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故納萬境——談《紅樓夢》中的欲望哲學

施華敏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 文藝學專業，江蘇 南京 210097）

古今中外不少長篇小說的主題環繞著“欲望”，它是人類的生命的原始本能，也是人類在生活中需要克制的鴻溝，很多作家看到了這點，在作品中多有表現。《紅樓夢》作為多重主題的小說，對欲望也有著不同的演繹。首先，欲望所放置的場所與其他小說迥異。它所展示的是人世間的場景，人與人之間互為主體，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處境，也形成了各自的追逐和癡迷，每個人的心里都有盤算，各色的欲望也在或明或暗中閃現。因而欲望之間的彼此碰撞，也形成了他們各自的命運和處境。其次，曹雪芹也看到了欲望所帶來的種種后果，發出了“眼前無路想回頭”的感慨，或是在判詞中多運用“枉”“空”字，看到了欲望的虛無，對欲望有了一定程度的反思。

《紅樓夢》較為新奇地展示出了欲望的另一層深刻的含義——空靈，這是與欲望的一種對抗和自由的擺脫，達到了這個境界，人生可以出現另一種大美。正像曹雪芹以薛寶釵作為儒家完美的代表，平兒在曹雪芹的筆下則成為欲望空靈化的代表。

一、鳳姐何為“敬”——紅樓欲望之細膩演繹

為富貴利欲熏心的鳳姐，她的欲望在小說中一目了然，她在賈府是管理經濟的第一號人物，和經濟有著不斷的交往，她比別人更清楚體會財富的巨大魅力和萬能作用。鳳姐總在不斷獲得更大的利益，放高利貸等行為體現了她對財富無止境的貪婪。但在賈府中能讓王熙鳳從心底由衷敬佩的是清貧的小姐邢岫煙，她是邢夫人的親戚，在大觀園中暫且住下，每到寒冬之節往往顯得捉襟見肘，沒有厚實的衣物。王熙鳳每每在這個時候會幫助她。鳳姐在大觀園里的每個舉動或恩惠都是帶有目的性的，包括對待賈寶玉和林黛玉的體貼，都是看做應盡的職務，有時對待別人也為面子場上的事，可是在面對邢岫煙時，她的行為第一次有了感情的變化，即對邢岫煙有了好感，并且深敬她是一位“耐富守寒”的好姑娘。“耐富守寒”這個詞用得極為妥當，就是不看重富貴，這個優點在鳳姐眼里是怎么也逾越不了的鴻溝，是死穴，最后鳳姐的名聲也敗壞在這一點上，為了高利貸的事鬧得到頭只剩一場空。鳳姐追求的是財富，到頭來卻被財富拋棄，反是越想抓住的東西沒有能夠抓得住。再回過頭來看邢岫煙，她的命運倒是大觀園中比較好的一位，最后和才貌雙全的薛蝌博地久天長，讓人欣慰。有時候對生活不做要求，生活反而能回過頭來回饋你，這是一種玄妙還是一種荒誕？《紅樓夢》的大荒誕也正在這里，欲望最讓人類悲觀和絕望，它每每為人類心中所不可逾越的鴻溝，或許越追求，越幻滅，人生也就越有悲劇感。

二、“淡極始知花更艷”——寶黛欲望訴求的辨偽

大觀園中很多審美是以淡泊為美的。林黛玉長得風流婉轉，大有一種“誰知我愛是天然”的風韻，這自不必說。黛玉的美是天然的、恬淡的。在大觀園中另一位風神絕代的女子——寶釵也是以淡和素為美的，有時寶釵的淡和素那么吸引人眼球，大觀園中每個人都知道寶釵的喜好，顯得沒有黛玉那么渾然天成的淡泊之美。《紅樓夢》中對寶釵的描寫也處處讓人質疑，寶釵給眾人的感覺是“艷壓群芳”的，可是她的打扮卻是不施粉墨，穿著半舊的衣物。寶釵在菊花詩中有一句“淡極始知花更艷”值得玩味。菊花詩中透露著寶釵的追求，寶釵曾經滿口的建功立業，被寶玉大加貶斥。試想一個滿嘴追求的姑娘內心能是純凈的嗎？記得云門舞團在演繹《紅樓夢》時，就出現了很有趣的事。林懷民把金陵十二釵用各種顏色的衣服來表示，林黛玉是白色，薛寶釵是紅色。很奇怪穿著素素的寶釵怎出現了如此不相稱的裝飾，細想有道理之。寶釵的內心是淤積著抱負和期望的，她的內心是熾熱的，有人說冷香丸的功效在于減輕心中的余熱，實有道理，寶釵淡泊的外表下有著強烈的追求，只不過她的老練諳事讓她不在那個環境中顯露。黛玉在這一點上比她淡泊多了，這也是為什么黛玉的形象被設計成為天上的美，而寶釵則是人間的美，黛玉的心更為空靈，寶釵的心更為沉重，她被欲望拖住，恬淡的外表掩蓋不了熾熱的心。黛玉對寶玉的愛是最為純粹的，是心與心的深度交流，黛玉并未指望他有何建功立業的功績。寶釵，在很大程度上對寶玉是有余地的，或許不是父母之命，寶釵不一定愛上“于國于家無望”的寶玉。寶釵太理性了，理性到很少有感情的外露，這也是她一個死穴。因而菊花詩中的這一句我們可以看成是她自己內心的一種追求，像鳳姐對待邢岫煙的態度一般。

三、大話平兒——空能納萬境

談起空，或許這個殊榮應該給惜春、紫鵑、寶玉，他們的結局都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遁入空門的。因為他們看透了這個角逐場，選擇逃避，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可是終究沒有直面的勇氣，如果能出入其中而置身世外，這才是對這個角逐場的超越。平兒算是欲望角逐的高手。

平兒算得上是大觀園里的女圣人，幾乎沒有發現她有什么缺點，如果說寶釵的行為還有什么指摘的話，平兒的倒是沒留下什么話柄，歷來的評論對她也大加贊賞，她具有鳳姐似的才能，事情考慮得面面俱到，說話滴水不漏，同時她還有美好的德行，在鳳姐之威下常常幫助下人，這是在《紅樓夢》中隨處可見的。在鳳姐之威下能行走得行云流水，實屬不易，這應該是才能加心境的結合。她的心境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是心平氣和，風平浪靜，我們看到在大觀園很多場糾紛中，平兒主要是化解糾紛的，而不是卷入糾紛和制造糾紛的，她的超凡才能著實讓人驚嘆。在探春李紈寶釵料理賈府時，平兒在其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當各種矛盾變得尖銳時，她既保全了鳳姐的體面，又化解了探春心頭的怒氣，事情也得到了很好的解決。在賈府里其他丫鬟發生糾紛時，她從沒有濫用職權，而一心想的是怎樣最大限度地減少每個人受到的傷害，讓我們覺得她是置身事外的“高人”，這位平姑娘仿佛是和平的化身，讓她做大觀園里的“安全部長”總是不錯的，或許還可以適時給她頒發一個“諾貝爾和平獎”。

平兒的另一個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她對鳳姐的規勸。在《紅樓夢》中鳳姐對財富的欲望膨脹的同時，在待人接物上也是知進不知退的。當鳳姐有退讓之時，平兒便道：“這就是了。”平兒的知進退不僅是善良的體現，更多的是待人接物的一種心境，她能做到超然，仿佛面對當前的沖突跳到了局外。她的才能和心境讓她免受了大觀園中種種的爾虞我詐、算計爭奪，她能平安地留在鳳姐身邊也多半是因為她的超然世外和淡泊贏得了鳳姐的信任和賞識。

淡泊、無欲無求是一種大自在，讓平兒可以自由嫻熟地游走于大觀園的每個角落。沒有了欲望的拖沓，生命顯得很空靈，因而能達到“空故能納萬境”的狀態，在萬事萬物面前超然世外。大觀園中有得有失，有真有假，擺脫了欲望的束縛才是空靈和無拘無束的大自在。與那些談到欲望的名著所不同，它們到最后或是歸為欲望的虛無，或是對欲望的否定，看到的是欲望的無價值，《紅樓夢》則不是在這個層面上，它看到了人類對欲望對抗后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