。中國的經濟增長模式抑制消費,鼓勵儲蓄,并將資本錯誤地用在投機性資產和過剩的生產力上面。這就像是魯濱遜被迫將一半多的大麥撒到土地上,然后等著部分收成自己爛掉一樣。
這種問題現在可能還不那么明顯。因為本國市場無法消費的產品可以銷往海外;多余的作物和機械可以用于下一輪投資,但這會使問題更加嚴重。當塵埃落定后,一大堆問題就會相繼顯現。首先,由于儲蓄得太多,導致居民消費低于應有的水平。其次,投資占了中國GDP的很大一部分,但其中有些投資毫無價值可言,因此中國真實的GDP是低于官方的統計數值。再次,由于資本總量的一部分被用于不良投資,因此真實的數值也會比目前看起來的要低。這樣來看中國經濟狀況就會顯得截然不同,一邊是毫無用處的緊縮,一邊是努力制造的奢侈和浪費。

幸運的是,中國的故事也有好的一面。中國不僅積累了大量有形資本,而且還擁有了非常多的專有技術和綠色技術。這是在中國投資的跨國企業依賴中國本地供應商的原因,也是它們懼怕本地競爭者的原因。南加州大學的約翰·斯特勞斯和他的合作者在研究一家中國摩托車生產企業,這家企業剛開始只生產摩托車排氣管的金屬殼;后來,它先后掌握了生產整個排氣管和活塞系統的技術;最后,這家企業能夠生產出整輛摩托車。
像查諾斯一樣不看好中國的投機商人常常忽略了中國經濟好的一面。2010年查諾斯在講演中將中國同前蘇聯相比,認為中國是又一個出現欺騙性經濟增長的東方帝國。他指出,同前蘇聯的中央計劃經濟一樣,中國也很善于分配資本收入和勞動力,但是中國沒能從投入產出比中獲得真正的經濟增長,這一點前蘇聯也沒做到。這種將前蘇聯與中國進行類比的做法是十分荒謬的。
經濟學家將資金和勞動力的投入產出比上升定義為全要素生產率的增加。有很多方式可以提高全要素生產率。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阿諾德·哈伯格回憶說,一家紡織企業的老板開始在工廠里播放音樂后,裁縫們的生產率就提高了20%。中國最令人驚訝的事實是在過去的十年間,中國保持了全球最快的全要素生產率的增長速度。亞洲生產力組織提供的數據顯示,2000年到2008年間,中國全要素生產率的增長占全國經濟增長的43%。資本的快速積累(除去信息技術)貢獻了44%的經濟增長,而全要素生產率的增長竟然可以與它不相伯仲。
中國的不良投資雖然導致了一些資本浪費,但這不會阻礙中國前進的步伐。
中國確實有很多沒有為資本總量做出任何貢獻的不良投資,但也許有一點令人安慰:它們的失敗給未來的投資留下了更大的空間,這意味著中國未來的經濟增長潛能比樂觀者們估計的還要大。在中國,良好的投資將能夠持續得到高回報率。現在要注意的,就是不要讓過去的不良投資破壞中國的金融系統,以保證資本在未來能得到更有效的利用。
財富的增長2010年中、美、日、韓人均凈資本存量和人均國內生產總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