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濤
(西南政法大學 應用法學院,重慶 401120)
從詞源上說,現代性(modernity)起源于中世紀早期:“兼作名詞和形容詞的‘modernus’”(現代)是在中世紀根據‘modo’(意思是‘最近、剛才’)一詞創造出來的”。[1]據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考證,拉丁語modernus最早是由基拉西厄斯(Gelasius)教皇一世使用的,但在他那里modernus僅用于區分不同于先前教皇時代的當代,并不含有現在優越于過去的價值意味,因而僅指“現在”或“現在時”。但在哥特人征服古羅馬帝國以后,modernus這個詞有了新的含義,幾乎與基拉西厄斯同時代的卡西奧德洛斯即用modernus來表示與“過去”相對的意思。“站在教皇的角度看,哥特人新建立的帝國并沒有在基督教傳統中形成一種斷裂,但對于知識人士而言,它卻代表了一種根本性的分界,這種分界使得先前的經典文化有別于現代文化,而后者的歷史任務在于對先前的文化進行再造”。[2]在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們看來,實現“現代”文化對先前文化的超越是人們的一種新的歷史使命,而modernus的創造意味則被繼承了下來。
所以,在詞源學的意義上,現代性首先是一個時間概念,它與“古代”相對,意味著“新”,從而蘊含著一種新的時間意識。現代性本來就是與古代相對而言的,它首先指的是一種不同于古代的時間意識:“只有在一種特定時間意識,即線性不可逆轉的、無法阻止地流逝的歷史性時間意識中,現代性這個概念才能被構想出來。”[3]現代性是中世紀的產物,雖然其指向了線性的歷史性時間意識,但中世紀本身的時間觀卻仍然是處于神意規定之下的。同古希臘、古羅馬的時間觀相比,它突破了循環的時間觀;同后來理性規定下的時間觀相比,它又尚未擺脫神意。由此,中世紀剛剛萌芽時的現代性從時間上把自己同前現代性及近代以來的現代性區分開來。
現代性是一個時間的標尺,它與傳統斷裂,向未來敞開。由現代性的這種新時間意識本質所決定,一切形態的現代性,包括反現代性的現代性,都分享著同樣的時間意識和理念。由這種現代時間意識支配,會生發出諸多以此為歷史哲學出發點的現代性形態。
從哲學上看,“事實上,對于后現代來說,西方近代以來的現代性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因此也可以說具有兩個現代性,一個是古典意義的現代性,另一個是現代意義的現代性。前者以理性的設立為標志,后者以存在的探討為特質”。[4]古典意義上的現代性確立了人的主體性地位。人的主體性地位是通過人的理性來確立的。在神學一統天下的中世紀,作為實踐態度的信仰決定了神的主體性地位。現代性的萌生,促動人的主體性發展:“現代性正在躁動之中,要與前現代性相分離。它首先是否定性的,即反對迷信,然后是肯定性的,即推動啟蒙。 ”[5]“啟蒙”(enlightment)的本意是點亮,即啟發自我,使個體脫離蒙昧狀態。啟蒙是西方18世紀啟蒙運動的核心理念。啟蒙最大的特點是人的理性地位的至高無上,確立理性的最高地位是啟蒙運動的功勞。由于自由是在人的理性中發生的,因而在啟蒙對理性的高揚中,人的主體性地位得到了確立,而上帝等超驗的東西從根本上被當做迷信遭到了放逐。
古典意義上的現代性其實主要就是啟蒙的現代性。啟蒙的現代性高揚了理性的地位,在后現代性看來,則是啟蒙的專制。啟蒙強調理性的普遍性,審美的現代性則反啟蒙敘事,強調人的感覺的至上性。審美的現代性要求對待審美對象的審美標準和審美態度的根本變化。審美以現代為根本標尺,從而,傳統或者與現代性不相符合的標準就成了要否定的對象。審美的對象是無限的,而非僅僅局限在文學等領域,這就會在根本上把現代性的精神向其他領域開放,從而把現代性從人的主觀感受推向外在領域。審美的現代性雖然訴諸個體的審美感覺,從而強烈的反理性,但恰恰暴露了審美現代性所內含的人的主體性。
康德、黑格爾是啟蒙現代性,也就是古典意義上的現代性的高峰。現代意義上的現代性,是以理性為基礎的反理性的現代性,馬克思的現代性即以反現代性面目出現的現代意義的現代性。他以“存在決定意識”顛倒和瓦解黑格爾的“精神”決定性和絕對性,從而也是以存在來反對理性。但馬克思的存在更多地與物質性存在有關。物質性存在往往和(科學)技術聯系在一起。胡塞爾從歐洲科學技術的發展中看出了科學的危機,海德格爾則把他之前的整個西方哲學史看做是不斷遺忘存在的歷史,而現代性的極致即技術性的極端,因而他欲以本體論上的“存在”來對抗理性技術的現代性。
從政治哲學上看,西方的現代性主要經歷了三次浪潮。施特勞斯在《現代性的三次浪潮》中,對現代性在西方的發展進行了基本的線索梳理。[6]他首先區分了古典政治哲學與現代政治哲學的差異:古典政治哲學追問的是最好的政制(regime)之于德性的實踐,即人們應當如何生活;而現代的政治哲學則是人們事實上如何生活。現代性的第一次浪潮是馬基雅維利發動的,他將政治和德性問題改造成可以由技術加以解決的問題,并經由霍布斯,最終在洛克的自由主義中落腳。第二次浪潮是盧梭發動的,他以人具有一種近乎無限的可完善性的浪漫主義來對抗前人的頹廢主張,經康德、黑格爾最終在理性和精神的絕對性中落腳,并啟發了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第三次浪潮是尼采發動的,尼采訴諸一種生存體驗,認為過去的一切理性都宣稱有客觀的支持,這是虛妄的,只有權力意志才是可行的。經過海德格爾,第三次浪潮最終導致了法西斯主義的誕生。在施特勞斯看來,現代的自由民主制源于現代性的第一次浪潮,共產主義源于第二次浪潮,法西斯主義則源于第三次浪潮。施特勞斯回顧現代性的三次浪潮,其實是為了表明自己的立場,為了維護自由民主制,他要回到前現代。施特勞斯對于現代性危機的基本診斷是“虛無主義”。[7]而所謂的現代性的三次浪潮,在推進現代性的同時不過是進一步加深了現代性的危機,每一次的努力均以拯救現代性危機開始,卻以推進現代性結束。故而,施特勞斯最大的敵人其實是現代性所帶來的虛無主義,而他解決現代性問題的方式,則是回到古代,即回到蘇格拉底時期。
人在精神取向上的主體性地位的確立,清除了超驗主體對人的主體性壓制,為人的社會改造主體性鋪平了道路。啟蒙的現代性是樹立人的主體性地位,當把這種現代性、特別是其政治哲學向度進一步外化到社會領域時,便會形成以改造世界和社會為目的的現代性沖動,并從事社會行動。在現代性之前,社會運行機制是“自然”的結果,而在現代性之中,社會則是可以在人的理性支配下進行塑造的,人為的建構性開始凸顯。從政治層面上看,也就是民主機制的正當化和實踐化。民主國家機制的理論前提是人的自然權利。自然權利的落實則需要把現代性的時間關系轉化成“空間”關系。因而,盡管現代性在詞源意義上是關于時間的,但現代性這一世俗的觀念被亞當·斯密、黑格爾、馬克思等“自然地”轉化成了空間的關系:“自我循環和自我進化的時間觀念構筑了一種自然的秩序,它不但是對上帝和國王的擺脫,而且也是對于生產和流通過程中人的活動的抽象化。它的實質內容就是自然權利與經濟。”[8]從西方現代性的生成來看,經濟學實際上是現代政治主導下的政治經濟學,因而經濟市場化和政治民主化是一體兩面,是現代性精神的體現和要求。
從社會形態的演變來看 (以馬克思主義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為標準),現代性在現代社會主要表現為資本主義對封建主義的反動及以共產主義為代表的反資本主義的現代性。馬泰·卡林內斯庫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即是據此對現代性進行劃分的。他認為,自現代性在西方產生以來,逐漸形成了兩種相互競爭的現代性:資產階級的現代性和反資產階級的現代性。盡管資產階級現代性內部存在諸多的分野,但其核心價值理念是相信進步、科學、理性、實用主義等。在現代性精神的支配下,西方近代以來的社會發起并完成了現代化的進程。這主要表現為經濟上的工業化、政治上的民主化、思想意識上的理性化等。反資產階級的現代性更是形形色色,一切以現代時間意識作為理論基礎,并反對資產階級核心價值理念的均是反資產階級的現代性。在這個意義上,批判主義、女權主義等一切以解構現代性為標志的,均是反資產階級的現代性。
[1][3][美]馬泰·卡林內斯庫著.顧愛彬,李瑞華譯.現代性的五副面孔[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18-19,18.
[2][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著.王麗亞譯.對現代性的重新反思[J].文學評論,2003,(01).
[4]彭富春.“現代性”及其前后[J].東方文化,2001,(5):76,75.
[6][美]利奧·施特勞斯著.劉小楓譯.現代性的三次浪潮[A].蘇格拉底問題與現代性[C].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
[7][美]利奧·施特勞斯著.彭剛譯.自然權利與歷史[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8]汪暉.是經濟史,還是政治經濟學?——《反市場的資本主義》導言[A].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紀的終結與90年代[C].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