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成長于農村、脫離了土地、從學校直接進入工廠,渴望在城市中完成身份轉換,新工人中具有相對完整教育經歷的群體正沿著這樣的生活路線逡巡。他們的教育資本來自于父輩們外出打工的反哺,被寄予改變家族命運的希望,最終卻仍然無法擺脫底層身份。
然而,他們又與上一代有所不同,他們沒有艱難而隱忍的勞作體驗和生活閱歷,讀書帶給他們更多的是較高的自我期許。教育程度卻不足以徹底改變命運、成為經濟發展的優先分享者。當80、90后成為新工人的主體部分,他們注定要比老一代的打工者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落差。
“野夫刀”和他的20萬
中專學歷的“野夫刀”是鄭州富士康的一名員工,2004年畢業于老家一所不知名的技校,學的是鉗工。他稱自己為“久經考驗的二代農民工”,這個網名源于他鐘愛的一句唐詩“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讀技校的幾年,大約是他人生中最充滿希望的時候,老師常常說“你們這個是最掙錢、最有前途的專業”。“那時候讀的書也都是風花雪月、勵志名言之類的,總之就是一些讓人更加自我沉醉的東西。”他說,出了校門才知道,老師根本就是在“吹牛”,學校里教的那些東西早就被淘汰了,和工廠的工作風馬牛不相及。
剛出校門,幻想就被打破了。17歲的他自信滿滿只身去了上海,到江南造船廠應聘車工,那是他理想的工作環境,大企業、高收入。“你見過房子那么大的車床嗎?還應聘車工。”“野夫刀”說,人家撂下這句話,正眼都不看他。遭到打擊后,他決定放棄高要求,去深圳做普工,剛開始的時候每個月收入不過幾百元,前后換了好幾份工作。其間,技校的老師曾給他打電話,讓他幫忙招生,“野夫刀”一口回絕:“你別再畫餅了。”
“以前工資低,但還能感覺到尊嚴,現在連自尊都沒有了。”2010年,他跳槽到了煙臺的富士康。幾年下來,他發現自己完全不屬于城市,以前想的是再也不回農村了,現在唯一的動力就是攢錢。“有了錢才有臉回家,才能蓋夢想中的農家小院”,“野夫刀”這樣規劃自己的未來,這也是他幾次想辭職不干但仍在堅持的原因。他的目標是20萬,目前才存了9萬元。這讓他感到沮喪,“建設用地的費用一直在漲”,他不知道即使攢夠錢,還能不能順利蓋房、結婚。
“野夫刀”的經歷與分散于全國大小工廠的新生代農民工并無不同,他們即便受過職業教育或者有更高的學歷,在流水線上的日常生活中,依然在重復上一代的宿命,苦悶、冰冷的工作環境讓他們不堪重負,達觀者也只是以頻繁跳槽的短工化態度“用腳投票”。他們經歷了從農村到城市的短暫夢幻,最終卻發現農村才是更具幸福感的安身之所。
教育并沒有帶給他們過多的學歷優勢,在全球產業鏈低端的生產體制中,學歷很少能夠對應相當的紅利,正如媒體曾經報道的深圳富士康招聘的大學生,經常被當作普通操作工來使用,大學生通常以“儲備干部”名義招進來,要求從普通員工做起,但何時“儲備”結束卻沒有明確規定,這實際上就是將大學生當農民工使用。這種窘境使得一些大學生“儲備干部”看不到前程,從2001到2008年,這個群體多達6000多人。
然而,他們畢竟已經與上一代的農民工有所不同,教育沒有帶給他們文化意義上的知識,而更多是城市生活的體驗和平等觀念的建立。當他們的內心體驗得到群體呼應、在維權中實現自組織的時候,就會迸發出更多的自我效能感。
集體行動的主角
“新生代農民工在學校中所學到的知識、技能在生活和工作中的體現極其有限,真正發生作用的是他們對城市生活方式的認同和新的社會關系的建立。這潛在地提升了農民工維權行動的能力。”清華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郭于華說。
“野夫刀” 就曾經參與過煙臺富士康的一起爭取權益。去年,這家工廠決定加薪,但是2月份和3月份進廠的人加薪額度不同,相差150元,而且沒有年終獎。在一次員工大會上,“野夫刀”和其他一些3月份才進廠的工人表示不滿。“一開始大家沒有那么激動,后來一個義警指著我罵‘再喊一句就弄死你。”“野夫刀”說,那名義警正要走過來打人的時候,大家沖上去把他摁在地上打了一頓。事態由此激化,“野夫刀”號召大家走出車間。事件平息后,大部分人的工資漲了,但不包括“野夫刀”。回想起自己的那一次經歷,他覺得有些后怕,因為當時工會主席揚言要抓人。“我怕事情鬧大,覺得胳膊拗不過大腿,但我還是覺得很有意義,以前在歷史書上看到的罷工,都是很正義的事情。”他說。
近幾年,新生代農民工為主導的抗爭在多個城市出現。2010年以來發生的抗爭浪潮可以看作80、90后的新生代農民工成為主導力量的標志,雖然他們爭取利益的行為更多是基于對當前生活的不滿,很難說教育程度的提高直接導致了維權自覺,但與第一代農民工直接從泥土中來的狀況相比,他們的教育背景變化的確是形塑從“農民”到“工人”身份認同的關鍵。
知識化與改變
國家人口計生委發布的《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2011》顯示,新生代農民工受教育水平明顯提高,大學生所占比例超過5%。教育產業化的大潮為他們提供了知識化的可能性。
郭于華所在的課題組曾對這一群體進行過長期、廣泛的調查。統計數據顯示,從受教育年限來看,新生代農民工的平均受教育年限是10.7年,遠高于老一代農民工的8.6年。他們當中接受過高中、中專、技校及大專、自考本科等中高等教育者的比例遠遠高于老一代農民工。新生代中有40.2%的人是在學校畢業的當年就進入企業工作,遠高于老一代農民工6.6%的比例。新生代農民工在從學校畢業后第二年進入企業的比例也達到15%。這一部分的新生代農民工在進入企業前,很難有機會參加一個完整周期的農業生產。
“工人要求的是增加工資,而不是補發被克扣的工資。這表明,新生代農民工的訴求開始發生變化。”郭于華說。
課題組對近兩年發生的11起爭取權益個案進行的調查發現,農民工的年齡和教育結構的構成不同,導致他們在爭取權益時的訴求產生較大差異。在那些以新生代農民工,特別是受過中高等教育的新生代農民工為主的工廠中,會明確提出建立工資調整制度和完善工會制度的要求。而在那些老一代農民工仍占相當比例或者新生代農民工的文化程度主要為初等教育的工廠中,通常只是為了要求補發被克扣的工資或者要求企業遵守政府規定的工資標準,或其它勞動權益的規定。
“新工人與傳統體制聯系較弱,與老工人的自尊不同,他們對于在新體制中改善自身地位更有自信。為此可能與傳統的管理方式發生沖突,他們深知改革對自身地位是有利的。”中國勞工關系學院教授馮同慶說。
雖然新生代的集體行動仍然是以勞資糾紛為主,但在與資方爭取權益中,新生代農民工意識到了工會組織的重要性。因此,在爭取權益中,新生代農民工通常會提出建立工會或者改組工會的訴求。然而在工會職能弱化的情況下,勞資雙方的緩沖地帶很難建立,盡管工會直選在深圳、杭州等地已經進入實踐階段,與2007年以前能否成立工會都是一個問題的狀況相比,現在已經有很大的進步,但距離真正意義上的作為工人利益代表的工會組織還很遠。
除了政策空間的限制,新工人本身的原子化狀態,使他們更多面臨生存壓力和對于前景的迷茫。一旦成為打工一族,就很難有接受再教育的機會。北京一家勞工NGO打工藝術文化博物館為打工者提供了電腦技能、法律知識和社區調查方法三門課程。但目前只有20個人,曾經一度有一半工友流失。工作人員呂途說,很多人半途離開是“因為無法忍受長時間沒有工作”。
在原子化狀態下,知識化的新工人更多是對個人生活和工作處境的掙扎,即使偶爾在以集體面貌出現的行動中,他們的訴求也局限于利益和工廠管理層面,而并非對整個勞資分配體系的對抗,只是作為一個員工,而非群體中的一分子。然而,隨著中國高等教育和職業教育的普遍化,更多的新工人將完成教育水平的升級,他們對現有的生產分配體制或許將發生更大的沖擊。
因此,讓工會組織回歸本位、真正代表工人利益,使勞資雙方能夠在法律框架內有序展開博弈、取得利益平衡,是保障工人合法權益、維護社會公正的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