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燕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在《海邊的卡夫卡》中,作家借人物之口宣稱“世間萬物無一不是隱喻”,對此,譯者林少華認為這種表述的緣由出于“一是村上的天性使然,二是與他的創作觀有關——即村上認為所謂故事就是要在超越說明的層面表現普通文脈所不能說明的東西”。[3]152在這里,超越說明的層面暗示著文本的深層含義。探究村上的作品,文本內部充滿了隱喻性和指示性的文字表征,形成了一座極具張力的探索迷宮。此外,再反觀作家的創作理念——標榜以一種必要的未經浸染的非現實性來弄清周圍的現實性。這種“非現實性”的滲透手法,即寄寓文本某種普遍意義,以有形具體的東西表現精神的、心理的或抽象的概念。因而,村上的創作帶有某種寓言化的意味。通過閱讀,它們生發、釋放出的關于認識人生、命運、死亡等具有啟示人心的文字力量,通過文本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間離使其富有更多的言外之意。本文循此思路,以小說《海邊的卡夫卡》為中心,結合文本人物設置的隱喻功能,死亡意象的啟示作用,以及其人物記憶存留的暗示性,從青春、死亡和記憶這幾個關鍵詞入手,來進入村上所營造的迷幻世界。
在村上的系列小說里,“孤獨”成為其主人公們的一個共性標簽。隨之,在與他人及其社會隔離的氛圍下,人物往往陷入“迷惘”中。那么,如何突破這一困境?村上筆下的人物大多并未停滯不前,而是保持處于“進行時”的狀態,不斷產生新的體驗或領悟。《海邊的卡夫卡》中的少年也一如既往地處于相似的境地,把持著青春,以離家出走的方式奏響人生的序曲。別于以往的主人公,村上將其設置在年齡15歲并視其為“可變”的存在,同時一再強調這個少年是“我”(村上)自身也是“您”(讀者)自身。
進入小說,首先必然要解開關于人物的謎團。從主人公田村卡夫卡與文本世界的關聯性來看,其一,通過少年自述——“誰也不肯幫我……為此必須變得強壯,如同失群的烏鴉。所以我給自己取名卡夫卡。卡夫卡在捷克語里的是烏鴉的意思”。[1]345在此,卡夫卡與烏鴉產生關聯;從故事情節發展來看,小說中“叫烏鴉的少年”可視作田村卡夫卡本人或是其自我意識的反映,即潛意識層面所發出的異質聲音;另外,他也可能是隱藏的作者改頭換面而成,以預言的形式,在少年出走前提醒:“從沙塵暴中逃出的你已不再是跨入沙塵暴時的你。”[1]4又在末章以收尾的方式說道:“一覺醒來時,你將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1]513成為文本中隱含作者,引導主人公的前進方向。
其二,再回到田村卡夫卡身上,他在圖書館以其獨特的感悟力談及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在流放地》時,說道:“較之力圖敘說我們置身其間的狀況,卡夫卡更想純粹地機械性地解說那架復雜的機器。就是說他可以用這種方式比任何人都真切地說明我們置身其間的狀況。”[1]62這種復雜的、其目的無從推測的行刑機器實際存在于主人公的周圍,自此小說文本與卡夫卡的小說世界相互關聯。對于這種現象,村上在一次采訪中說:“我想,卡夫卡在他的創作中給予我們的就是他對夢魘的描述。在他生活其間的這個世界中,真實的生活與夢魘在某種程度上是緊緊捆綁在一起的。”[2]280因而,田村卡夫卡的夢魘(殺父并與母親、姐姐交合)相當于上述的行刑機器在故事中推進,村上將其以詛咒的方式寓言化,在真實與虛幻中讓少年一步步逼近真相。
其三,小說文本中人物佐伯的譜曲《海邊的卡夫卡》,它一方面在表意上與少年同名,另一方面也打開了故事漸進中心謎底的入口。對此命名,少年認為它描述了一個彷徨在撲朔迷離的海邊的孤零零的魂靈。在這個層面上,二者互為鏡像,“孤獨”感同身受。杰·魯賓將這種共通感歸于“寂寥感”,當然也與“孤獨”相近。卡夫卡命名的一再出現,無不與村上系列作品一以貫之描述的感受力有關,譯者林少華以“把玩孤獨”一語中的。因而在此,我們可以發現村上與作家卡夫卡所貫通的精神契合之處——對個人無所依傍和把握命運的蒼茫無力感。而《海邊的卡夫卡》莫如看做是作家對于已故卡夫卡的致敬,因為同一種感受在不同的時代仍然以各異的形式繼續存在并引起共鳴。
通過解讀少年卡夫卡的命名,孤獨、迷惘成為人物形象的標簽。在這種寓意生發的過程中,對于自我身份的“迷惘”(被棄、遭受詛咒),以及掙扎在未知世界中受到現實與非現實力量撞擊的少年仍選擇執著奮斗(做世界上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人生的青春章節在這種主旋律下繼續演奏著,而主人公的后繼遭遇又會相應解開村上設置的文本謎團。
1.死亡:別無選擇的生命變奏(死亡意象的啟示作用)。
循著田村卡夫卡的腳步,通過少年的眼睛來看世界。在其人生序曲奏響不久,“死亡”充當了旋律變奏的關鍵性因素,將暴力的事實展現在尚未定型的卡夫卡面前。對于“死亡”,村上在《挪威的森林》里說:“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①同樣,在這種青春記憶里,15歲的田村卡夫卡與“死亡”的碰擊,直接或間接促成了其父兼瓊尼·沃克、其母佐伯以及卷入其中的中田老人之死。
如何看待文本中的“死亡”?村上說:“小說寫作這一行為的最深層部分是與去往另一個世界(以及從中返回)分不開的,而那是個不可避免地跟死亡的意象重疊的地方。每當我寫長篇小說時總會體驗到那種情感。時至今日絲毫沒有改變。”[2]278對此,杰·魯賓認為《海邊的卡夫卡》是一部與作家所述的情感體驗貼合得最為密切的作品。怎樣理解呢?回到村上一再強調的話語——卡夫卡是我們自身的反映,作為讀者在閱讀之中成為深入謎底的體驗者,其情感往往與主人公重合,因而通過進入、深入以及返回,也同樣經歷了文本中串聯而成的人物死亡過程。同時,村上用魔幻的手法描寫“死亡”,對人物采用分身術(在文本中的解釋是早于平安時代出現的“活靈”術)殺人,被殺者(如田村浩一或瓊尼·沃克)又以雙重身份富有啟示意義地被殺,使得情節撲朔迷離。
當然,就死亡意象最為突出的存在,是中田老人目睹瓊尼·沃克殘忍殺貓的部分。從殺貓到被殺,就瓊尼·沃克來說,不斷地殺貓使他參與了制造死亡的環節;另外,具有悖反意味的是,他自身也一直追尋著死亡。在這個彰顯“惡”的人身上,其悲劇性在于天生的任務在于殺而不能自殺,并且表現出荒誕的邏輯思維——殺人是必然,否則就被殺,追求以暴力回擊暴力的方式。對此,小森陽一在《精讀〈海邊的卡夫卡〉》中有一段精彩的推論:“個人的殺人行為或殺貓行為,與‘戰爭’及大屠殺等,一并作為同等的行為被聯結起來,從而構建出了一個將其全部處理為‘無奈’之舉的話語體系。”[4]77論者極為嚴肅地提醒讀者:《海邊的卡夫卡》是對于使用語言的人類所創造出的文字的背叛。實際上,瓊尼·沃克尋求死亡的方式或者說是邏輯思路的確帶有詭辯的味道,也易被人所詬病。但是從殺人者中田一方來說,恰是通過暴力的方式使其重新釋放出人性的情感,在懵懂無知中開始有所擔當,最終返回普通人的世界。當然,作為源頭的瓊尼·沃克的死亡,與少年遭受詛咒行為的實施,以及其他相關人物佐伯等又屢屢相關,用小說人物荻田的話來說:“關系性越多,意義也就越深。”[1]202同樣,再將目光轉移到主人公身上,面對他人的消失,田村卡夫卡被牽扯進入另一世界(森林深處),也與死亡做了一番爭斗。因此,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再反觀生的世界,生存有何意義?二者作為聯結的又是什么?
2.記憶:延續承擔的過往合曲(人物記憶存留的暗示性)。
對于在迷惘、孤獨中掙扎,與“死亡”碰擊的少年來說,“必須趁記憶還清晰的時候盡可能詳細地記錄下來,因為誰也不曉得記憶能以正確的形態在那里逗留多久”。[1]141因此,在生與死的異度空間里,這種聯結依靠記憶來維持,通過回溯以往,我們可以讀懂文本所帶來的種種暗示。其中,大島說道:
“我們大家都在持續失去種種寶貴的東西,寶貴的機會和可能性,無法挽回的感情。這是生存的一個意義。但我們的腦袋里——我想應該是腦袋里——有一個將這些作為記憶保存下來的小房間。肯定是類似圖書館書架的房間。而我們為了解自己的新的正確狀態,必須不斷制作那個房間用的檢索卡。也需要清掃、換空氣、給花瓶換水。換言之,你勢必永遠活在你自身的圖書館里。”[1]509
在這里,記憶存留的房間被比喻為“圖書館”,作為個人,生存意味著持續失去。相應地,村上曾經提出“尋找”的觀念,他認為生存的意義在于尋找一個寶貴的東西,只不過找到的人很少,即使找到它也已受到致命的損毀。因此,對于主人公而言,他的人生旅程是一個在失去的基礎上去尋找的過程,竭盡所能地挽回童年被剝奪的重要的東西,比如親情之類。而少年所受到的詛咒,是記憶的一種形式,暗示性地提醒“傷痛”的存在。另外,“世界是隱喻……唯獨這座圖書館不是任何隱喻”(大島語),如果說在文本世界中作為實體兼兩條線索聯結物的甲村圖書館不是隱喻,那么大島富有哲思的記憶圖書館在一定意義上也是真實存在的。因而,通過它,我們能夠借此解開謎底,讀懂小說文本中富有寓言色彩的異象世界。
其中,記憶以不同的形式侵襲著文本世界中的每一個人。中田線索中集體昏迷事件的女教師認為它將每一個艱辛而孤獨的個體存在密不可分地連在一起,最終將磨損不掉的事實真相——中田被暴打失常,學生相繼暈倒揭示出來,而其中關于人物家庭冷暴力的評述極有力地揭開了人們未知的一面。而中田本人卻坦言自己沒有記憶,不過具有悖反意味的是他有著關于戰爭的模糊印象,并單純地認為“殺人不好”。對待記憶,他的立場較為妥協:“既然事情已經發生,那么就是已經發生的事情。正確也罷不正確也罷,大凡發生的事都要老老實實接受。”[1]430使人物在文本中充當了一個“空虛”的中介存在。但是另一方面,這個懂貓語相當于生活在寓言世界中的老人,經過殺人之后的轉變——追求人生責任并以此帶動他人(星野君),又具有積極意義。此外,少年線索中的佐伯,關于記憶的立場則更為矛盾——作為活的意義兼證明,在書寫之后卻深感毫無意義并最終銷毀。小森陽一指責村上對其記憶文本的處理,因為它暗示著忘卻,掩埋歷史真相。實際上,將所有的責任歸咎于一個女性身上是不公的。如前所述,記憶如同圖書館存在于自身,不存在“無”的狀態。另外對佐伯來說,將已經遭受了損毀的事物全部抹滅,是對已然喪失的世界表以慰藉,而不是將喪失繼續疊加。同樣,這種帶有各種秘密而死的狀況也可能是留與文本一些空白,在現實與虛構間激發讀者的想象力,不妨視作一種寫作策略。
當然,從人物的記憶矛盾來說,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作家的立場:忘記過去能否走向未來?以死亡(停止)作結,所謂產生聯結效果的記憶合奏能否產生積極的意義?這有待思索。不過就主人公的旅程歸向來說,拋棄虛幻的森林世界,以記憶承載的方式走入真實的世界,“看畫,聽風的聲音”成為新世界的一部分,最終轉向了光明層面。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窺見《海邊的卡夫卡》所呈現的繽紛世界。再反思作品所呈現的種種寓意,可以說,它一方面與作家本人的創作心理及取向相關,另一方面也同新時代環境下的寫作——不再追求現實逼真的再現,而是趨向反映內向的、被遮蔽的意識有關。因此,在這個層面上,《海邊的卡夫卡》與其說有兩條兼具寫實與魔幻的故事線索,更重要的是有著以外在形式表現內在寓意的人物意識線索,以此更為真切地與現代讀者對話,叩擊心靈記憶中的契合之處。也許如同《1Q84》中的Q——Question mark一樣,存在于《海邊的卡夫卡》中的還有很多待解的Questions。不過每當我們深入其中,破譯種種形式上的隱喻,越是感同身受,不斷收集領悟,越會接近那個終極question的中心。
注釋:
①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挪威的森林.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1]村上春樹著.林少華譯.海邊的卡夫卡[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2]杰·魯賓著.馮濤譯.傾聽村上春樹:村上春樹的藝術世界[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3]林少華.村上春樹和他的作品[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
[4]小森陽一著.秦剛譯.村上春樹論:精讀《海邊的卡夫卡》[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
[5]楊炳菁.后現代語境中的村上春樹[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