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士兵
(江蘇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
文學是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文學的本質就是反映社會現實。文學作品必須很好地反映了社會現實并引發社會思考,才能發揮它的文學價值和社會價值。在這一點上,新世紀以來的中短篇鄉土小說表現尤為突出,它們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對社會現實進行書寫。
中華民族是一個苦難深重的民族,生根于中華民族的中國文學也從來不缺少對苦難的書寫。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伴隨著貧富懸殊的不斷加劇,城鄉差距的進一步拉大,“三農”問題的日益突出等問題,鄉村苦難這一主題在鄉土小說中更為凸顯。
新世紀的作家們主要通過以下幾種方式來表現鄉村的苦難。一是通過自然環境的惡劣、物質條件的極度匱乏和鄉村的封閉落后表現苦難。張學東的《堅硬的夏麥》寫的是西部鄉村的教育情況,小說極力刻畫了孩子們由于生活的極度貧困而不得不停止學業,過著艱辛、煎熬的生活,表現了他們肉體的創傷和精神的無助;陳應松的《母親》講述的是由于生活的極度困苦,幾個子女面對癱瘓的母親毫無辦法,最后為了“解救”自己和母親,居然決定要毒死自己的親生母親。二是寫民工進城的困苦生活以及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以示苦難。陳應松的《太平狗》寫外出打工的農民程大種在城市經歷了種種磨難,受到非人的待遇,最后慘死在城市,而和他一起出來的狗同樣經過萬般劫難之后卻拖著傷殘的身體奇跡般地回到了鄉村;荊永明《北京候鳥》中的來泰為了生計不得不用他那“細得幾乎沒有肉,只剩下骨頭”的腿去蹬三輪、扛布包,好不容易有點積蓄盤下一家小飯店,卻遇到房屋拆遷,而自己的血汗錢也被黑心的飯店老板卷走。三是通過描寫經過人口搬遷或者村民外出打工之后遺留下來的荒蕪的村莊和孤寂的老人、孩子來展示苦難。如何延華的《嘉禾的夏天》中的少年大林,在母親逃跑、父親出走以后,一個人看守重病的爺爺,又要照看果園,他受到別人的欺侮和排斥,他的內心世界無疑是孤獨的、壓抑的;李銳的《殘摩》講述的是一個老人的兩個兒子離開村莊,自己親手帶大的孫子孫女也要被接走,一個人望著為子孫打造的院落,心中只有無盡的悲涼。
在很好地展示了新世紀鄉村的苦難的同時,一部分“苦難寫作”也存在一定的問題。尤其是在2005年“底層”話題的熱議之后,一些作品對于苦難的書寫只停留在了表層上,表現為為書寫苦難而書寫苦難,對苦難的寫作只流于程式,只是對苦難進行一味地“展覽”和“控訴”,就像一個置身事外的人講述著一個和自己無關的苦難故事,而沒有深入到更深的層面去思考和分析苦難背后的東西,如造成苦難的根源,如何改變苦難的現狀和命運,等等。有學者指出:“苦難不是目的,展示苦難之中人性的光輝與拯救才是苦難敘事的解放大道。……苦難敘事很容易蛻變為不斷刺激讀者神經的,比狠比慘的‘殘酷敘事’或者苦大仇深的‘仇恨敘事’。而當苦難被注入太多的道德內容時,這樣的苦難敘事不是在批判苦難,而是在神化苦難,曾苦難辯護。”[1]而且優秀的作品不僅要揭示、批判苦難,而且要深思苦難的根源,找尋消除苦難的方法。“只有這樣,才能揭示苦難的必然性、普遍性、典型性,并預示出解決苦難的長期性和艱難性,使苦難敘事越過偶發的事相和廉價的道德層面,進抵政治、社會、文化、人性乃至哲學的深層緯度,以此把對苦難的暴露、批判和反思提到相當的高度”。[2]在這方面,一些作家已經做出了很好的嘗試。如東西的《耳光響亮》,作品不是簡單地對鄉村的苦難、悲慘的人物命運進行一味地展示,而是將目光更多地投向人物的精神層面,關注他們的生存狀態,關心他們的精神訴求。還有的作品以對鄉村個體生命的關照為切入點,把對現實苦難的展示上升到對生命個體本身苦難的反思的高度。
“權力”話題在中國社會是一個由來已久的話題,權力對民眾的影響更是廣泛而深刻。不同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受主流意識形態影響較大的鄉村權力書寫,新世紀對鄉村權力的書寫主要表現為對權力之惡,以及對由鄉村選舉和鄉村扶貧等問題而引發的鄉村體制弊端的揭露和批判上。
在中國,“權力崇拜”意識一直根深蒂固,農民由于受困于物質條件的貧乏、生活水平的低下,一心想要改變生活、改變命運,而有人則認為權力是一種能幫助他們迅速改變生活甚至改變命運的捷徑,他們對權力表現出了狂熱的迷戀。在諸多表現權力崇拜的作品中,閻連科的《黑豬毛白豬毛》就十分具有代表性。劉根寶丟盡臉面獲得了為開車撞死人的鎮長頂罪的機會,知道了根寶要去為鎮長蹲監的消息后,全村人一改往日的態度,對根寶刮目相看,像歡送英雄一般一直把根寶送到了村外,一個村民還對根寶說:“根寶兄弟,奔前程了,千萬別忘了你哥啊!”[3]但就在最后,事情有了變故,被鎮長軋死的那人的父母沒有告官,也不要賠錢,只讓他認死者的弟弟做干兒子,不用人頂罪了。現代法治文明建設在農村不斷推進,可傳統的封建權力意識和鄉土宗法意識依舊頑固地占據著人們的頭腦,這出“替罪”鬧劇的背后折射出的是一個莫大的悲劇。與對權力的崇拜相對應,也有人對權力表現出了莫大的恐懼,這在新世紀鄉村干群關系中可見一斑。新世紀鄉土小說在描寫鄉村干群關系時,主要呈現的是一種對立的關系:村長權力至高無上,村民只能言聽計從,公安局、派出所因自身利益關系而成為黑惡勢力的代表,這些都導致了人們對權力的恐懼。陳應松的 《農婦·山泉·有點田》就是這類題材的小說。《農婦·山泉·有點田》中本應是為人民服務、正義力量的代表——派出所的艾所長,造謠大雙已經在礦上遇難死亡,霸占了早霞,大雙回來后他又向縣公安局謊報說自己的老婆被大雙綁架,大雙隨即被抓,最終活活地把大雙逼死,把早霞逼瘋。本應該用手中的權力去保護村民的艾所長卻濫用權力,成了迫害村民的元兇,這不得不讓人們對如此“權力”心生害怕和恐懼。
進入新世紀以來,通過描寫鄉村選舉進而表現鄉村權力的爭奪和轉換這一題材的鄉土小說明顯增多。在作家的筆下,很多鄉村民主選舉徒具形式,不再是為了提高鄉村民主程度、維護村民權益、推進鄉村現代化發展,而是僅僅在走一個過場,而且在這樣一個“過場”中,對權力的爭奪處處可見。李洱的《龍鳳呈祥》就為我們描述了一出鄉村選舉的鬧劇。小說中的村長孔繁花為了謀求連任,在鄉村換屆選舉的時候使出渾身解數,拉攏上級、請客拉票、和丈夫一起進行各種親民表演,還把一些具體的事宜交給了她最信任的下屬——孟小紅。孔繁花以為勝券在握,殊不知她最信任的孟小紅竟用她的方法到處為自己拉選票,并且最終取代了她。荒誕的“民主選舉”生動地展示了村民對權力的熱衷,折射出當下中國鄉村選舉制度的異化變形和鄉村體制存在的嚴重弊端。除了鄉村選舉題材,鄉村扶貧題材在表現新世紀鄉村體制弊端方面也為廣大作家所熱衷。夏天敏的《好大一對羊》就是對當下鄉村扶貧工作中出現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作風的有力抨擊。家住高寒山區的德山老漢生活異常貧困,劉副專員與他結成扶貧對子,在沒有經過實地考察和科學論證的情況下,送給了他一對外國良種羊。天氣寒冷,德山老漢就給羊穿上自己御寒的棉衣;糧草少,德山老漢就用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雞蛋和炒面喂羊,并把羊帶到數十里外的地方吃草,以致后來還出現了自己的女兒為了給羊割草溺死在沼澤的悲劇。德山老漢作為幫扶的對象,看似是受益人,實則是受害人,自身的生活都有困難,但面對來自上面權力的壓力,還要感恩戴德、唯命是從。可以說,扶貧工作的流于形式、權力的壓榨、官僚的作風,早已注定了這出悲劇的上演。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城市建設突飛猛進,城市和鄉村之間的交流與聯系日益密切,城鄉關系成為了當下中國最為顯明和最受關注的社會問題。整體上講,中國的城鄉現實更多的是一種失衡的狀態,城鄉關系在鄉土小說家的筆下更多的是一種差別、沖突和對立的關系。對這種差別、沖突與對立的書寫主要是通過對描寫城市這一“罪惡的深淵”來進行。
羅偉章《故鄉在遠方》中的農民石匠陳貴春在城市的建筑工地打工,無端被開除,去討要工錢卻挨了打,黑心的工頭甚至搶走了他身上僅有的五十塊錢,說是伙食開銷。身無分文的陳貴春只好去投靠老鄉,卻在途中被騙到了采石場當黑工,后又遭到暴打,幸而被解救。最終陳貴春找到一份雕刻的工作,可就在情況剛剛轉好的時候,家里傳來女兒被燒死的噩耗。接著在回家的車上身上的錢被小偷偷走,向售票員求助得到的卻是冷漠的回應。最終,一系列的不幸和城里人的冷漠無情讓陳貴春的精神支柱垮塌——他用磚頭砸了城里人的腦袋。小說中城市的冷酷、對城市的仇視讓一個老實本分的農民最終變成了殺人犯。相比進城男性的遭遇,鄉村女性在殘酷的城市面前顯得更加軟弱無力,更容易被城市所蹂躪、吞沒。在陳武的小說《換一個地方》中,十六歲的鄉下姑娘于紅紅前來投靠城里的表姐,不料卻被表姐夫強暴。從表姐那里逃出來后,她想做點小生意來糊口,可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愿望卻總是難以實現:先是在街頭賣菜,但要時時提防城管;于是不得不“換一個地方”,在街邊賣水煮花生和茶葉蛋,可沒想到又被鹵菜店老板強奸。對生活的灰心和對城市的痛恨讓于紅紅幾乎絕望。與此同時和她一起做過小生意的好友蔡小菜為了改變困境走上了賣淫的道路,蔡小菜優裕的生活和自己的困頓無助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到底該何去何從?是繼續過著困苦窘迫的生活還是像蔡小菜那樣出賣自己的肉體?于紅紅茫然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找不到答案。
需要注意的是,城市和鄉村在這些表現城鄉對立的小說中似乎就是截然對立的兩個概念,城市就意味著冷漠、殘酷甚至罪惡,而鄉村就是質樸、溫情、善良的代表。這是因為有些作家對城市和鄉村做出的道德判斷是單一的,是先入為主的,并沒有能夠超越狹隘的城鄉二元對立思維。新世紀以來,通過一系列政策的實施和體制的改革,中國的城鄉一體化得到了很大的推進,城鄉關系也由之前的對立轉變成互補,進而融合。在新世紀的鄉土小說中,作家的書寫開始注重探討如何解決城鄉間的沖突以及如何實現城鄉融合等問題。有美國學者指出:“城市環境的最終產物表現為它所培養出的各種新型的人格。”[4]也就是說,城市的現代文明是能夠讓生命煥發出新的現代形式的,甚至展現出生活的真諦。遲子建的《踏著月光的行板》就是對這方面的一種探索。小說講述的是一對夫妻在不同的城市打工,在中秋假期那天,事先沒有通知對方,分別踏上了開往對方城市的列車,為的是給各自一個驚喜。可最終事情的結果讓人遺憾,兩人始終沒能碰面。小說中的這對夫妻身居繁華的都市過著簡單的生活,追求的是簡單的快樂,并且容易滿足:妻子平日舍不得亂花一分錢,卻舍得花上幾十塊給丈夫買口琴;丈夫同樣也是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卻也不無愛心和浪漫地給妻子買上一條絲巾。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恩愛有加。在追求幸福的路上,雖然生活的艱辛有時讓他們疲憊不堪,但彼此相互的依伴和偶爾的甜蜜浪漫也讓他們從來不曾對生活有過抱怨。
[1]王念燦.90年代以來新鄉土文學的癥候分析.漳州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2).
[2]謝剛.新世紀鄉土敘事的核心要素考評.藝術廣角,2009,(6).
[3]閻連科.黑豬毛白豬毛.廣州文藝,2002,(9).
[4][美]R.E.帕克等著.宋俊嶺等譯.城市社會學——芝加哥城市學派研究文集.(中譯本序言).北京:華夏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