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戈
成語佛頭著糞,原指佛性慈悲,在他頭上放糞也不計較。后多比喻不好的東西放在好東西上面,玷污了好的東西。法律,本是理性和公平的象征,而重慶的“一坨屎”案,便恰似在法律頭上潑了糞。
“法律面前人人自?!?/p>
有法律而缺法治是中國目前面臨的嚴峻問題。自從高層宣布我國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基本形成之后,法網密布與法治昌明之間的距離便日益清楚了。在政府權力得不到有效監督、法院依附于權力、權力的分立與制衡被嚴格禁止的大環境中,法律越多,當權者用來牟利和“整人”的工具就越多。在體制內部,查與不查,辦與不辦,基本成了權力角逐和利益談判的砝碼。在“一查一個準”的情況下,查誰不查誰成了某些領導的不受法律約束的專斷權力。
在體制之外,一般公民也面臨著選擇性執法的威脅。一旦你冒犯了某位實權官員,他總能找到一個法律條文來收拾你。本應稱為社會穩定、人心安寧、人身安全之保障的法律,卻成了威脅公民自由與安全的利器,乃至“法律面前人人自危”,這不能不說是對寫入《憲法》的“法治”一詞的極大諷刺。
如何限制權力的專斷行使?這才是法治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用權利來抵制權力、用程序來馴化權力、用論辯來說服權力以及用制衡來監督權力,這些都是法治國家在其長期的依法治國經驗中總結提煉出的制度設計原則。法治絕不意味著凡事都有法條來套,它意味著規則約束下公正、合理而又公開透明的決策過程。當權者都有濫用權力的傾向,這是人性使然,但如何通過制度設計來改變激勵結構、使權力服務于公共利益,這是法治所要解決的問題。
要知道,政府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提供公共物品,服務公共利益,若政府及其成員以公器謀私利,那它就不再是政府,而成了黑幫。在如何約束法律包裝下的行政自由裁量權方面,加拿大的一個經典案例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示。
1946年,加拿大魁北克省總理莫里斯·杜普萊希發動了一場針對耶和華見證者教派的“嚴打”行動,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是一場“冷酷無情的戰爭”。該教派的成員散發小冊子來傳播本派教義,政府則根據地方法規中要求任何散播物品行為都需取得許可的條款抓捕了380位教徒。弗蘭克·容卡瑞里是蒙特利爾一家高檔餐廳的老板,他本人是一位“見證者”但并未參與散發小冊子,在得知事件之后,他出資保釋了這380位教友。
當杜普萊希知道容卡瑞里是“幕后黑手”之后,他指使魁北克酒證委員會吊銷了容卡瑞里的售酒許可,并明確告知:不讓你賣酒不是暫時的,而是永久的,你再也別想獲得許可。在魁北克這個“北美的法國”,不讓高檔餐廳供酒無疑是斷了它的生路,于是容卡瑞里的餐廳很快就倒閉了。加拿大那時就是個法治國家,杜普萊希的報復行為是有法律依據的,那就是《含酒精飲品法》第35條:“酒牌委員會可以自由裁量決定撤銷任何許可。”盡管如此,容卡瑞里還是將杜普萊希訴至法院,此案一直打到加拿大最高法院,這就是在英語世界影響巨大的容卡瑞里訴杜普萊希案。
卡特賴特法官的觀點有點兒類似于我國政府所采納的法制觀:只要“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就是理想狀態了。他寫道:“根據這部法律,無人有先定的權利獲得酒牌,而且,批準酒牌的一個條件就是它可能在任何時間、不用給出任何理由而且無需經過任何程序的情況下被撤銷,撤銷酒牌是純粹行政性的自由裁量決定?!狈涤^我國,這種授予行政機關以“純粹行政性的自由裁量權”的法律法規比比皆是,勞動教養的決定權就是這樣一個例子。
但最終法院以6比3的多數作出了支持容卡瑞里的判決,多數派中蘭德法官的意見成了廣為流傳的經典判詞。他認為:“不存在所謂的絕對的、不受約束的自由裁量權”,自由裁量權的前提是“履行公共職責的良善意圖;每一條法律都有其賴以成立的公共意圖與合理目的,對其文意和目的的明顯背離像詐騙或腐敗一樣不可容忍”。在此案中,盡管吊銷酒牌有法可依,但杜普萊希令酒牌委員會行使這項權力的目的卻顯然不是為了該法律所服務的公共目的,而是為了打擊報復干擾其“嚴打”行動的公民。蘭德法官寫道:“任何法律,除非用明確的語言表述,都不能被理解為賦予了‘某人或某機構以無限的專斷權力,這種權力之行使可以同該法律的性質或目的惡意背離或毫不相關?!?/p>
這一判決給我們如下啟示:(1)獨立的司法機構是制約和馴服專斷權力的必備條件。如果立法、行政和司法諸機構混沌一團、難分彼此,政府的錯誤就很難得到糾正,民眾對專斷權力的不滿也很難以平和、有序的方式得到解決,最終會釀成暴力騷亂乃至革命;(2)在行使法律賦予的自由裁量權的時候,這里的“自由”不意味著為所欲為,“裁量”也不意味著任意決斷。行政決定必須符合法律目的,而且必須滿足公平(fairness)與合理(reasonableness)原則;(3)有悖常理的權力行使方式,如果有必要存在,應該明確寫入法律,這樣才有利于公眾知曉和批評。正如美國法理學家富勒所言,邪惡的作為很難滿足公開性等法治原則的要求,具有“見光死”的特質。
勞教不符合法治原則
重慶“一坨屎”案的出現,便是上述法治條件缺失所導致的結果。最終被判決違法的重慶市勞教委的勞教決定,原先的所謂法律依據,即《勞動教養試行辦法》第十條第四項,只簡單地寫著,“對下列幾種人收容勞動教養:(四)聚眾斗毆、尋釁滋事、煽動鬧事等擾亂社會治安。不夠刑事處分的?!睂⑴u當地政府官員的言論硬塞到這個條文內,顯然屬于蘭德法官上述判詞里提到的公權力行使過程中的“詐騙或腐敗”,是利用法律來報私仇,為法治社會所不容。
而且,這樣的勞教決定顯然侵犯了《憲法》規定的言論自由權:言論自由不僅是說好話的權利,更是批評和質疑的權利。正如判決該勞教決定違法的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所認為,國家公務人員對公民基于其職務行為的批評,應當保持克制、包容、謙恭的態度。
從法律根據上看,勞動教養這種嚴重侵犯公民人身權利和自由的處罰,迄今仍在法律的真空中運行。勞動教養的主要依據,包括1957年8月1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第78次會議批準的《國務院關于勞動教養問題的決定》、1979年全國人大常委會批準的《國務院關于勞動教養問題的補充決定》以及1982年國務院轉發公安部制定的《勞動教養試行辦法》,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法律,也就是全國人大或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的法律。這嚴重違反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九條第一款、我國《立法法》第八條、第九條以及 《行政處罰法》和《行政強制法》中關于限制人身自由的行政處罰只能由法律設定的明確規定。
《勞動教養試行辦法》將勞動教養定性為“強制性教育改造的行政措施,是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一種方法”。按照1990年《中國人權狀況白皮書》中的表述:“勞動教養不是刑事處罰,而是行政處罰”。而實際上,勞動教養這一懲罰措施長期剝奪公民人身自由并強制勞動,其嚴厲程度甚于管制拘役等很多刑罰手段,已遠遠超出行政處罰的范疇。
鑒于《治安管理處罰法》和《禁毒法》等相關法律中已經包含了勞動教養所針對的不構成犯罪的違法行為的處理方式(包括罰款和行政拘留等),勞動教養這種沒有法律根據的措施已沒有存在的必要。因為,未經司法程序而長期剝奪公民的自由,不符合人權保障和法治原則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