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章應 李俊娜
(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象形文字和圖畫文字是傳統文字學上的兩個重要術語,都是從文字的符號外觀角度命名,過去在指稱外延上有重疊之處,內涵也有混淆。近來人們有意識地進行區分,認為圖畫文字是文字產生之后最初的發展階段,而象形文字則是圖畫文字之后的階段。
我們在梳理這兩個術語的使用歷史情況下,對這對術語的指稱變化做出說明,并重新審視這對術語的使用規范。
漢代時人們就使用“象形”表示漢字六書的一種造字法,許慎在《說文解字》中首次對“六書”作了界定,其中“象形”為“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即隨著事物的輪廓,用彎曲的線條,畫出物體的形狀。
但用這一術語來指稱成系統的漢字則比較晚,孫詒讓《名原》提到漢字發展的三個階段:最初始的是“畫成其物,全如作繪”的“原始象形字”;然后發展為如一般甲骨文那樣經過簡化省略的“省變象形字”;最后發展為《說文》篆書那樣截然有別于圖畫的“后定象形字”。孫氏提出的“象形字”概念已經超出了“六書”中象形的含義,用以概括漢字中表意方面的一大類型,已經涉及漢字性質的問題。[1]
王鳳陽《漢字學》中談到文字體系的演進時,這樣論述:“表意文字在歷史上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前期的表意文字因為是從圖畫文字演變來的,仍保留著圖畫文字用描摹事物的圖象來記錄語言的特征,只是記錄的單位發生了變化,由圖解語意,再現事件,變為用圖解詞義或圖標詞音去再現詞所反映的事物了。后期的表意文字,因為經過長期的應用的根據書寫習慣對字形進行的改造,字形已經失去原來的圖象的鮮明性,甚至根本無法從構字圖象中了解字所寫的詞了。這時字和詞(或詞素)之間已經變成按社會長期的約定俗成關系把二者聯系在一起的記號和所記的詞(或詞素)的關系了,變成規定關系了。……我們把前期的表意兼表音的文字稱為‘象形表意文字’,簡稱‘象形文字’;后期的表意兼表音的文字,我們稱之為‘記號表意文字’,簡稱‘記號文字’。”[2](P266,P271)
除了用“象形文字”指稱漢字外,國人早期也使用“象形文字”指稱埃及古文字。國人首次接觸象形文字,可追溯到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后。清廷官員斌椿出游歐洲,在同治五年一則日記中記道:大金字塔橫石刻字“如古鐘鼎文”。同行的張德彝在日記中也記道:埃及文“字如鳥篆”。清末維新思想家王韜也有類似的看法。他認為埃及古文字“系象形為多。或間有同中國蝌蚪篆文者,可知原始造字之意,六者俱備,原無分中外也”。[3]此后,國人在考察古埃及象形文字時也多與中國文字進行比較,探求二者相同之處,認為古埃及象形文字與中國書為近。
從上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由于受“批判中國文化西來說”的影響,中國學者在研究古象形文字時,著重分析了它與中國文字比較之不同。1942年6月浙江大學文學院集刊第二期上發表了黃尊生寫的文章《埃及象形文之組織及其與中國六書之比較》,他指出依文字進化之公例,最初的文字大都起源于象形,古埃及文字和中國文字初見者均為象形文,其繪物成文均起于一種表意之需要,此兩民族相距萬里,然其表意方法則不約而同,不特表意方法同,即其描繪有時亦同。指事會意兩類字埃及與中國大致相同,六書中形聲字在埃及文為音綴字與義符之配合,至于轉注假借無論依何種解釋,在埃及象形文字均有其例。總之,中國的六書所通于埃及之象形文字,而埃及象形文字之演進亦可適用于中國之字。[3]
有關埃及“象形文字”這一術語,一般認為來源于英文hieroglyphika。對于hieroglyphika譯為“象形文字”,國內學者曾有爭議,王海利認為這一譯法錯誤:“hieroglyphika中,符號本身與所表示的意思相對應的情況十分少見,絕大多數符號都失去了以形表意之功能”。[4]但李長林先生和吳宇虹先生卻持否定態度。李長林先生主張將hieroglyphika仍譯為象形文字,為了避免發生歧義,在“象形文字”之后可注明又稱“圣書字”。[5]吳宇虹先生在其文章《文字起源及象形文字、楔形文字、中國文字和字母文字之異同》借命名法的一般規律,說“‘象形文字’一詞符合古文字命名法的規律”。[6]
中國以前雖有“河出圖、洛出書”的記載,但首次明確討論圖畫文字,則始于1922年沈兼士先生,沈先生發表《國語問題之歷史的研究》,提出著名的“文字畫”概念:“在文字沒有發明以前,用一種粗笨的圖畫來表示事物的狀態、行動和數量的觀念,就叫做文字畫(picture writing)。”[7]1927年,沈先生又發表《從古器款識上推導六書以前之文字畫》再次論述“文字畫”理論:“就余之研究……蓋于六書時期之前,應尚有一階段,為六書漢字之導源,今姑定名為‘文字畫時期’。‘文字畫’可考見于今者,即鐘鼎學家所謂殷商鐘鼎中之‘圖形’也。”[8]
梁東漢《漢字的結構及其流變》指出:“我們可以作出這樣一個結論:文字是從圖畫發展來的,它起源于圖畫,漸漸演變為早期的圖畫文字。早期的圖畫文字和圖畫有本質的不同,前者不是藝術形象,而只是假設的書寫符號。”[9](P25-26)
姚孝遂先生《古文字的形體結構及其發展階段》把不能按詞語的次序記錄語言的原始文字稱為表意文字。認為文字的發展過程,大體經歷了以下幾個階段:1.表意文字:文字畫——圖畫文字;2.表音文字:音節文字——音素文字。“假若一種文字,它沒有固定的讀音,單純依靠原始的圖象來表達概念,或者說主要是依靠其符號的形體來表達概念,這就不可能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字,那只能是屬于文字的原始階段。前者我們稱之為‘文字畫’,后者稱之為‘圖繪文字’,它們都還不能完全勝任記錄語言的任務。”“在漢字的早期發展過程中,缺乏有關‘文字畫’的資料。至于‘圖繪文字’的資料,我們在商周時期的青銅器銘刻中,往往可以見到。這種文字主要是通過其形體本身來表達概念,還沒有固定的讀音,這是名副其實的表意文字。[10]
王鳳陽先生將文字分為“提示語言的文字(史前文字)”和“記錄語言的文字(有史文字)”兩類。提示語言的文字為“圖畫提示(圖畫文字)”,可以分成“提示事件的圖畫文字(提事文字)”和“提示語句的圖畫文字(提語文字)”兩類。[2](P271-272)
以前人們在研究納西族東巴文時認為東巴文帶有濃厚的圖畫特征,稱其為納西族圖畫文字,如傅懋勣《納西族圖畫文字<白蝙蝠取經記>研究》和《關于納西族圖畫文字和音節的幾個寫本中一處正文的校訂問題》。[11][12]
國外從18世紀30年代威廉·瓦爾博頓根據當時考古學的出土資料,提出圖畫文字說,1893年,美國學者瑪勒里(G.Mallery)《美洲印第安人的圖畫文字》研究北美印第安人的各種表意圖畫,第一次以“圖畫文字”命名研究著作。后來格爾伯(I.J.Gelb)又將這個術語發揚推廣。[13](P10)
(一)象形文字和圖畫文字的使用區分
近來對于圖畫文字和象形文字的研究,有明顯區分的趨勢,特別是隨著對漢字以外的文字研究的深入,人們開始有意識的區分這兩個術語。
傅懋勣先生深入研究東巴文以后,指出東巴文中包含著圖畫文字和象形文字兩種類型的文字,并提出了圖畫文字和象形文字的區別。傅先生在《納西族圖畫文字和象形文字的區別》中說到:“過去所稱的象形文字,實際上包含兩種文字,其中一種類似于連環畫的文字,我認為應該稱為圖畫文字,絕大多數東巴文經書是用這種文字寫的。另一種是一個字表示一個音節,絕大多數字形結構來源于象形表意的成分,應當仍稱為象形文字”。他在文章結束做出推論:“我們推想,在古代文字發展的過程中,有簡單的表意圖畫發展到圖畫文字,就進入了文字的范疇。這是一個重要步驟,然后圖畫文字又發展到一個字表示一個音節的象形文字或者叫形意文字,或者也逐步產生了形聲字。這是文字發展的又一個重要步驟。”[14]
王鳳陽先生認為:“象形文字是在提示語言的圖畫文字的基礎上改進、發展出來的。這個過程是通過文字的提示性逐漸減少,文字的記錄性逐漸增加來實現的。”[2](P328)
吳宇虹教授認為“象形文字”和“圖畫文字”的區別是:一種符號一直保留象形特征具有真正語言表達功能的成熟文字可以稱為“象形文字”,如埃及古文字和赫梯“象形”古文字,而一種符號象形但還不具有完全的語言表達功能的符號集合只能被稱為特殊圖畫,即圖畫文字。[6]
有意識地將圖畫文字與象形文字分開,認為圖畫文字比象形文字原始,有的人還更進一步認為圖畫文字還不是真正的文字。
和志武《試論納西象形文字的特點——兼論原始圖畫字、象形字和表意文字的區別》中說:“所謂圖畫記事,是指人們以描繪具體事和物的圖畫來幫助記憶,或進行某種交際。這種圖畫記事,是文字的起源,帶有文字的性質,人們把它叫做圖畫字或者文字畫,但它不是真正的科學意義上的文字符號,因為它不代表語言,還沒有跟語言中的詞語發生固定的聯系。”[15]從和志武先生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和先生認為圖畫文字與象形文字是有本質區別的。圖畫文字不能稱其為文字。
(二)關于圖畫文字的爭議
有的人認為圖畫文字反映了語言形式,則就出現了關于圖畫文字是否反映語言形式的爭議。一種觀點認為圖畫文字不能反映語言形式,不是真正的文字,除了上文所述外,莫衡等主編《當代漢語詞典》卻認為“圖畫文字”是“用圖畫來表達意思的文字。特點是用整幅圖畫表示意思,本身不能分解成字,沒有固定的讀法。”[16]美國學者格爾柏也把圖畫文字移出正式文字的范疇,作為“文字前奏”處理。[13](P61)
另一種觀點認為圖畫文字雖然不能完整地記錄語言當中的詞,但也反映了語言形式,是原始文字。如羅邦柱主編的《古漢語知識辭典》:“在文字畫的基礎上發展而成的具有濃厚圖畫色彩的文字。早期的象形文字都屬于圖畫文字,每個字都酷肖物體的自然形狀,有的完全象實物之形。圖畫文字雖然未擺脫繁難的描繪,但它已與有聲語言聯系起來了,代表了有固定聲音、固定意義的詞,排除了象對文字畫理解那樣的任意性。是從繪畫走向象形文字的過渡形式。在使用過程中,人們對它逐步進行簡化整理,減少其圖畫性,加強其符號性,便發展成了有系統的文字體系。”[17](P33)馬文熙等編著的《古漢語知識辭典》“圖畫文字”條,“也稱‘圖形文字’。描繪事物實體的圖畫和語言中的詞結合形成的原始象形文字。雖與圖畫形似,但與圖畫有本質不同。圖畫只代表事物形象,不表示固定的語音,也沒有確定的詞義范圍;圖畫文字則代表語言中的詞,表示固定語音,并有確定意義。”[18](P15)
如果將圖畫文字看作一種文字,那么它就應該反映語言形式,只不過圖畫文字作為一種文字發展史上的初級階段,它在表現語言形式時與成熟文字有一定差距。以納西東巴文為例,東巴文字詞缺乏嚴正的對應關系,無法完整地記錄語言中的詞,而且有些字符表意但不表音。說明圖畫文字相比較其他文字而言,是不成熟的文字。
“象形文字”和“圖畫文字”均是從文字符號的外觀角度命名。我們從歷史上使用這兩個術語所指稱的外延出發來分析兩個術語的內涵,即過去用這兩個術語分別指稱了哪些種類的文字。
“‘象形文字’這個詞是希臘人用來表示古埃及文字的,翻譯過來表示‘刻在石頭上的圣字’。現在‘象形文字’和‘象形文字體系’這兩個術語具有更加廣泛的含意。它們不僅用以指古埃及的文字體系,而且也用以指其他的文字體系(漢字體系、克里特文字體系、赫梯文字體系等)。”[19](P33)
“圖畫文字”從1738年威廉·瓦爾博頓在《摩西的神圣使命》中開始使用,他提到的“圖畫文字”包括墨西哥印第安人,即阿茲特克人的助記式圖形文字;二是古埃及人的象形文字;第三是漢字。[13](P22)美國學者瑪勒里(G.Mallery)《美洲印第安人的圖畫文字》研究北美印第安人的各種表意圖畫。[22](P10)
以前人們使用“象形文字”指如漢字類的意音文字,而“圖畫文字”既可以指漢字、埃及圣書字、蘇美爾楔形文字這樣的意音文字,又可以指稱如北美印第安符號、阿茲特克文、東巴文這樣的原始文字。“象形文字”和“圖畫文字”在指稱意音文字時重疊,后來人們更多地使用“圖畫文字”指稱原始文字,而用“象形文字”指稱成熟的意音文字。仍堅持使用這一對術語的學者努力在尋找兩者的區分標準,如研究東巴文的傅懋勣先生和研究楔形文字的吳宇虹先生。
但即使是在理論上將圖畫文字與象形文字分得很清楚,在實踐上仍然存在很多困難。盡管學者們提出了種種區分的標準,但誠如聶鴻音《中國文字概略》所言:“應該承認,這種區分標準雖然本身沒有錯誤,但畢竟顯得過于理想化,若把它用于課堂教學自然無可非議,但若用于具體的文字研究實踐,則難免遇到重重困難。”[20]
正如前文所言,這兩個術語因為都是從符號外觀角度出發命名,故仍然被學者混用、誤用。何丹《圖畫文字說與人類文字的起源》:“文字符號的外部體態的‘肖生象形’,是‘圖畫文字’和‘表詞文字’的共同特點。也就是說,假如僅僅以文字符號的外部體態是否以繪畫為標準,就會混淆了‘圖畫文字’和‘表詞文字’的界限”。[13](P10)何教授所說的表詞文字實際與本文所說的與圖畫文字相區別的“象形文字”均指意音文字。在現在各種具體文字研究較為深入和文字類型學已有所發展的情況下,更需要合理界定規范使用文字學術語。我們覺得除了在文字研究史上仍然繼續使用這一對術語外,建議放棄從符號外觀角度命名的方法,用更為確切的“原始文字”和“意音文字”這對術語來指稱相應的文字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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