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育書
近些年來,儒學復興成了一個熱門話題,學界也對儒學的當代意義做了很多有益闡述,深化了儒家學說的研究進程。在這些研究中,很多論述集中討論了儒家道德學說的優勢與不足,對此,筆者以為,要全面評價儒家道德的優劣利弊,有兩個前提工作不容忽視,一要搞清楚儒家道德學說都有哪些特征,二要搞清楚當下社會的基本特征,在此基礎上再來講儒家道德的時代意義抑或當代局限,才能更切中問題。基于這一理解,本文將首先闡述筆者所理解的兩個前提工作——儒家道德的主要特征與當代社會的基本特征,在此基礎上做出對比研究并揭示儒家道德學說在當代社會的局限,探索走出道德困境的出路。同時,儒家學說在發展歷程中幾經變遷,某些問題在不同時期的表現形式不盡一致,為了集中討論問題,本文將聚焦于先秦時期的儒家學說,以《論語》為主要文本依據展開討論。
道德學說在儒家學說中歷來占據重要位置,正如很多學者指出的那樣,“儒家主張以德正心、以德修身、以德立教、以德治國、以德治天下,對道德推崇備至,可以說儒學就是道德之學。”〔1〕如果進一步閱讀先秦的儒家經典,會發現在這些經典中,儒家的道德要求更多針對的是君子,有特定的對象指向,儒家道德主要是一種君子道德。
1、君子、平民的區分
儒家道德有較強的對象性,關注的主要對象是君子。據楊伯峻先生的統計, 《論語》提及“君子”之處達107次之多,出現的頻次足以說明君子問題在《論語》中的重要地位。在《論語》出現君子的章句中,和“小人”并提的有近19處,如“汝為君子儒,勿為小人儒” (《論語·雍也》),“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論語·述而》)等;和“民”并提有5處,如“君子篤于親,則民興于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論語·泰伯》)。在這里, “民”和“小人”的內涵基本相同,都是指平民。可見,儒家道德話語中是存在君子和平民的區分的,而且君子和平民多為對立的關系。這里的君子和平民的分別,主要是一種身份的區別,并不局限于道德評價上的褒貶對立。君子主要指士大夫階層,既有政治內涵,也有道德內涵;平民指普通百姓。
在對君子、平民做出區分的基礎上,儒家道德學說主要對君子提出了道德要求。在這些道德要求中,它包括有兩方面內容:一是教導每個人在道德上都成為君子;二是對執政的君子士大夫們提出道德要求。其中,君子的道德要求除了自律之外,還要承擔對平民的道德引導功能,比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子路問君子……曰: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博施于民而能濟眾”(《論語·雍也》)。這些都是對君子提出的道德要求和道德期待,希望通過君子對平民的道德引領與道德教化,實現儒家整體的社會理想, “君子即此仁政說的實現主體”〔2〕。儒家道德主要針對君子,以君子為道德載體,通過君子實現道德理想。對于平民的道德要求就是成為一名君子,除此之外,在儒家道德中,沒有專門針對平民的道德要求,甚至可以說,平民并沒有獨立的道德地位,平民在道德地位上依附于君子,在這層意思上講,儒家道德根本上是君子道德。
2、平民的道德地位
平民成為君子可以說是儒家道德中對平民的唯一道德要求,至于平民最終能否成為君子,總體上儒家學說主張“人皆可為堯舜”,平民只要做好自己的工夫涵養,依靠“養氣”、“求其放心”是可以成為君子的。但這些道德要求其實更多可以理解為儒家所主張的道德潛能與道德可能性,并不直接等于對平民的道德要求,普通民眾有潛能成為君子并不能取代平民道德的具體內容,除了這種道德潛能的鼓勵之外,儒家道德中并沒有專門為平民而設的具體道德要求,也沒有指明平民的道德涵養方式,平民在道德意涵上并沒有受到過多束縛。
在《論語》中多次提及君子與平民的對立,認為平民和君子在道德上是有差距的,如“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論語·里仁》),“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但在認識到上述差距之后,儒家道德學說并未就此再進一步,提出專門針對平民的道德要求與道德教育,而是接受這種差別,并以這個差別的存在為學說的出發點。而《論語》中“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論語·陽貨》),“君子而不仁者有矣,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論語·憲問》)之類論述,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儒家在道德問題對平民的輕視態度。至于平民道德狀況的提升,儒家并不是直接向平民提出具體要求,而是把改善平民道德狀況的使命交由君子來承擔。儒家道德讓君子來承擔教化平民的使命,“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論語·顏淵》)強調君子通過自身道德功夫涵養來引領平民道德,而“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論語·為政》)則是主張對平民可以使用政治手段以改善其道德狀況。
由于平民沒有獨立的道德地位,對平民的道德要求就是向君子看齊,在儒家傳統中,對于平民的教化與要求,主要是依靠禮法來承擔對平民的道德約束,禮法之中最重要的是禮,禮體現了一些基本的道德準則,和家庭、家族倫理實踐聯系在一起,滲透到了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中,也使得平民處于一種日用而不知的狀態。在長期的實踐中,禮法尤其是禮雖然承擔了對平民的道德約束功能,但是禮所對應的道德規范并未轉換為平民的道德意識與道德層面的自覺,平民道德并沒有獨立地位,在道德本體中,依然是君子為本,平民依然處于依附地位。
在《論語》中,君子是出現頻率非常高一個詞,在所出現的場合中,君子的意思也不盡一致。在一些場合,君子的內涵側重于政治意義,指的是做官的士大夫,比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論語·顏淵》)。在更多的場合,君子的內涵側重于道德意義,指的是有德之人、道德意義上的賢人,比如“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 (《論語·里仁》)。還有很多的場合,君子既有政治意涵也有道德意涵,比如“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論語·子張》)。這里君子的內涵兼具了政治和道德兩方面的內容,既是有位之人,也是有德之人。可以看出,儒家的君子主要有兩層意思,一是政治意涵,二是道德意涵。政治意涵是政治上的執政者,是有位之人,道德意涵是道德上的賢人,是有德之人。對此,朱熹在《論語集注》中就曾指出,《論語》中的君子是賢士大夫, “君子,謂賢士大夫也”(《論語集注·先進》)。這一判斷是準確的,君子同時具備政治與道德的兩層內涵,單從政治或道德某一層面來理解“君子”是不完整的。
在儒家話語中,君子既是政治上的士大夫,也是道德上的賢人。作為士大夫,應該努力提升自己的道德素養,成為被民眾學習效仿的榜樣,這是儒家對士大夫的要求。同時,作為道德上的賢人,也要修齊治平,致仕成為一名王官。在《論語》中,“子曰: ‘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其中,“先進”指的是通過學習禮樂而升為士大夫的路徑,這種路徑是有德之人成為有位之人的寫照;而“后進”指的是因貴族身份而成為有位之人的人,需要進一步學習禮樂而成為有德之人。這就進一步說明:君子不僅僅是道德上的賢人,同時還是政治上的士大夫,在君子的界定上,儒家思想存在政治與道德的混同。在這種混同中,政治與道德捆綁在一起,君子必然成為有德有位之人,有德有位之人才可以發揮自己的影響,做平民的道德楷模,而且,這種混同的結果是:有德有位是成為君子不可或缺的條件。
基于這一混同的傾向,我們就更容易理解,為什么儒家的很多道德要求是針對執政者的,因為執政者必須成為一名有德之人才能完整體現君子的內涵。因此,儒家道德一直倡導“為政以德”、一直告誡執政者對待百姓要“如保赤子”等,都反映了儒家道德的上述立場。儒家的這一立場在之后的發展中基本沒有改變,雖然“士”承擔了一定的道統功能,但是官員的道德屬性本身沒有根本改變,對官員的道德要求沒有減退,儒家始終要求有位之人須有德,在儒家道德中,“只要權利主體都能做到‘反求諸己’,一心向善,帶動全民從事道德實踐,就可以化解一切社會紛爭,達成整個社會秩序的完滿和諧。”〔3〕同時,很多士人通過科舉致仕,這也符合有德之人成為有位之人的道德要求,“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論語·微子》),道德君子須擔任官職來踐履政治與道德責任,而且,道德意義上的君子,即使不擔任官職,只要堅持正道以影響政治風氣,實施對政治的道德教化,根本上也是在為政。在《論語》中,“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 《書》云‘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以為政,奚其為為政?”(《論語·為政》)對于道德意義上的君子來說,道德必然要施行于政治,實現道德對政治的制約,體現君子的道德教化功能。
上文分析認為,儒家道德總體上包含了兩個方面特征:第一,君子、平民的道德二分,道德以君子為本;第二,儒家道德中的君子既是政治領域的官員,也是道德領域的賢人。這是儒家道德的重要特征,而要討論儒家道德的當代意義,還需要進一步認識當代社會的基本特征,筆者認為,現代社會的最大特征在于其同質性。
現代社會發展的一個基本傾向就是平等化,人和人之間人格平等,同等享有基本的政治權利,固定的等級、階級逐漸消亡,人與人之間的差別變小。這一過程筆者稱之為“同質化”。同質化是現代性帶來的結果,也是現代社會中社會成員的一個的基本特征。對于同質化的過程,很多學者都從不同側面予以揭示。牟宗三稱之為“對列格局 (Co-ordination)”,認為對立格局是“現代化最本質的意義。”〔4〕“尊重對方,即是成兩端,兩兩相比,此即是個‘對立的格局’”〔5〕。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通過揭示自我意識的發展歷程來揭示意識平等化的過程;科耶夫提出“普遍同質”來說明現代社會的趨勢。這種同質化是當下社會政治領域的一個基本特征,也是現代性發展帶來的一個主要結果。
在中國傳統社會的發展過程中,特別是宋明以來,也出現了一定程度上的同質化現象,這也說明當下中國的同質化不僅僅是西方現代性帶來的結果,甚至也是中國社會自身發展出現的結果,只是宋明時期出現的同質化相比于當下仍然并不突出,帶來的問題也比不上當下所帶來的問題那樣突出。近代中國的發展過程,是全面追求現代化的過程,是否合乎“現代化”成了評價衡量事物的最高標準,在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國人還曾經歷過數次激進式革命,雖然近來學界對以革命的方式推進現代化這種途徑與革命的效果持有爭議,但通過革命使得政治上的平等觀念更加深入人心卻是不爭的事實。市場化改革以來,意識中的平等觀念在經濟生活中得到了再次說明,經濟與物質利益的平等意識愈加深入人心。在此過程中,自我意識得到了極大發展,從自我意識出發,經濟、政治、道德等領域的平等觀念取得全面支配地位,人與人在意識層面的差別日益變小,社會日益走向同質化。在同質化的過程中,人與人之間的人格地位平等,要求享有同等的經濟政治權利,道德地位上差距也被抹平,不再有君子和平民的自我區分與定位。伴隨著君子、平民區分淡化的過程,出現了“公民”這一現代政治概念,君子與平民都是公民。
儒家話語中的君子,既是政治上的有位之人,又是道德上的有德之人。現代社會中不再具有政治、道德功能上統一的君子角色,而是由不同群體來扮演不同角色,它包含兩種現象。
第一,政治意義上的君子似乎對應著當代官員,但實際上君子絕不等同于官員。現代社會中的公職人員根本上是一種職業劃分,公職人員就其身份來講也是普通人,擔任公職是職業分工決定的,公共職務作為眾多職業中的一種,并不比其他職業享有更多的道德光環。而且,就公職人員群體來說,自身也不具備傳統士大夫階層的道德意識和身份認同,其道德意識上更多是普通民眾的道德意識,而其身份認同更多是公民一員。作為公職群體中一員的公務員,會受到職業道德的種種限制,但這種職業道德本質上只是從事該項工作的職業要求、職業規范,反映的更多是職業屬性而非道德屬性,公職人員本身不具備傳統意義上君子對社會成員的道德引領作用。
第二,道德意義上的君子主要由知識分子來擔任,但這種擔當不夠充分。知識分子是文化、道德的傳承者和批判者,近似于古代的“士”,近來很多學者特別是港臺新儒家學者一直主張中國傳統的道統實際上是由士人來繼承的,且不論這種說法本身還有一定的可商榷之處,即使士人能夠擔當道統,當代知識分子也不等同于“士”。在現代社會,知識分子群體正在發生分化,分化為專家與公共知識分子兩類,專家往往是具有具體學科背景的專業人士,并不承擔道德文化的批判傳承功能,獨立的公共知識分子群體才承擔道德文化的批判傳承功能,在這層意義上他們才擔任道德意義上的君子。但在日益精細的專業化分工面前,公共知識分子的群體規模與話語空間都在日益萎縮,由這一群體來擔任道德意義上的君子是不充分的。
傳統意義上,君子就是“賢士大夫”,具有政治與道德的雙重功能,現代社會的職業分工消除了固有的官員階層,把公職人員變成了一種職業,不再有對平民進行道德引領的作用;同時,由于社會知識的專業分化分工,專家超越了公共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難以充分發揮道德層面的君子功能。因此,現代社會也已經不具備傳統意義上政治與道德合二為一的君子。
君子、平民二分是把人分為君子和小人兩種,但我們應看到,儒家道德中君子、平民之分的目標指向是君子,其道德要求是讓所有人都成為君子,強調的是道德自主性。儒家主張“人皆可為堯舜”、“為仁由己”,突出的是對人道德主體地位的尊重,但儒家這種主體地位卻常常僅限于道德層面,僅限于道德潛能,主體地位并沒有被推廣到政治層面。現代社會君子和平民都變成了公民,而儒家道德學說中,雖有主體性的強調,但缺少與公民政治生活的對接,公民最重要的要求是自主性,公民在于對社會的責任,既要約束自己行為,也要約束政府行為。儒家道德長期受制于君子、平民區分思維模式,并未經驗到君子、平民界限的消失,沒有意識到君子、平民最終都轉變為現代公民,使得主體性僅僅局限在道德領域,未能夠推廣這種主體性,帶來的結果是在當代社會政治生活中,僅僅依靠道德主體性,會失去對社會政治生活的解釋力,主體性在政治生活領域無法得到主張與辯護,儒家道德主體性未能延伸到政治主體性,對此,不能不說是一大缺憾。
同時,儒家道德對平民缺少約束力,現代社會以來,這個問題更加突出。同質化帶來的結果是,在平等基礎上,不再有傳統意義上的君子,所有人都成了平民,平民道德缺失的問題就進一步暴露出來。當代社會,同質化的最典型表現就是平等化,在這種平等的基礎上,每一種價值都在自己那里得到正當性的說明,道德失范行為都能得到辯護。對這種現象最典型的概括就是價值相對主義,價值相對主義是現代性帶來的結果,它導致具有普遍約束力的道德規范進一步萎縮,平民進一步滑向無道德約束的狀態,在這種情況下,本來就面向“小眾”、面向君子的儒家道德更加喪失影響力。
君子地位出現了變化,君子的身份不再是政治與道德合一的身份,政治上的君子是職業屬性的現代公職人員;道德意義上的君子主要由知識分子承擔,而且這種承擔還很不充分。這一變化也出現了兩方面的問題。
首先,在儒家傳統中,君子身居政治與道德兩重屬性,儒家道德自然要對官員提出道德要求,在儒家傳統中,“只要每個人都能自覺地約束自己的行為,就不必借助于法律等外部強制性的制度框架來建構和維系公共秩序。”〔6〕而且,從歷史發展實際過程看,儒家提倡“有德者有其位”,但出現的實際情況卻是,“‘有德者王’只是應然的,而實然的歷史事實卻是‘王者有德’,而且這后者還是前者的必然轉化”〔7〕。帶來的結果是我們賦予有位者過多的道德期待,助長了有位者在道德上的傲慢,“這樣一種話語體系,邏輯的結論必然是:凡是小民百姓都是無知無識和道德低下的。否則的話,他們照樣能夠進入仕宦,處在高位。”〔8〕這一邏輯下,帶來的結果是有位者經常把道德納入他的治下,政治反而失去了道德的約束,這是長期以來儒家學說發端于君子角色的一個弊端,這一積弊不應再繼續下去。
其次,當代君子角色缺失對儒家道德的影響。在儒家道德中,君子的地位尤為重要。君子是平民的榜樣,儒家道德的示范作用是依靠君子引領出來的。如今,君子的角色已經消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平民的道德失去了目標參照。就此而論,由于儒家傳統中并無宗教,道德一方面靠主體自律,另一方面靠道德目標參照。如今,儒家君子的消亡恰恰給儒家道德帶來了兩方面的打擊,一是主體道德難以建立,二是道德失去參照,這兩方面都構成了儒家道德時代困境。
儒家道德要在當代發揮重要意義,一方面要發揚儒家的優勢,另一方面,儒家道德須正視并克服自己的不足。它的不足要放在現代社會框架中來討論,上文對儒家道德特征的梳理、對現代社會結構框架的認識,正是在現代社會的框架中來討論儒家道德的利弊。在這個框架中,儒家道德的君子、平民二分的傳統,有很大的弊端,必須接受現代元素加以改造。而接受同質化的現代元素,實現二分傳統的當代轉化,走出儒家道德的當代困境,筆者認為主要有兩條應對措施。
當代社會,君子、平民都變成了公民,怎么讓公民具有道德,這是儒家道德學說要面對的問題。儒家道德根本上是君子道德,提倡道德自律,具有主體屬性,自律就是主體性的最好說明。現代社會不存在君子和平民的區分,二者都轉化為公民,公民是非宗教的政治概念、不接受外在權威的,在政治、道德領域都具有主體特性,這樣說來,儒家的主體道德與現代公民之間具有對接的可能性,現代公民更是為充分發揮儒家主體道德優勢提供了巨大空間。隨著宋明時期市民社會的發展和同質化的出現,儒家思想家們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王陽明提出“良知教”實際上是要用道德約束所有的普通民眾,但他并未經驗到現代社會出現的政治上的公民,因而缺乏現代感。而筆者以為,要走出困境,首先應該立足于推廣君子道德,提高主體道德對政治問題的解釋力,主體不能是跛足的主體,既要在道德上具有主體地位,也要在政治上享有主體地位,確立主體地位,以此發揮主體道德的優勢,促進君子道德往公民道德上轉化,為公民提供價值支撐,雖然這一對接的探索還很艱難,但至少啟示了方向。
同時,對于普通民眾的道德失范,筆者以為還須以民主制度重塑禮法,作為主體道德的“托底”。儒家以往倡導君子層面的道德自覺,缺少外在的權威約束,作為內在價值信仰難以對普通民眾們發生效果,在市場利益驅動下,這種現象表現尤為突出。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首先應該正視現代性的規則,認識到在現代性背景下人追求平等這一內在沖動具有一定程度的合理性,每個人都在欲求平等,希望受到平等的尊重和對待,“平等觀念在中國經歷了一個古今之變,即從古代主要是人的相同性的形上學嬗變為以人的權利平等為中心的政治平等,并擴展為社會、經濟、文化的全面訴求”〔9〕。首先,我們面對的是普通民眾,不應拔高對他們的道德要求,民眾的利益訴求應該受到重視與尊重,應該健全法律制度保護他們的利益訴求,這是對現代性、對同質化的首要認同。其次,應進一步認識到,同質化的基本要求是承認人格平等,體現在政治上就是民主政治。只有在充分民主的基礎上建立現代法制,讓法制體現每一位普通民眾的主體意志,才能讓法律成為他們的認同,因此要通過政治法律制度體現公民的平等意識。最后,通過政治文化與法律制度約束普通民眾日常行為。在民主的基礎上,政治制度實現了對普通民眾的政治、經濟領域內主體地位的尊重,法律不再是“刑名”意義上的治理工具,具有內在的道德性。在此基礎上,以法律制度來約束平民的日常行為,成為一種“最低限度的道德”,這是解決當下平民道德失范的一個較好辦法,畢竟法律制度才是最基礎、也最廣泛的行為約束規范。
因此,儒家道德必須開闊自己的視野,從道德主體性擴展到政治主體性,確立人在政治上的主體地位,在這方向上,實現儒家道德與公民的對接。同時,應該以民主法制對接禮法傳統,讓重塑后的禮法來約束平民道德,對于普通民眾的道德約束,我們不能依靠外在的權威,更不可能重新往宗教中去尋求約束,只能在世俗基礎上來尋求平民道德的束縛,這就要通過政治法制來實現。
儒家意義上的君子本兼具政治與道德雙重意義,但上文分析已經指出,現代社會已經不具備儒家意義上的君子了,官員和民眾都是公民,在道德要求上并無差異。因此,我們不應再希望通過官員階層來體現儒家的政治與道德重合,雖然我們無意反對儒家政治與道德重合的整個傳統,但絕不主張對官員賦予過多地道德特性,政治的道德屬性不應該由官員個人來體現。
首先,讓公共職務回歸職業屬性。公共職務只是眾多職業中的一種,本身并不具備道德屬性,公職人員本身也是公民一員,作為職業群體一員來講無力也不應擔當道德教化的功能。對公職人員既要降低道德期待,也要降低道德要求。我們不應期待官員來體現職業屬性之外的道德特征,這種期待是危險的,過多地寄望于官員職業中的道德屬性,反而助長了偽善,掩蓋了本應受到重視的制度缺陷;同樣,也不要對公職人員賦予過多職業道德之外的道德要求,日常德行只要不影響到履職就是可以接受的,不必過分要求公職人員在各方面成為表率。應該讓公共職務回歸到它的職業屬性,在履職過程中以反映職業屬性的職業道德取代強調道德引領的君子道德,實現職業本身的中立化、非道德化。
其次,對公職人員的約束與監督應主要依靠制度。實現官員階層的政治與道德分離,降低對官員階層的道德期待,進一步加強對官員的制度約束與制度監督,是實現政治制度良好運作必須要做的前提工作。長期以來,儒家傳統并不重視制度對官員的監督作用,這是由儒家道德的主體性特征決定的,認為道德應該充分體現人的主體地位,不應依靠外在約束,但是,這一認識忽視了現代社會的轉型,現代社會的公職人員不等于傳統的君子,其從事的公共職務又關切每個人的切身利益,這就要求更加注重制度約束,以制度防范其個人不當行為對公共利益帶來的損失,而且也惟有制度才能實現常態化、中立化、透明化的制約。
現代社會以來,政治與道德相分離成了一句流行話語,其實這種分離是難以實現的、也是有問題的,很多學者業已指出,“其實這是虛偽的,政治的去道德化,在現實上是很危險的,它會把政治只變成一人一票的選舉游戲,使政治對社會、秩序、倫理、道德都無所承諾,導致社會政治生活的道德缺席,若再沒有傳統道德力量作為砥柱,政治便可能把社會引向道德混亂。”〔10〕在儒家立場上,既不主張也做不到政治與道德分離,政治與道德的混同本是儒家思想的一大特色,甚至可以說是對于現代政治的一大優勢。但是,政治與道德的關系不是一成不變的,筆者所主張的道德主體性對接政治主體性,主張的官員層面的政治與道德分離,其實都是對儒家道德政治結構的一種修正,儒家學說要進一步體現政治與道德結合的優勢,就需要進一步實現現代轉型。
就時下的政治與道德關系來講,要推動主體道德的政治轉向、要依靠民主法制來解決道德失范,這就不單是道德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實現官員階層的政治與道德分離,也不單是道德問題,也演化成一個政治問題。而就時下國情來看,普遍道德約束的出現離不開政治發揮作用,離不開現代民主法制;而現實中時而出現的政治對道德的侵蝕也須規范政治權力的邊界;實現官員階層的政治與道德分離,需要中立而科學的政治設計。我們以君子道德對接公民,按照現代民主制度重塑禮法傳統,其實是在發揮儒家道德中政治與道德相聯系的優勢,建立一種有道德的政治,為平民提供價值支撐;主張官員階層的道德與政治分離,是順應現代政治的要求,防止道德被濫用泛化,防止道德再度淪為政治的工具。在這些意義上講,當前的道德問題在根本上從屬于政治問題,離開政治來解決道德問題無異于緣木求魚,當下道德問題的解決離不開政治問題的解決,脫離政治來講道德也是沒有意義的;推動實現善政,對于確立普通民眾的道德約束、改善國民道德才顯得最有意義,也最為緊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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