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鹿
(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文字研究與應用中心,上海200241)
早期文字一般亦稱原始文字,是指文字在發展階段上處于形成不久時的文字類型。我國有多種少數民族文字,在類型學上屬于早期文字范疇。即便漢古文字也經歷過其早期文字時代。納西族的東巴文字就含有一定的早期文字成分與特征。此外,我國還有多種可以稱為“歷史古文字”的文字如云南晉寧石寨山出土的銅片文字等,也在性質上屬于早期文字類型。可以說,中華各民族早期文字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筆特殊財富。對于一些瀕危的早期文字進行搶救性整理研究,是對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措施,對弘揚各民族歷史文化具有重大意義。
世界上也有許多早期文字,如筆者就做過一些有關北美印第安文字的文章。遺憾的是,我們見過《原始思維》、《原始文化》等等專著,但是至今我們還沒有見過一部真正的題為《早期文字》或《原始文字》之類的專著。僅這個事實就足以反映中國文字學者對早期文字研究的不重視或不充分。與之同樣,海外文字學者對早期文字的研究也不見得更加重視和充分。我們對于早期文字的研究還有大量工作需要做,下面我就此談幾點個人的看法。
有沒有早期文字?也就是說,這類我們稱為“早期文字”的東西,到底是不是文字?這是一個文字學家關心的重大問題,至少是文字學家應該關心的。在文字研究史上,有許多學者關心過這個問題。有一些學者把某些看上去有點像圖畫的早期文字稱為“文字畫”,這一術語在實際上至少體現了他們對于早期文字是否屬于文字范疇的認識是模糊的。
前蘇聯《大百科全書·文字》的作者對這一問題采取了一種模棱兩可的態度。即既承認它是一種文字類型,又否定它是一種文字類型。在此部書中,把世界上的文字分為圖畫文字、表意文字、音節文字和字母音素文字四個大類。[1](P1)
在這里,看得出此書的作者在對文字類型學的研究中,認為這類我們稱為“早期文字”的東西是文字。然而,問題是,在此書的另一部分,作者又指出:“圖畫文字是最早的還沒有整理過的文字類型,它用圖畫(圖畫字)表達整句話。圖畫文字還不是狹義的文字,它只表達話的一般內容,而不表達語言的聲音方面,也不表達語言之劃分為詞和詞序,因此只可以有條件地承認它是文字。”[2](P2)
因此,我們就在理解作者的意圖上陷入了一個悖論:世界上有一種事物屬于文字范疇,而它又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字。這一講法,不僅在邏輯上陷入了一種自相矛盾的狀態,在研究實踐上,也會導致一系列的矛盾。
首先,“最早的”這一說法,并不確切。我們根本無法在研究實踐上去分析何者最早而何者次早。
其次,所謂“沒有整理過的”也令人費解。文字本來是一種集體的創造物,也是一個約定俗成的符號系統,是否經過整理并不是它存在的先決條件。
還有,文字既然是記錄語言的書面符號,那么它就或多或少地記錄了語言。因此,上文所引的“圖畫文字還不是狹義的文字,它只表達話的一般內容,而不表達語言的聲音方面,也不表達語言之劃分為詞和詞序,因此只可以有條件地承認它是文字”這句話也是可以批評的。
之所以在同一部書中出現不同的、自相矛盾的觀點,是由于前蘇聯《大百科全書·文字》的作者是幾個人。其中的伊斯特林,就把這一類事物干脆地認定為文字。
在《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文字條目中,在這個問題上采取了相當明確的態度。此書作者把文字分為“早期階段”與“晚期階段”兩個大類,而對于其整個早期階段,定義為:“用單個圖形或若干個圖形的組合記事,圖形本身能表明意義,無需跟語言成份對應。各種類型的文字雛形均屬這一表義符號階段。”[3](P400)
《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的做法的合理性是:其一,讓早期文字正式進入文字行列,避免了在文字定義實踐中“似花又似飛花”的問題。其二,在文字定義時,擺脫了“一定要精確記錄語言的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字”的羈絆。
因此,顯然地,我們所說的早期文字,就是《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的文字的“早期階段”。我國的早期文字包括以下幾類:
1.古漢字(含甲骨文、金文、小篆);
2.現代或近代還在使用的我國民族早期文字:彝文(至少含川、滇、黔、桂各1種)、納西族文字(含東巴文、哥巴文、瑪麗瑪莎文、達巴文)、爾蘇沙巴文字、傈僳竹書文字、水文、方塊壯文、坡芽歌書文字等。
3.現已死亡的歷史古文字或符號系統:巴文、三星堆符號、晉寧石寨山銅片、仙字潭文字等。
外國的早期文字主要有:北美印第安文字及埃及圣書文字、蘇美爾文字、馬亞文字等的早期狀態與早期成分,等等。
所謂“早期文字”,是一個文字類別,相當于原始文字、圖畫文字、初期文字及語段文字之類。我們之所以稱之為“早期文字”,是由于其他幾個術語并不夠理想。使用“原始文字”這一術語的問題,容易引起一些誤解。雖然文字原始與民族原始并不是一回事。而且“原始”在意義上好像是一個點而不是一條線,即便在“原始文字”中也有發達與不發達的區分。比如東巴文字,就至少是一種相當發達的原始文字。使用“圖畫文字”這一術語的問題,在于我們所謂的早期文字,并不一定是在形態上相當接近于圖畫的。就以東巴文字中的若喀字來說,筆者曾經證明它中間的大量的字,在性質上更接近于指事字,在其淵源物上更多地來自于原始符號。使用“初期文字”的問題,主要在于“初期”又似乎是一個極早甚至是最早的點,而不及“早期”顯示了一個階段。所以在筆者的著作中,一般是用“早期文字”來表示一種文字類型或一個文字發展的階段。事實上,“語段文字”是一個相當好的為這類文字命名的術語。因為這類文字往往不是以語言中的詞而是以語言中的語段記錄語言的。但是考慮到這一類文字的部分,如印章文字等,還是以語言中的詞為單位記錄語言的,所以我們還是以“早期文字”來為這類文字命名。
文字學領域中,時至今日,不承認那些“圖畫文字”是文字的學者,是愈來愈少了。至于把圖畫文字與象形文字嚴加區分,筆者以為也沒有很大的必要性。因為,實際上,如果我們很在意二者的區分,那么我們無非是認為“圖畫文字”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字”。這與前蘇聯《大百科全書·文字》的觀點相接近。筆者以為,如果堅持把那些不嚴格記錄語言的“圖畫文字”看作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字,卻又是文字的一種,那么,從理論角度上來看,我們必將陷入一個如上文所說的難以自圓其說的悖論:有一種事物,它既是A,又不是A。而這種觀點也必然在區分文字與非文字的實踐中陷入困境:什么是“提示語言”,什么是“記錄語言”,在實踐中是分不清的。說得明確些:一種文字,既然可以提示語言,我們就相信它必然是記錄了語言,盡管這種記錄往往是部分的、相對的、不嚴格的。
以東巴文字為例。時至今日,對我國納西族用以記錄東巴經的語言的東巴文字,雖然有人稱之為“象形文字”,有人稱之為“圖畫文字”,有人稱之為“不成熟的表詞—意音文字”,但沒有人認為這一符號系統不是文字系統。我們知道,最常見的東巴文字記錄東巴經中的語言的詞的比率約占40%,而與之相類似的爾蘇沙巴文字記錄語言還要少一些,但是對它們的文字性質從不懷疑。而依據我們的調查,印第安人的符號系統記錄的詞的比率約在上述兩種文字之間,我們也不曾懷疑過它的文字性質。可見,“部分地記錄語言的符號系統是文字”的看法,早已在文字學界中得到一般的共識。進一步說,依據對納西東巴文字的深入研究,可以斷定,如果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這種文字一定會發展成為以順序記錄全部東巴經中的詞的文字,也確乎有少數的東巴經還發展到了這樣的成熟的表詞-意音文字。因此,我們既然不認為這樣的系統是非文字的圖畫而明確地把它們定性為文字,那么我們同樣無法接受與這些符號系統性質相似的原始圖畫文字不是文字的說法。
文字學者的不懈努力使我們對我國的大多數民族早期文字(包含部分具備早期文字特征的古漢字)的各自的情況有了較為充分的了解,并開始了其中一些文字系統間的綜合與比較研究以探索它們的共性與差異。時至今日,在以上工作的基礎上,我們既有可能又有必要進而把世界的至少是我國的民族早期文字系統視為一個有機整體和一個歷史過程,并進行通盤的綜合與比較研究。
這一工作亟需開展的原因,不僅由于中國的民族文字中,許多系統是早期文字或經歷過早期文字的階段、保留著早期文字的孑遺,還因為在世界文字學領域中,早期文字一直既是一個文字史上的重要階段,還是一個素來研究開展相當不充分的環節。可以說,古今中外的許多文字學專著論及了早期文字。但是要尋找一本嚴格意義上的早期文字通論性的專著,在我們的視野中尚未見到。個中原因是復雜的,但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就是至今我們對于早期文字的材料,收集不全且占有有限。因此,對我們來說,中華民族的早期文字數據庫的建立與同義對照字典的編纂,加強對各種早期文字的資料收集及對早期文字的共性與個性的研究,是十分重要的基礎任務。只有在這一工作的基礎上,才可能進行更加全面、更加科學的中國民族早期文字的比較與綜合研究,這是研究早期文字的基礎工作。
研究早期文字的意義,還必然會對于文字發展史上的一個以往了解不足的缺環進行補充,從而使我們對于文字的發生與發展得到真正準確的了解。此外,把握早期文字的共性,還將有助于解決各種早期文字個性研究中的未知問題。
關于早期文字的研究,盡管專家們至今已做了許多工作,取得了相當的成績,但是,可以認為,我們對早期文字的共性研究還很不充分,還有許多工作需要去做。
一個重要的未知問題是一些早期符號是不是早期文字的問題,這是一個文字學界至今尚未徹底解決的問題。筆者只能在此提出一些個人的初步見解:第一,筆者以為早期符號與早期文字不是絕對對立的概念,也就是說,有些符號如半坡符號和大汶口符號,已經是文字或相當接近于文字的東西了。第二,盡管在理論上非文字與文字是一對對立的概念,但在實踐上,往往存在著介于二者之間的事物。第三,比較文字學在這個問題的研究中,必然會發生很大的作用,只是我們還沒有去做或還做得不夠多、不夠好罷了。
此外,關于早期文字共同性質的問題,也是一個未得完滿解決的問題。筆者做了一些初步的嘗試。筆者對早期文字的特征主要是從一些具體的、為學界公認的早期文字的材料中歸納出來的,盡管也間或使用了推理的方法。我們的主要結論是:一,早期文字往往具備了原始的象形字和指事字,有時還有會意字。二,早期文字在結構與形體上有一定的任意性,因此往往多異體。三,早期文字往往多以方位和顏色表義的方法運用。四,早期文字的文字符號與其記錄的語言的對應往往是不嚴格的。五,早期文字的符號體態往往不夠嚴整和劃一。
筆者也在上述對研究早期文字的共性的基礎上,對早期漢字作了其概貌的擬測。得出早期漢字有以下兩個基本特征:一,早期漢字曾經歷過語段文字的階段。二,早期漢字有許多原始圖畫的遺跡,如以色表義與以色別義,方位表義與方位別義,義借造字法的運用,以及一字多音節現象的存在。
所以,要是我們依據以上的擬測,對于比甲骨文和金文更為原始的漢字作一個大致狀態的描繪,那么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將是一幅這樣的圖景:一個原始人在陶器上刻畫出來的一些似字似畫的形象;有時在這些形象上涂上了顏料(可能包含有黑色、紅色和白色,也許他們的雙手就是涂色的工具);一個簡單的圖像,讀起來卻似乎是好幾個長長的句子。
應該說,對于早期漢字的研究及對于其特征的擬測,裘錫圭先生在我之前就依據納西東巴文字的材料,作了很精彩的擬測。裘先生的工作正是比較文字學在早期漢字狀態擬測的實踐的榜樣。另外,如李學勤、汪寧生、黃奇逸等先生也對早期漢字作過很有價值的研究。然而從整體而言,對早期文字和早期漢字的擬測,學界嘗試得不多。筆者以上的一些看法,也必定是不成熟、不全面的,還有待進一步驗證與補充。
總之,雖然早期文字研究的難題很多,但是只要我們利用充分的材料并以合理的方法進行探索,這些問題還是可以得到局部乃至全部的解決。
[1][2]H.M.嘉科諾夫(等).蘇聯大百科全書選譯[M].彭楚南(譯).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7.
[3] 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M].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編輯部(譯編).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
[4] 裘錫圭.文字學概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