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平

農民的出路在哪里?
農民的出路在工業化和城市化。世界上很多發達國家就是這樣走過來的。遠的不說,近的就有亞洲“四小龍”。
然而,從1978年算起,中國工業化和城市化高速發展了30多年,有戶籍農民卻由7億增加到了9億多。2008年,一場全球性金融危機的襲來,中國2000多萬“農民工”—新工人不得不返回農村,重新做農民。
中國依然是9億農民為4億市民“搞飯吃”—“供大于求”,農民不窮都難啊。
中國必須減少農民。
假如中國真的像發達國家一樣,只有10%的農民了,8億農民進城成為了“農民工”或者市民,那會怎么樣呢?
世界上發達國家不到6億人,中國、印度、越南等發展中國家數十億人。數十億人為6億人“搞制造”,“供大于求”,“農民工”不窮也難啊。這和“9億農民為4億市民搞農業—越搞越艱難”是一個道理。
發達國家制造業100元GDP有75元轉化為國民收入,中國等發展中國家制造業100元GDP只有35元轉化為國民收入。在國際分工體系中,發展中國家的“農民工”收入這么低,“農民工”何以市民化呢?假如將來中國城市里生活著8億多月工資只有2000元的“農民工”,農村8億多農民問題轉化成了城市8億多“農民工”問題,那會是什么局面?
站在中國的角度思考,中國必須讓農民盡快盡多地變為工人或市民,否則,中國的農民是沒有前途的。但站在全球的角度思考,中國農民轉變“農民工”越多越快,全球性“中國制造”過剩就越嚴重,中國“農民工”就會越“制造”越窮。中國的“農民工”—新工人是沒有前途的。
假如中國不減少農民,農民問題會更加嚴重—中西部問題;假如中國農民轉變為“農民工”越多,中國“工人問題”就會更加嚴重—東部和城市問題。這似乎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中國拐點”
中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人口和勞動力總量占全球的1/5強。全球一般制造業一直是梯度轉移的。在中國進入全球制造業梯度轉移歷程之前,全球一般制造業的格局是少數人為多數人搞制造;中國加入全球一般制造業梯度轉移之后,全球一般制造業出現了“中國拐點”—由少數人為多數人搞制造轉變為多數人為少數人搞制造了。
在全球一般制造業出現“中國拐點”之前,一般制造業100元GDP轉化為國民收入70元,在工業化中后期基本可完成城市化,即85%以上的農民轉化為市民,社保、醫療、教育、生態等現代化水平都接近發達國家水平。可是,“中國拐點”出現之后,一般制造業100元GDP轉化為國民收入只有35~40元了,因此,我國“出口導向”工業化搞了快30年了,已經進入工業化中后期了,但有戶籍的農民數量還有9.4億,比30年前還多出2億多,社保、教育、醫療、生態等現代化水平遠遠落后于亞洲“四小龍”及更早實現現代化的國家和地區,即城市化大大落后于工業化。
這就是制造業全球梯度轉移進程中的“中國拐點”出現之后的重大改變,因為中國工業化進程中的勞動力報酬大大低于亞洲“四小龍”之前的所有國家和地區,農民轉化為市民的速度大大延后,城市化大大落后于工業化,進而導致內需不振,產業升級缺乏內在動力。中國現代化陷入了“勞動力比較優勢”和“出口導向工業化”的陷阱。亞洲“四小龍”的“出口導向”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戰略解決不了中國的農民問題和農民工問題。
不能重復1997年的故事
中國現在怎么辦?這是中國當下要回答的重大問題。
中國現在的思路大體上是1997年應對亞洲金融危機的思路:一方面,大幅增加政府財政投資,維持一定經濟增長速度,增加就業,維持社會穩定;另一方面,采取出口退稅、增加流動性等多種措施,幫助東南沿海出口企業度過難關,期待在短期內重新走上快速增長軌道。中國現在采取這樣的應對策略,主要基于兩個基本判斷:第一,全球金融危機很快過去,外需很快就會恢復并持續增長,東南沿海很快會承擔起“火車頭”的作用;第二,“出口拉動型”工業化戰略,可以幫助中國整體上實現城市化和現代化。
但這兩個判斷的現實基礎正在改變。
第一,中國東南沿海的經濟危機,本質上與全球金融海嘯關系不大,是全球制造業梯度轉移的必然現象,東南沿海“出口拉動型”模式不可持續;第二,“出口拉動型”工業化戰略,在亞洲“四小龍”之后,再不可能幫助大型國家整體上實現城市化和現代化了。
今天的全球金融危機和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對中國來講,是完全不一樣的。1997年,正是中國“出口拉動型”工業化步入旺盛時期的初始階段,現在是“出口拉動型”工業化收尾時期。如果中國采取1997年“積極財政政策”的辦法,只會增加更多的產能,有可能進一步加劇“生產過?!蔽C,會造成長時期的“通縮”和更大的“經濟危機”。不僅不能率先走出低谷,有可能在別國走出低谷時,我們正好走進低谷。
退一步說,即使美國等發達國家走出了低谷,也不必然中國就恢復2007年的增長速度,因為,美國等發達國家不一定偏好中國的制造產品,可能更加偏好越南、印度等國的制造業產品,甚至扶持朝鮮發展制造業替代中國的制造業。這都是可能的。發達國家有太多的選擇,何況中國沿海的制造業已經失去了低成本優勢。
防止“??诨?/p>
低增長不完全是壞事。日本在低增長下發展了近30年。日本的經驗和教訓對中國沿海地區應對危機是非常珍貴的。
1985年“廣場協議”之后,日元大幅升值,日本在隨后的近20年中,也出現了“倒閉潮”和“失業潮”。近30年來,日本一直是有步驟地向海外輸出產業、資本、技術、管理、人才等,變日本經濟為全球日本人經濟。盡管日本國內經濟一直處于低增長,甚至負增長狀態,但并沒有因為經濟低增長或負增長,出現嚴重的社會問題,人民生活水平穩步提高。
繼日本之后的亞洲“四小龍”,最近10年,產業和資本等也一直在向外轉移,同樣,亞洲“四小龍”并沒有出現十分嚴重衰退,資本積累快速上升,人民生活水平穩步提高。
為什么向外輸出產業和資本等,可以幫助本土度過危機呢?因為“出口拉動型”工業化戰略是階段性的,實現城市化、現代化后,“出口拉動型”戰略就沒有意義了。產業和資本不向更落后的地區轉移,必然會“倒閉”。而主動向更落后的地方輸出過剩的產業、資本、品牌、技術、管理和人才(包括熟練工人),利用他國的土地、勞動力、資源能源、環境等創造價值,獲得的是“綠色收益”(將污染留在了他國)。這是變“本土經濟”為“非地經濟”,雖然可能導致沿海GDP增長放緩,但沿海人的財富積累會加快,資本積累會加快,更有利人民生活水平的改善。
中國東南沿海地區今天面對的問題,和日本、以及亞洲“四小龍”是同一類問題。要重點研究日本90年代以來是怎么走過來的,一定要將有限的財力用在社會升級和生態升級上(包括環保產業發展)。
1990年前后,??诤捅焙J侵袊鴥H次于深圳的高速增長區和區域發展龍頭??墒窃?997年“亞洲金融風暴”時,??诤捅焙i_始走下坡路了,從此一蹶不振,10幾年來幾乎被人遺忘了。
??诤捅焙槭裁匆货瓴徽衲??這是值得危機之中的溫州等東南沿海發達地區深入研究的。一棟“爛尾樓”要修起來,可能只需要數百萬,但往往10幾年之后也無人接手“爛尾樓”的修建,為什么?不是因為拿不出數百萬的錢,是因為與“爛尾樓”相關的經濟關系“紊亂”了,要理順“紊亂”的經濟關系,需要太多的時間和精力。數百萬付得起,但時間和精力往往耗不起,“爛尾樓”的背后是經濟關系“爛尾”了。
一個快速增長的經濟體(地區或城市),經濟增長速度突然慢下來,應對不好,往往會出現各種各樣的“爛尾樓”,從而導致經濟關系大面積“紊亂”,甚至導致整個經濟體(地區或城市)變成一個“爛尾樓”。整個經濟體變成了“爛尾樓”,可能是數月之間的事,但重建“爛尾樓”可能需要10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新工人的未來
東南沿海的很多城市政府,現在手上是有財力的,也可以調動巨大的財力。這些可用的財力非常寶貴,用對了,可以幫助走出困境;“瞎折騰”,就會加速“??诨?、“北?;薄|南沿海很多城市政府視農民工為包袱,異口同聲高喊“農民工返鄉創業和就業”。這恰恰會加速“海口化”、“北?;?。
為什么吸納人口和提升社保水平可以防止“??诨焙汀氨焙;蹦??這是因為,“制造業外移”后,產業升級的主要方向是深化服務業。一個城市的社保水平越高,服務業升級就越快。服務業升級越快,人氣就越旺,房地產等財產性收入就會穩步增長。如果一個地方制造業外移,同時人口大幅減少,就會出現財產性收入大幅下降,企業和居民就會出現“負資產”,銀行就會出現壞賬等等,就會出現經濟關系“惡性循環”。不僅會出現“爛尾樓”,整體經濟關系都會出現“爛尾”。這就是??诨捅焙;?/p>
東南沿海政府現在手上的財力,要重點用在社會保障水平的提升上;用在閑置廠房改居民樓上,用在農民工市民化上;用在環保事業上;用在成立資產信托公司,盤活存量資產,防止經濟關系惡化上。不是向中西部政府和中央政府呼喊“農民工返鄉”,而是要向中央要政策,安置農民工,將農民工變為市民。
未來30年內,中國人口高峰不會低于15億,中國如果像先發國家一樣現代化,農民占人口的比例低于10%,城市要生活13億多人,農民只有1.5億人。中國30年的改革開放,經濟發展速度驚人的快,很多資源已經不得不依賴國際市場了,但農民數還增加了2億多,總量高達9億多。即使今后每年城市化1500萬人,再過30年,中國的農民數量可能也不會低于5億,如果低于這個數,除了資源供應會嚴重短缺外,社會穩定也難保證。30年后,城市市民10億人,農村(含鄉鎮)居民還有5億多人。
鄉鎮以下的農村要留住5億多人,并過上和市民差別不大的“幸福生活”,這是統籌城鄉發展的關鍵所在。農民不能一股腦地進城,應該有序進城,進城的生活水平和沒有進城的生活水平相差不大。這就需要安排好農村的基本經濟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