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丹
《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學研究》以理論研討與文本分析相結合的方法,站在新時代的高度,以20世紀新的批評理論為立論依據,對文學文本進行詳細的解讀,賦予文本以新的意義,豐富對文學現象的認識,有理有據,論證邏輯嚴密,具有說服力。特別是將文學現象置于全球化語境下,考察作家如何在不同文化的沖突和撞擊中冷靜地做出抉擇,批判地吸收外來文化的先進因素,堅定地弘揚本土文化的優秀品質,令人信服。這樣的研究方法,或許是《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學研究》最值得稱道的地方。
郭英劍教授的文集《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學研究》(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年4月版)是一部長達516頁、洋洋灑灑70余萬言、集作者20年潛心思考、由72篇精辟論述構成的一部研究外國文學的著作。
該書正文包括7個部分:美國文學、英國文學、其他英語國家文學、文學/文化理論與批評、語言與教學研究、文化時評和序言?!懊绹膶W”由16篇“賽珍珠研究”論文、5篇“約翰·厄普代克研究”論文、5篇“美國華裔文學研究”論文、10篇關于哈特、吐溫、倫敦、法因德、里克特、貝婁、克雷斯、歐茨、德萊塞、納博科夫等其他美國作家研究的論文構成。“英國文學”包含9篇涉及勞倫斯、華茲華斯、福斯特、莎士比亞等作家研究的論文。這部專著還包括3篇“其他英語國家文學”研究論文、10篇“文學/文化理論與批評”論文、3篇“語言與教學研究”論文、7篇“文化時評”文章和9篇為其他著作所寫的“序言”。其構成規模之大、探討范圍之廣、研究角度之多令人感慨。我帶著濃厚的興趣通讀了全書,深感《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學研究》將文學現象置于全球化語境下進行考察,以理論研討與文本分析相結合、宏觀論述與微觀闡釋相結合、外來文化研究與本土文化研究相結合、歷時觀察與共時分析相結合等方法來研究文學作品,既表達了作者的創新性見解,也深刻再現了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的人文關懷。
眾所周知,文學研究者的任務是以文學批評理論為觀點支撐,通過對文學作品的文本分析,來為文本創造意義,從而獲得對世界的認識,找到使世界變得更好的辦法,進而為世界的重構做出自己的努力。對文學作品的解讀離不開有效的視角,即離不開理論的指導。沒有理論作為研究的基礎,觀點便無從建立?!度蚧Z境下的文學研究》(以下簡稱《文學研究》,引用該書只標注頁碼)通篇將文學研究置于全球文化的大背景下進行考察,將后殖民主義、女權主義、文化研究等理論研討與文學文本分析相結合,揭示了文學作品的歷史意義、現實意義和政治意義及其文學價值。
在《賽珍珠:后殖民主義文學的先驅者》一文中,作者摒棄了傳統的歷史社會批評方法,嘗試依據薩伊德的后殖民主義理論來探討賽珍珠及其作品。作者首先系統、清晰地梳理了后殖民主義理論的核心觀念,接著在對賽珍珠作品所做的文本分析中指出,賽珍珠在其中國題材作品中做了有別于東方主義的描寫。她創作的小說《大地》、《母親》等真實地反映了民國以后的中國歷史和生活,為西方人認識中國、了解中國提供了生動、形象的圖畫。她在小說中塑造了一系列真實可信、頗為感人的人物形象,如《東風·西風》中的桂蘭、《大地》三部曲中的王龍、王源和阿蘭、《閨閣》中的吳夫人等,他們善良,有追求,有生活的創造力。她“沒有把他們描寫為稀奇古怪、不合理性、異國情調的黃皮膚的魔鬼傀儡”。作者進而得出結論,“賽珍珠的東方題材作品運用東方主義的話語,試圖揭穿西方宏大話語的虛假性,以期將中國、東方融入世界之中,并以此來拆解西方權威。她對中國、東方本土文化的關注,就是要打破西方人的神話與夢幻,還廬山以真面目。”(P27)這一將理論研討與文本分析相結合而得出的結論是令人信服的。
閱讀《文學研究》一書,讀者既能感覺到議論的磅礴氣勢,又能感覺到說理的潺潺流水。這是因為作者將宏觀論述與微觀闡釋相結合。宏觀論述是作者對研究對象的總體把握,這包括立論的理論依據、研究重點的確定以及文本分析的視角。微觀闡釋則是對文學文本的細讀,它包括對文本意義、文本結構、敘事技巧的分析討論。
在“英國文學”部分,作者首先在“傳統·勞倫斯·現代主義”一節里論述了勞倫斯與傳統的關系,指出勞倫斯“始終秉持著英國傳統文化所賦予他的天性:熱愛美麗的大自然,對丑惡現實、罪惡現象給予無情的鞭撻。在創作思想上表現為具有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精神本質,在藝術上則表現為現實主義和自然主義手法的自覺運用”。(P264)在作者看來,勞倫斯的作品《白孔雀》和《兒子與情人》表現了與哈代小說《遠離塵囂》相似的批判現實主義主題:“農村田園詩的氣氛已漸消失,遠離塵囂的窮鄉僻壤也和人煙稠密的喧鬧城市一樣在上演著人生的悲劇。”(P264)作者指出,勞倫斯在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中,以自然主義的手法描寫梅勒斯與康妮的性愛場面,極力渲染、烘托兩性關系的完美、和諧,在藝術上表現出自然主義的因素。但作者并未就此打住,而是富有洞見地指出,勞倫斯沖破了英國傳統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創作模式,轉向了心理描寫的深度、精確性和多樣性。“他不僅揭露工業化社會的黑暗,而且深入地探索兩性關系,挖掘人物的性心理,并進而描寫性愛?!保≒265)在勞倫斯的作品中,人物愛情悲劇的原因不是社會習俗、宗教禮儀、道德禁錮或法律,而是現代工業文明下人類靈魂扭曲后的矛盾和沖突以及極為復雜的內心世界。作者的結論是,勞倫斯對傳統既有繼承又有超越。
在論述勞倫斯與現代主義的關系時作者指出,勞倫斯的小說表現了現代主義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表現題材上的向內轉,表現人的內心的精神危機和心理沖突,表現人的無意識、非理性的活動,即從外部客觀社會轉向了主觀精神世界。”(P266)作者認為,勞倫斯以《兒子與情人》中保羅耽于俄狄浦斯情節來表現人的無意識領域的內心精神活動,以《騎馬出走的女人》中主人公的抉擇表現不符合邏輯、有悖于理性的意識活動,從而表現出非理性主義色彩。因此,勞倫斯被視為現代主義作家。但《文學研究》的作者發現了勞倫斯有別于現代主義的獨特之處:首先,勞倫斯雖然也像現代主義一樣感到現代社會的荒謬與混亂,但他認為這種現狀是可以改變的,并且在作品中提出了改變世界的藥方。其次,與現代主義不同,勞倫斯認為人性善良、美好,而壓抑人性的現代工業文明才是丑惡的。再次,在藝術手法上,在勞倫斯的小說中沒有現代主義的極度夸張、怪誕離奇的表現手法,他的主人公“雖然地位不高,也孤獨迷惘,但并非是生活中的弱者,他們都在苦苦地思索。尋找著自我的出路”(P267),表現出積極的生活態度。勞倫斯在小說中激烈地抨擊現代工業文明,描寫扭曲的人性、本能,希望通過人性的復歸,為死氣沉沉的英國和當代社會找到一條再生之路。作者由此得出結論:勞倫斯超越了現實主義傳統,又在現代主義文學大潮中獨樹一幟,闖出了一條全新的道路。這是作者在宏觀論述中提出的觀點。
如果說《文學研究》的宏觀論述為勞倫斯研究構建了一個框架,那么該書對勞倫斯作品文本的微觀闡釋則是往這一框架里填充的具體內容,為讀者全面地再現了一個完整的勞倫斯。首先,作者通過細讀勞倫斯的短篇小說,探討勞倫斯如何表現人的內心世界。作者認為,“勞倫斯的愛情描寫鏡頭框架著青年人的愛情,焦距觀照的是年輕人的心靈世界,側重表現‘兩性關系的融合、圓滿能夠使人獲得新生’這一典型的勞倫斯主題?!保≒267)在對夫妻關系的描寫中,勞倫斯也是在探索人的靈魂世界。勞倫斯還在短篇小說中,尋求宗教的解脫和建立烏托邦社會。在作者看來,勞倫斯在短篇小說中探索個人的本質,通過表現人在現代社會中所面臨的現實問題,來傳達現代人的思想意識,進而探索人類心靈的軌跡。
《文學研究》中這種宏觀論述與微觀闡釋相結合的方法可以起到提綱挈領、綱舉目張的作用,從而使立論明確,論證嚴密。
《文學研究》對作家及其作品實施跨文化研究,將外來文化研究與本土文化研究相結合,從而獲得對文學現象的正確認識和公允的結論。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由于受當時蘇聯左的文藝思想的影響,批評家們指斥賽珍珠為“美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急先鋒”。(P27)郭英劍認為,這是一種“幼稚的認識與簡單、粗暴的指責”。(P27)于是,《文學研究》用薩伊德的后殖民主義的理論來重新考察賽珍珠與現代西方文化的關系。
《文學研究》認為,賽珍珠的確在作品中宣傳了西方文化的先進性,但不是優越性?!稏|風·西風》中的桂蘭從小受中國封建禮教的熏陶,心靈里充滿了婦道思想,而她丈夫卻是一位接受了西方文化教育的進步人士,他認為夫妻關系應該平等相處,而不是奴役與被奴役的關系。對比之下,西方文化有明顯的進步性。后來,桂蘭在丈夫的影響下,接受了一些西方的進步思想,勇敢地站出來提倡西方式的婚姻自由。但在中國的封建文化語境中,桂蘭的思想中仍保留著封建迷信思想,她常常祈求神靈保佑。
作者指出,“殖民主義、文化/帝國霸權主義的本質是掠奪、控制。東西文化的交匯是以西方文化控制、戰勝乃至消滅東方文化為結局的。”(P28)但在賽珍珠的作品中,情況并非如此。在中國處于內部劇烈變革與反抗列強的大動蕩時期,賽珍珠強烈地感受到了帝國主義、殖民主義帶給中國人民的災難,也感受到了中國人民對殖民主義的反抗。1933年,賽珍珠曾說:“盡管殖民主義宣揚其政策如何完美,但殖民主義的本質,是對一個地方或是一個地區的人類本質的發揚和人類精神進步的根本的否定。因此,這種違反人性的殖民主義,終必為時代所淘汰,從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保≒29)在《大地》三部曲中,賽珍珠明確抨擊列強對中國不平等條約的內容。在《分家》中,她以人物王勉之口表達她對神氣十足的外國人的憤慨:“他們用他們的宗教掠奪我的靈魂和意志,用他們的貿易掠奪我們的貨物與金錢”(P29),表達了她反殖民、反侵略的政治立場。作者進一步指出,賽珍珠在她1939年出版的小說《愛國者》中正面揭露了日本帝國主義對華侵略的罪行,又在其1941年出版的小說《龍種》中真實再現了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歷史。因此,作者得出結論:“賽珍珠是位反殖民主義者、反文化/帝國霸權主義者。”(P29)
正是因為運用了將外來文化研究與本土文化研究相結合的方法,作者發現,賽珍珠雖然沒有寫中國農民反抗階級壓迫的斗爭,沒有寫與西方殖民主義對話/對抗的群體,但她的確在作品中給出了一條出路,那就是在西方話語中尋求東方的自我肯定。她在作品中,敘述了“東方”——中國的話語,陳述了中國自己的文化言說?!段膶W研究》著重指出了賽珍珠的貢獻:“她沒有刻意描述中西文化的差異,而是企望二者的融合,并且以創作表達了出來,因而無論從主觀上還是客觀上未被重視的、或處于邊緣地帶的文化——中國文化,也應有發聲的權利?!保≒30)作者的結論是:賽珍珠與其他后殖民主義理論家一樣,也是在多元文化背景下,能夠從多角度、多層次看待東西方文化的相同性與差異性,在西方文化的主流中極力倡導東方文化并對現代西方文化加以批評。這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結論。
《文學研究》用歷時觀察與共時分析相結合的方法,客觀地、全面地展示賽珍珠研究的歷史以及批評家們對賽珍珠小說創作的不同意見,表現“美國華裔文學”發展史上不同時期的特點與華裔作家的人文關懷。
以“美國華裔文學研究”為例,作者先是歷時地系統梳理了美國華裔文學的發展史,認為二戰后的四五十年代的王玉雪、林語堂、路易斯·朱等屬于第一個時代。他們的作品有四個共同特點:自傳性質、典型的美國夢、濃郁的東方色彩、以寫代際間沖突來表現兩種文化間的矛盾和沖突。當代美國華裔文學始于70年代,有3個代表作家:馬克辛·洪·金斯頓、艾米·譚和弗蘭克·陳。金斯頓是第一個被主流話語認可的華裔作家,她將美國華裔的經歷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譚再現了華裔,尤其是女性的歷史和生存現狀,凸現了兩代人之間在信仰、價值標準、傳統和現代上的矛盾與沖突。陳的男性主人公不是背叛了他的家庭就是背叛了他的族裔。陳猛烈抨擊金斯頓對祖先文化的歪曲,是為了迎合西方讀者的獵奇心理。作者認為,上世紀90年代是美國華裔文學發展的一個轉折點,吉什·任的《典型的美國人》標志著華裔文學創作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代。小說描寫新一代華裔如何認同美國文化,從多元文化的角度去思考美國和美國人。作者精當地總結說,20世紀70-90年代之所以出現一批實力派作家,主要因為:首先,西方中心論已經在文化研究領域里遭到了猛烈的批判,多元文化成為主流話語。其次,美國社會本身就是一個秉承多元文化傳統的社會,所以族裔文化能夠與美國主流文化并存。
僅僅這樣一種歷時的觀察似乎不能表現美國華裔文學的全貌,于是作者從創作主題入手,對華裔文學進行共時的分析。作者認為,華裔文學寫作形式多種多樣,包括長篇小說、短篇小說、詩歌、戲劇等,其主題也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1、弗蘭克·陳(趙健秀)的《唐老亞》、金斯頓的《女勇士》和《中國佬》、譚的《喜福會》等小說表現了身份認同、文化沖突的主題;2、伍慧明的《骨》、路易斯·朱的《吃碗茶》、吉什·任的《誰是愛爾蘭人》、《典型的美國人》和《夢娜在希望之鄉》等作品探討唐人街文化以及中美文化之間的斗爭與妥協;3、陳的《雞籠里的中國佬》、金斯頓的《女勇士》和《孫行者》等作品表現了華裔反對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努力建構自我的主題;4、《華女阿五》、《骨》和威廉·李(李培湛)的《承諾第八》等作品對華裔歷史進行了挖掘和解讀;5、哈金的《等待》、《炮灰》等移民文學闡釋了對人生的無奈感,探討了戰爭對人性的拷問。作者對華裔文學作品主題的共時分析表現了華裔作家的人文關懷和歷史使命感。
總之,《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學研究》以理論研討與文本分析相結合的方法,站在新時代的高度,以20世紀新的批評理論為立論依據,對文學文本進行詳細的解讀,賦予文本以新的意義,豐富對文學現象的認識,有理有據,論證邏輯嚴密,具有說服力。特別是將文學現象置于全球化語境下,考察作家如何在不同文化的沖突和撞擊中冷靜地做出抉擇,批判地吸收外來文化的先進因素,堅定地弘揚本土文化的優秀品質,令人信服。這樣的研究方法,或許是《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學研究》最值得稱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