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是《水滸傳》梁山英雄中出場較早也是一個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之一,但在此前的水滸故事中,林沖的名字卻不常見,不僅龔開的《宋江三十六人畫贊》中沒有林沖,而且當《大宋宣和遺事》中首次提到林沖時他的排位是比較靠后的第十七位“豹子頭林沖”。余嘉錫《宋江三十六人考實》中也沒有提到林沖。由此可知,林沖的形象基本上就是施耐庵打造出來的人物,表達了作者“亂自上做”、“官逼民反”的憤懣與抗議。作為《水滸傳》中最典型的逼上梁山的例子,林沖這一人物身上體現出的卻是中國文人的人生悲劇模式。林沖個體的悲劇及生存狀態,真實反映了中國人群體的生存原則和生存狀態的抑制。
一、隱忍性格與不平遭遇
“豹頭環眼,燕頷虎須”的林沖,天生一副魁梧兇悍的樣子,但他又舉止謹慎儒雅、衣著體面精致、生活安逸幸福。作為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娶得美貌林娘子,隔三差五陪娘子去寺中燒香還愿,和好友陸謙切磋吃酒,日子過得幸福安寧。只可惜林娘子被高衙內看中,在五岳樓攔住不肯放,林沖聽聞,“急跳過墻缺”“徑奔岳廟里來”,怒火中燒的林沖扳過肩胛待下拳要打,認得是高俅兒子高衙內,“先自手軟了” 不能以下犯上。在憤慨難當、熱血沸騰、箭在弦上的時刻,他的舉止卻能夠得以鎮靜。雖說怒氣未消,但已權且讓了一次,忍下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中金圣嘆第六回批語說:“寫英雄在人廊廡下,欲說不得說,光景可憐。”林沖的隱忍,非但不是懦弱,反而讓我們看到他的長遠計較。得罪頂頭上司,直接關乎家眷禍福與個人前途吉兇,甚至一個幸福家庭即將淪入苦難,所以,息事寧人或許是此時最好的處理方法。林沖相信憑他的精明與武功,他能防止林娘子受欺辱,尚不必扯前不顧后。然而防不勝防,高衙內伙同他那個“好友”陸虞候設計把林娘子騙請而去,此刻怒發沖冠、劍拔弩張的林沖仍然不是直闖,不是踢將進去,而是立在胡梯上叫,他還存了對陸謙的幻想,希望沒被好友出賣,表面的危機實不兇險,可以化解,所以不要冒失結怨——強忍著硬生生把怒火且壓住。比起他另一位生死之交的好友魯提轄的快意恩仇的痛快,嫉惡如仇、仗義無私、直爽粗獷、往而不返的性格實在有著極大的差距,也形成我們對林沖英雄性格認知的落差。面對氣焰囂張、為非作歹的高衙內,林沖只能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啊。要在社會法則所允許的范圍內張揚生命激情,實現人生價值,憑借社會責任積極作為,但他的命運卻由封建統治階級所控制,克制、忍讓、安分守己,不能有任何越位而不合名分的念頭和舉動,不能影響和危及統治階級的統治。形成保守、內向、克制的心理性格。
姑且不說他一番的隱忍不發,就在對方步步緊逼,重重設計陷害下,誤闖白虎堂的他,還執迷不悟地承望高俅做主,對這個頂頭上司畢恭畢敬,反復申訴自己為人安分守己、循規蹈矩,表達想以“忍”保全生活現狀。(這使得我們連他教頭的武功也不能有充分的印象。)殊不知,這就是能為他做主卻只想設計陷害為非作歹的上司。此后他身陷囹圄,發配途中受盡非人折磨不算,還差點喪命,在發配滄州時,幸虧魯智深在野豬林相救,才保住性命。有一些細節需要注意,第八回說林沖被“脊杖二十,刺配遠惡軍州”,“喚個文筆匠,刺了面頰”,林沖發配滄州,“當廳打一面七斤半團頭鐵葉護身枷釘了”。小說第九回管營對林沖說:“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百殺威棒。”在林沖剛到滄州牢城營,被差撥“罵得一佛出世”,等林沖拿出五兩銀子送去,差撥馬上換了一副嘴臉。正是“觀差撥之言,銀能活命,人情不可不用。”真是令人感慨,讓銀子說話,可以免除好漢很多麻煩,可以說,硬著脊梁,拼著性命,沒有銀子的好漢真是可憐,這是個令英雄無可奈何的社會。可以看到林沖對“金錢萬能”的社會風氣雖然不滿但不能不寬容,又不得不認可,甚至逢迎。
被發配滄州牢城看守天王堂草料場時,又遭高俅心腹陸謙(誤把惡人心腹作好友)放火暗算,奸佞的歹毒,無所不用其極的害人手段,使林沖怒火中燒,殺了陸謙等人,之后于暴風雪之夜被逼上了梁山,此時才算吐了一口惡氣。然而此時的林沖并不像許多人所認為的,當惡勢力要置他于死地,當他認識到對惡勢力妥協是沒有出路的時候,他由軟弱變得剛強,積極地與命運抗爭。肉體凡身感受著災難、苦悶、悲憤和惆悵,失去了賴以自立的社會身份和精神寄托,當這種壓制達到一定程度,被壓迫者起來反抗既定秩序,懷疑乃至摒棄正統的價值體系,“報仇雪恥”就是這種反抗力量的表達,與此同時,世界向林沖宣告,既定秩序內沒有林沖的立錐之地,那一聲大吼,宣泄的情緒控訴著世事不公。他像是被拋到大千世界的四面八方,吞咽著曠世的孤獨感,表達出一種浸肌浹骨的傷逝情懷。深刻的失落情緒和孤獨心態,往往與一種更為頑強的自信心和樂生觀念交織在一起。然而昔日的恪守的原則,委曲求全,逆來順受,滲透在他的性格之中,至今仍未絕滅,并非僅是閃閃搖曳的火苗,而是像在爐火中燒得通紅的鐵條,纏繞在林沖以后的道路上。這種向自我用力的內傾化性格特征依然適用于他在梁山的表現,所以,當他重新出現在他所來自的社會環境里,他仍然是改變了人生而沒有改變性格的人物。
二、梁山事業的異化與失敗
許多人認為林沖被逼上梁山后,性格得到了發展變化,甚至與前期的林沖判若兩人。可筆者認為,前后的林沖只是身份上有所變化,堅強不屈地頂住了人生暴風雨的沖擊之后,卻沒能讓他獲得新生,破繭不成蝶、浴火不重生,只是漂泊到風平浪靜的角落里,使他失去生命激情和創新能力,不再把生命的能量投入豐富多彩的創造,這種散漫足以令人揣摩。在我們的期待里,好漢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林沖更多的是“怕”、是“顧忌”,而缺少無所畏懼的精神,直到山神廟吼掉最后的柔情,“逼上梁山”,在山寨領袖的帶領下才能一往無前。他經歷的痛苦可以說是其他梁山英雄所無法比擬的。林沖不僅被動,甚至是個可憐的好漢。忘懷了官場,舍卻了利祿,林沖一面走向梁山,他所在的江湖脫離了宗法網絡,一面又反諸恪守社會道德規范,雖然江湖有自己的道德評價和價值標準,與主流社會不同。但林沖總是為自己“畫地為牢”,他的江湖就是朝廷規制、禮法、忠義的再造。他與許多頂天立地、神氣十足的眾英雄比,顯得更穩重、更謙和,他對體制體統有著一種奇怪的、消極的、沒有歡樂的眷戀。即使上了梁山,真正成為了一位四海為家“處處無家處處家”的江湖好漢,為人間不平仗義出手的勇士豪杰,他生活實際上處于一種半蟄伏狀態,這樣的行為有著散漫而令人揣摩的意味。
冒著風雪連夜投奔梁山泊,受到王倫刁難:“悶似蛟龍離海島,愁如虎困荒田,悲秋宋玉淚漣漣,江淹初去筆,項羽恨無船。高祖滎陽遭困厄,昭關伍相憂煎。曹公赤壁火連天。李陵臺上望,蘇武陷居延。”(第十一回)這首《臨江仙》詞連用十人典故,基本都出于傳記之中,尤其是《史記》、《漢書》、《三國志》這樣的史傳作品。司馬遷曾在《史記》中正式為這類人立傳,并予以高度稱贊:“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心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游俠“雖時扦當世之文網,然其私義廉潔退讓的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之。”內心的郁苦窩囊不言自明,但他卻不行動,因為他沒有精神領袖。只待晁蓋、吳用劫了生辰綱上梁山后,王倫不容這些英雄,林沖一氣之下火并了王倫,把晁蓋推上了梁山泊首領之位,林沖才找到了精神領袖,從行動上采取了主動的選擇。后來擁立宋江的策劃和行動可以看到林沖動作迅速、頭腦清晰。究其緣由,實質上還是為自己找到了“臣”、“屬”的地位。林沖嚴格按照正義的準則做人,既不做不義之舉,也不做分外善行。本領高強的禁軍教頭,上了梁山以后,沖鋒陷陣,身經百戰,為草創梁山大業立下了汗馬功勞,成為兩次擁立寨主的元勛。卻在一百單八將聚齊英雄排座次的時候,僅坐了第六把交椅,林沖在梁山事業中發展中的功勛與地位很不平衡,著實令人不解。他在梁山事業中發展中的功勛與地位有著明顯的不相匹配而亦無所怨言。這位身懷絕技的好漢卻處處被人欺侮,甚至做強盜都受排擠,似乎又是對嫉賢妒能社會現實的揭露和批評。
山寨的生活,高興都是浮動在表面的閃光,只是一種愉快歡樂的表象。似乎是真正的陽光,但對林沖更像朽木的磷光。宋江招安的決心的道路帶給林沖的是主體的兩難、分裂和困惑。在他從事鋌而走險的、英勇的事業之際,了解一切危險,也敢于面對一切危險,對此,他有堅強的靈魂和精神,他那勇士的雄姿帶領他經歷了四海浪濤的顛簸。但是,招安之路讓他內心并不贊同,產生精神層面的隱憂,并且患得患失,而他卻消極地服從。好漢們赤手空拳闖江湖,全憑個人心智、力量和勇氣、膽量以求生存、安全和發展。即使是在這樣的生存空間,林沖雖然是聲名顯赫、武藝高強的英雄,但是他依然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由于主體意識的缺失,使他只能處于從屬地位,淪為當權者的附庸。特定的時代,獨特的經歷,形成了他特殊的性格。面對廣袤的世界,人要求自由伸張自己內在的生命力,實現自尊、理想與抱負。而另一方面,人被異己的、雜多的外部事物包圍,他要掙扎、反抗,要把握、支配外物,使自己成為真正的主體以克服他的失落感、委屈感。偏偏林沖唯大哥馬首是瞻,無條件地服從,即使考慮行動結果,但從心里上依賴性,而缺乏主動的調控,可以見出某種意義上的異化。
在征討江浙一帶方臘率領的起義軍勝利后,林沖得了中風,被迫留在杭州六和寺養病,由武松照顧,半年后病故。做過斗士的人,不一定要永遠地斗士到底。我們總以完人、全人、盡善、盡美,去期待誰,要求誰,指望誰,推動誰,說到底,其實是一種殘酷,一種不堪負荷的道義承擔。林沖身后已決裂出不可復歸的鴻溝,它留給后人的并不是哀傷,而是更深沉的反思,歷史的反思,個體的反思。
三、結語
在《水滸傳》里我們看到:儒家一腔熱血為國盡忠的理想主義精神在招安的文化歸訓路途中不斷地被嘲弄、拋棄,而現實的社會黑暗、腐敗、政治危機等問題日趨嚴重,似乎并無解決之法。這樣的“真情實事”中,林沖的故事無疑更具有深刻而廣泛的典型意義。忍耐、正直、仁慈就是他的性格特征。所謂忍耐,就是固執和死心眼;正直就是堅韌不拔,意味著自覺自愿的服從;仁慈表現與人和睦并且懷有理解他人之心,不會殘忍無情的特征。他有著自我的禁忌,所謂禁忌,就是人為自己設定而非自然的障礙,比如江湖好漢有些事情不能做,否則要被恥笑。這是江湖輿論。規定什么事不能做,卻沒道理可講。即使有道理,也是一套代代相傳的說法,常常經不起追問,但卻不容懷疑。林沖對體制體統的信念就是這樣,他把江湖當作朝廷,真正奉行宋江提出的“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口號,而并不像李逵動輒就要“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里快活”,林沖是謹守規矩本分的。可惜,貪官在政府那種“英明的”寬宏大量中,個人地位安全穩固,并且,他們生活的唯一準則似乎就是“為國效勞,鞠躬盡瘁”。
年富力強、才能出眾、精力旺盛的林沖并不主動地改變并充實自己,擺脫現實纏繞,贏得主動。而更像在大伙兒一起勞動中混飯吃的人,使人感到失落。他與體制體統有著年深日久的不解之緣,這與英雄事業和英雄品格截然無關。雖然并無歡樂可言,然而這對他無關緊要,重點是體制體統似乎可以說是宿命——在他的思想、行動、性格中不僅存在,而且十分強大。生命需要安頓,人類作為生存主體的最高價值,不是在某種外部尺度下無限擴張,而是向人自身回歸,體現深刻的社會人生內涵,產生感動人心的獨特力量,被更認真嚴肅地對待。
發生在林沖身上的悲劇,可以管窺到中國人群體的生存原則和生存狀態。發生在他身上的悲劇以及他面對人生的恪守原則是非個體獨有的,而是屬于群體的。從他被逼上梁山又被逼下梁山的過程里表現出的“忍”、“服從”和“不爭”等,而這無一不是文化本身蘊含的不可避免的沖突和結果。作為《水滸傳》中最典型的逼上梁山的例子,林沖身上體現的卻是儒雅謙恭、安分守己的中國文人的人生悲劇模式。儒家觀念對人們行為的約束力是對臣子有效而對皇帝無效,對下有效而對上無效,對無權勢之人有效而對有權勢之人無效,即對不需要約束的人約束而對需要約束的人卻約束不了,而且還能滿足權力當局標榜自己愚弄他人的需要。所以宋江的忠義,號召和凝聚了他梁山的兄弟們替天行道,但卻不僅沒有感化高俅、蔡京之流,甚至也沒有感化朝廷官僚,讓他們克己奉公為國出力,最起碼連趙宋皇帝也感化不了,沒有讓他做到親賢臣遠小人。只能對高俅、蔡京之流毫無觸動而委曲求全,不過是延長了那個讓高俅、蔡京之流作惡多端的朝廷的壽命,讓高俅、蔡京之流更能夠平安無事地作威作福。林沖不管是否上了梁山,這種黑白倒置,賢愚混淆的社會都不能因為梁山勢力而有所變化,林沖勢不兩立的仇恨也無從發泄。命運最終否定了人事,客觀最終否定了主觀。現實卻通過命運顯示了它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方面,我們在忙碌、在策劃、在安排;另一方面,命運卻在完成。
(作者簡介:童占芳(1978-)女,土族,青海師大人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