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6年前的冬天,第一次聽臺灣建筑師謝英俊先生談到他的“生態廁所”的設想,當時以為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空想。不久前,在河南信陽的郝堂村小學,終于看到了謝先生這一想法的實踐。
“生態廁所”用輕鋼結構建成,通過簡單的設計將糞便與尿液分開,前者以灰土覆蓋,用可移動的容器收集并定期清理,主要是通過發酵制成有機肥料的方式處理。這個供數百學生使用的廁所的最大特點是不需要用水沖洗,僅需稍稍改變生活方式就將污染和后續的治理成本降低為零,而且干凈整潔,沒有任何異味。
舉動雖小,震撼頗大。這個實踐可以視為對當代的發展方式的一個批判,它提示的是,在最大限度地使發展滿足人的需求的同時,可以將“發展的悖論”限制在最小的程度。鄉村小學的廁所不必是衛生條件極差的,也可以不同于城市中的那種耗費大量水資源的方式—先制造污水,再對污水進行凈化。
可以更直接地這樣表達:發展是可以更具智慧的。
這里所說的智慧,完全不同于近年來時髦的“智慧地球”、“智慧城市”等概念中所使用的“智慧”。這些概念是由跨國IT業巨頭提出并被各國政府采納的,它的核心是通過推動信息化技術的普遍運用為資本積累奠定下一個增長點,它對破解“發展的悖論”并無助益。
發展所需要的智慧,應該是對人和自然關系的重新思考,是在發展中積極協調人的需求滿足與自然環境的可持續之間的關系,是建立在這些思考之上對于發展方式的修正和改進。
就中國而言,在熟稔現代科技手段的基礎上,我們急需激活的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所蘊藏的智慧因素。
長期居主流地位的資本主義工業化發展模式,在哲學上奠基于另一種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看法,這種看法發端于基督教的傳統:上帝創造了人,同時也創造了萬物供人享用。根據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看法,人對自然資源的利用和掠奪是正當的。在環境危機的逼迫下采取的環保行動,乃是出于功利主義的考量,即不治理環境會危害人類自身,與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反思關系不大。與此同時,人類中心主義還內含將其他種族、族群視為“萬物”之一的潛質,于是西方對環境問題的應對呈現為內部治理和對外的風險轉移兩種模式的并存。
中國傳統文化對人與自然的關系持另外一種看法。傳統思想認為,人與自然是有機統一的,尊重人的生命與仁愛萬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位置,這集中體現為宋儒張載所概括的“天人合一”理念。但是,這種統一又是利用與尊重的有機統一,是“愛人”和“利物”的有機統一,既要“盡人之性”,也要“盡物之性”。
這種觀念要求將人放在自然的范疇內看待人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同時強調人與自然的相互作用、相互改造。青年毛澤東的一個論述對這種觀念進行了闡發:“吾人雖為自然所規定,而亦即為自然之一部分。故自然有規定吾人之力,吾人亦有規定自然之力;吾人之力雖微,而不能謂其無影響自然。”
中國傳統文明以農耕文明為主,農耕文明雖向自然索取,但也向自然返還。換句話說,農耕文明是不產生真正的垃圾的,人在生產生活中制造的排泄物都可以變成肥料再用于土地。這是農耕文明的優勢。其缺點是“合天時”幾乎等同于看天吃飯,致使人無法簡單地通過勤勞工作而擺脫物質匱乏加于人自身的束縛。
工業化是必要的、必須的。以1980年代中國糧食短缺問題的解決為例,這很大部分要歸功于農田水利建設的成就和化肥、農藥的生產與使用,簡單地把家庭承包帶來的積極性當作主因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但形勢的消長變化是迅速的,若干年后,有機食品和安全食品就變得稀缺了。
工業文明有先進的一面,也有野蠻和脆弱的一面:野蠻是指工業化不計環境代價造成自然資源的透支和大量的無法循環的垃圾,脆弱也是顯而易見的,假設北上廣這樣的超級大都市遭遇幾天停電停水,平素里被其光鮮亮麗的外表所遮蔽的另一面就會顯露無遺。
奧巴馬說過,如果中國人的生活方式變得跟美國人一樣,對地球將是一個災難。這里有美國企圖控制地球資源使用權的企圖,這是我們堅決反對的;但另一方面,這又是一個難以回避的真問題,這片土地無法承受野蠻發展的無限持續。
真正重要的是,在農耕文明與工業化所代表的價值取向之間尋找到平衡點。發展無疑是硬道理,但發展必須變得更有智慧,對發展方式的想象力必須要拓展。發展不一定意味著“先污染、后治理”,也可能通過不污染、少污染的方式實現。
這要求我們(也要求西方)虛心地取鑒中國的傳統價值,在“戰天斗地”的同時,時刻不忘人類“為自然之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