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慶云
1963年5月10日,毛澤東就中共東北局與河南省關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報告作出批示:“用講村史、家史、社史、廠史的方法教育青年群眾這件事,是普遍可行的?!保ā督▏詠砻珴蓶|文稿》(第10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P297)1964年7月5日,毛澤東在與毛遠新談話時說:“研究近代史不去搞村史、家史等于放屁?!保ā睹珴蓶|思想萬歲》,1967年2月版,P316)“最高指示”的倡導,迅即轉化為各級黨委的組織發動,億萬人或主動或被動參與其中。在全民寫史運動如火如荼展開之時,史學工作者亦被認為責無旁貸,必須虔誠投入,作“人民的史官”。一些史家紛紛撰文闡發這一史學研究的新路向,不少青年學子以寫“四史”為時尚而競相奔趨。“四史”運動熱潮席卷全國,被視為“社會主義革命基本大業之一”、“歷史科學中的一項革命”。
時為北京市副市長的著名史家吳晗對編寫“四史”積極響應,且為之傾注了相當的心力。他以“吳南星”之名在中共北京市委主辦的機關刊物《前線》接連發表3篇關于編寫“四史”的文章:《談寫村史》(《前線》1963年第22期);《再談編寫村史》(《前線》1964年第2期);《從一篇稀有的史料想起》(《前線》1964年3月4期)。四史”之中,社史、村史、家史均著眼農村基層。吳晗這幾篇文章著重“村史”的編寫,但“村史”與“家史”不可分割,因而家史”的編寫自然亦在其關注范圍之內?!八氖贰笔恰案锩男律挛铩?,處于摸索階段,無既有范例可循,更無典范性的著作可資參考。吳晗這幾篇文章,著重對編寫“四史”作理論闡發,并就實踐中如何具體操作提出一些構想。因吳晗的政治、學術地位較高,這幾篇文章影響相當廣泛。
在《談寫村史》一文中,吳晗首先為四史”尋求中國傳統學術的淵源。他強調,村史、社史、廠史、家史“從形式上看來,是屬于地方志范疇的”,因而有悠久的傳統可以批判繼承。至于具體如何著手,他認為可以不拘一格,“以事為綱,選擇關鍵性的事件,突出敘述,以點帶面,以事敘人,以主帶次,是一種寫法。以人為綱,選擇重點的主要的人物,刻畫其斗爭經過,以人敘事闡明黨的領導作用,也是一種寫法。”“事要寫正面,也要寫反面,進行對比,也便于敘述,不然,只寫正面,不寫反面,斗爭便無從說起了。人也是如此?!彼M而認為,編寫好了“四史”,也就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的編纂奠定了基礎。
1964年1月13日,吳晗以北京市歷史學會名義主持召開一次村史座談會,對編寫村史、家史、社史的若干問題進行討論。中共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鄧拓、市委統戰部長廖沫沙,歷史學家翦伯贊、邵循正、胡華、林耀華,作家艾蕪、駱賓基等30余人出席會議。針對編寫“四史”運動中滋生的亂象,會議特別強調:四史“是寫真人真事的,不能簡單化,不能草率從事,更不能虛構”。(蘇雙碧:《北京歷史學會座談村史討論了編寫村史的意義方法內容體例等問題》,《北京日報》1964年1月18日第3版)
《再談編寫村史》一文,即綜合了與會者的一些意見,對編寫村史、家史提出了更為具體的構想:(1)寫村史、家史的時限,“上限最好不早于解放前二十年,下限直到最近”,即“解放前后的三四十年”。(2)就內容而論:首先,歷史與地理不分家,“要把村史寫好,就得把這個村子的地理環境,也就是物質基礎說清楚”,這部分內容可以分山水篇、物產篇、風俗篇等加以概括論述。其次,敘述關鍵性的大事,可采取以事為綱的寫法,“有點像舊史家的紀事本末體”;也可采取以人為綱的寫法,則“有點像舊史家的傳記或人物記”。再次,有些事情較重要,但不需重點敘述,可以“把所有的大事都按年月先后排列,編成大事紀,附在書后”。如此一來,就可把概況與特寫、大事記結合,有人有事,有血有肉。(3)就體裁而言,吳晗認為應不拘一格,編年體、紀事本末體、人物志等,均可采用,“四史”是革命的新鮮事物,應在編寫實踐中探索,“期望將來會出現一種新的社會主義時代的歷史體裁,適應于我們這個偉大時代風格的體裁”。吳晗在文中特別強調,編寫村史,必須堅持真實準確的原則,“以嚴格的科學態度實事求是地處理所敘述的人和事,絕對不許浮夸,也不許可掩飾。浮夸了,這個人只有七分好,你說十分好;掩飾了,這個人曾經做錯某事,你替他遮蓋,這樣人也不真了,事也不真了,不但群眾通不過,也不能從中取得教訓、經驗,這是很不好的”。因而,絕不能以文藝創作的方法來寫“四史”。
在《從一篇稀有的史料想起》一文中,吳晗著重從史料收集角度闡發編寫“四史”之意義。他提出,“勞動人民自己直接留下的文字史料是很少,甚至沒有。但是他們破過產、賣過田地房屋、借過債、租佃過地主富農的田地、賣過妻室兒女以至自身、送過兒子當雇傭或學徒,這些賣、借、租佃、被雇傭,都可能立下契約或字據,交給地主、富農、債主、雇主、業主。很多勞動人民一輩子就是在這類契約和字據中翻跟斗,翻不了身;他們的‘一生苦楚難說盡’,也大都反映在這類契約和字據之中。封建剝削階級的超經濟剝削和極端殘酷的壓迫,往往是通過這類文書來實現的。所以這類文書,應當成為勞動人民的村史和家史中的好史料?!?/p>
“四史”運動中,農村中粗識文墨者、作家、記者、編輯等非史學專業者領一時風騷,受過史學專業訓練者反而在某種程度充當了配角。非史學專業者多以文學筆法寫“四史”,夸張失真之處在所難免,但卻更能契合當時“左”的社會政治氛圍,更易滿足政治宣傳之需要,自然也就更受出版社的青睞。當時出版社判斷“四史”質量高低的標準,第一為“是否反映了階級斗爭的主線”,第二是“有無充沛的勞動人民感情”,第三才是“內容是否真實”(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出版“四史”的一些體會》,《人民日報》1965年10月26日第5版)。史學工作者心中終歸保有“史”的戒律,欲反映歷史真實則不免與意識形態的要求相捍格。李新回憶即反映了史家的困惑茫然:“在張掖,雖然接觸到不少貧下中農的家史以及村史和公社史的材料,但這些材料怎樣寫進書里去呢?歷史要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就只能說好,不能說壞,可是現在看到的都是貧窮、落后,‘四清’中查出的種種材料能如實地寫出來嗎?”(李新:《流逝的歲月:李新回憶錄》,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1月版,P389)另外,偏于文學性的“四史”,讀來生動形象,有相當強烈的感染力,為知識水平普遍不高的工農大眾所喜聞樂見;史學筆法的“四史”,則被目為太過平實難以符合工農的欣賞口味。韋君宜參與編寫長辛店機車車輛工廠廠史《北方的紅星》,初稿資料豐富翔實,“有些像寫得詳細的歷史書”,結果一些老工人“說它‘抓不住人’”,“黨委的同志讀了也說:‘恐怕群眾不愛讀’”,只得重寫,以加強文學性。(韋君宜:《談工廠史》,《人民文學》1960年第2期)。
毋庸諱言,“四史”運動興起于特殊的政治背景之下,自始即偏離了歷史科學發展的規律與軌道,而一定程度成為政治運動的衍生之物。但由于“四史”運動本身具有模糊、豐富的內涵,如吳晗這樣的專業史家的著眼點,與毛澤東發動“四史”運動的初衷無疑頗有距離。吳晗這些文章有意無意間將“四史”運動之進行“階級教育”、“革命傳統教育”的政治功利目的未著意加以強調,而著力挖掘、闡發編寫“四史”對于史學研究的正面因素。換言之,吳晗試圖通過對“四史”的編纂體例提出規范性意見,以將其引入真正意義的“歷史”編纂之軌道。
編寫“四史”成為全民運動一發而不可遏,由于缺乏規范而亂象滋生。史學自有史學的標準,外行的涂鴉之作自然難入專業學人的法眼。在專業史家看來,當時公開出版的大量“四史”著述中的相當部分,因其文學筆法而難登大雅之堂,甚至不稱其為“史”。吳晗等人的理性呼吁亦引起一些人的反思。因主持編寫“北京四史”叢書而出名的北京市委宣傳部干部李世凱,1965年10月6日在《光明日報》發表長文對既有“四史”進行糾偏。他批評不少已有的“四史”著述,“滿篇是血淚的控訴,是討飯、扛活、逃荒的細節描寫”,顯得公式化。“‘四史’和‘報告文學’的不同之處,不僅在于二者對美學的要求各異,更重要的是一個屬于歷史的范疇,一個屬于文學的范疇?!薄啊氖贰热皇恰贰?,那么,除了必須強調史實的真實,不容任意夸張虛構以外,還必須十分注意使它具有盡可能充實的史料性,以便更好地發揮它的教育作用,提高它在近代史、現代史研究中的史料價值。這后一點,目前似乎還沒有得到‘四史’編寫者應有的重視”,因而“目前是到了強調‘四史’的史料性的時候了”,“否則便會失去其存在的特點”。[黎凱(即李世凱):《談當前“四史“編寫的一個問題》,《光明日報》1965年10月6日第4版]。
以今天的眼光看來,吳晗的意見應屬政治正確,至少與當時社會對“四史”的總體認識并無明顯的沖突之處。而且他的文章一定程度代表了時任北京市委主管思想文化戰線的書記的鄧拓之看法。鄧拓主編的北京市委機關刊物《前線》在1963年底就發表社論《更多更好地編寫家史、村史、社史、廠史》,對“四史”運動有推波助瀾之功;且鄧拓對民間工商契約素有研究,深知其史料價值,并曾利用京西礦業檔案中的契約寫成《從萬歷到乾隆》。隨著政治氛圍日益緊張,政治形勢日益左傾,鄧拓、吳晗皆成為“文革”風暴的祭品,吳晗在這幾篇文章中對“四史”運動發表的意見成為一大罪狀,被攻擊為“‘三家村’黑幫”對編寫“四史”散布“迷塵毒霧”、“射向編寫‘四史’的兩支毒箭”。攻擊者說:吳晗等人“在口頭上,也提出一下‘四史’要寫‘階級斗爭、生產斗爭、科學實驗的歷史’。但是,一接觸到‘四史’的具體內容,他們就用‘偷梁換柱’的手法抹去了階級斗爭為綱和和兩條道路斗爭為綱的紅線”;“在黑暗的舊社會里,山水、物產、風俗,也是為反動統治階級,如果離開階級斗爭這個綱,泛寫山水、物產、風俗,實際就是在為反動統治階級記‘變天帳’,為反動統治階級歌功頌德”(章之一、潘照坤、王常珠:《休想篡改編寫“四史”以階級斗爭為綱的紅線——徹底肅清“三家村”黑幫對編寫“四史”散布的迷塵毒霧》,《遼寧日報》1966年5月27日)。吳晗“要我們寫‘四史’,‘以事為綱’,‘以人為綱’。然而,如果這樣去寫,就只能為史而史,以至陷入階級調和論的泥坑”;“企圖讓我們把無產階級勞動人民的家譜,續到封建統治階級的家譜上去。企圖借我們手里的筆,為剝削階級寫歷史!”(原有方:《打掉鄧拓射向編寫“四史”的兩支毒箭》,《山西日報》1966年5月22日)。
應該承認,“四史”運動著眼于社會底層的工農草根,讓千百年來在歷史中失語的他們發出自己的聲音,某種程度體現了中共重視下層民眾的歷史觀、注重社會調查的務實作風,自有其合理性。但在具體落實層面則基本上未能脫離“今昔對比”的敘述框架,有不少是隨意虛構編造的宣傳品,成為所謂“對舊社會的控訴書,對新社會的贊美詩”。如吳晗這樣的歷史學家衷心服膺“寫人民群眾的歷史”這一取向,也曾發出較為理性的聲音,付出真誠的努力,卻無力影響“四史”運動的方向,也難有更大作為。深入考察如吳晗這樣的專業史家在“四史”運動中扮演的角色,或許可以逐步展現那個時代史學的獨特發展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