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蘇丹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戈爾丁小說中滲透著濃厚的宗教色彩,許多評論家認為,威廉·戈爾丁是一位宗教作家。讀他的作品我們會發現,尤其是早期創作中,存在著大量的宗教內容。帶有宗教色彩的人物,典故及象征,隨處可見,上帝的神威和形象更是無所不在。
《蠅王》和《繼承者》都被認為是關于人類失去純真、被逐離伊甸園的隱喻。《品徹·馬丁》描述了一顆極端自私的靈魂如何在死后依然奮力對抗神意,拒絕被上帝毀滅的故事。小說結尾出人意料,被冠之以“把戲”(gimmick)之說。對此戈爾丁如是說:“也許是我犯了一個錯誤。我高估了現代人對神學的了解。我本以為讀者對神學有天人的興趣。不過目前看來并非如此。”①同樣,《自由墮落》中的薩米像馬丁一樣“背棄了上帝”。《塔尖》的故事本身便設置在中世紀的教堂,人與神的關系是其重要主題。在戈爾丁的后期力作《黑暗昭昭》中,前期小說慣用的寓言式隱喻結構退場了,而具有宗教意味的象征性卻更加突出了。作品中大量借用《圣經》中的典故,把現代社會比作撒旦眼中的地獄,是一個“看得見的黑暗”的社會,宛如一個邪惡、暴虐、恣睢的“人間地獄”。
此外,評論界也注意到了戈爾丁早期小說中的圣人或基督原型。如《品徹·馬丁》中的納撒尼爾,《黑暗昭昭》中的麥蒂等。戈爾丁往往是讓這些人物短暫地露面,卻產生重要的影響,昭示出信仰的力量。可以說,宗教內容在戈爾丁的作品中比比皆是,神學家戴維·安德森稱,戈爾丁的小說具有神學傾向。還有評論者稱其為“卡爾文主義者”,戈爾丁答:“就我的作品看,這種說法并沒有顯得過于嚴厲……我并非卡爾文主義者,但是我愿意相信我的創作能力、性格和經驗決定了我的作品中可以推導出卡爾文主義。”②
戈爾丁稱自己為“并不合格的虔敬者”,即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基督徒,不遵行或奉守宗教戒律和儀式。他寫小說的主旨不是為了贊頌上帝,也不是為了給讀者布道,而是在于描寫現實社會,在于向讀者傳達自己對人類生活的看法。用作家自己的話說:“我不屬于任何宗教教派,所以我也不會做出任何相應的舉動。”③對戈爾丁來說,對神的信仰是道德問題,因為它使人遠離那種體現在唯理論和過于樂觀的觀眾的自我膨脹,而人類的這種傲慢自大恰恰是惡與墮落的開端。戈爾丁認為從科學理性中無法推導出道德準則。他認為牛頓設想的,或者愛因斯坦所猜想的,甚至宇航員所探測到的宇宙都不過是人類的臆想,是人類頭腦的產物。另有一種能包含一切真理的絕對真理,開啟一切奧秘的奧秘。在這巨大的真理面前,人是謙卑的。戈爾丁在一次訪談中說:“我不能不信上帝……關鍵是如果你信上帝,就不信你自己。”④作家對自身的有限性和人性的弱點有很深刻的了解。作家稱:“我們現在懂得了,無論在哪個方面,我們都已經走到了人性所能發現、描述甚至感受到的邊界。對我而言,這是無限的仁慈。我們明白了自身的神秘性,以及我們所處的境況的有限性和神秘性。這一點是我的人生、我的創作的主導因素。”⑤因此,他認為,對待宗教,就和對待生活,對待哲學一樣,是要說明人的不完美。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戈爾丁小說之所以震撼人心,就在于他從宗教層面上所昭示的罪與救贖的力量。
《蠅王》這部作品包含了豐富的基督教思想。彼得·格林曾言:“戈爾丁小說的寓意框架是根據傳統基督教精神構思而成的。”⑥《蠅王》正是這樣的一部作品,小說中關于基督的思想情節比比皆是,在諸多方面浸透著基督教的教義精神。作品對“人性本惡”進行了赤裸裸的暴露和書寫,這種性惡觀與基督教的“原罪”意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另外,此書中用來象征人類內心邪惡的“蠅王”正是基督教傳說中魔鬼的象征。
戈爾丁認為,惡是人性固有的,而不是什么政治制度或社會制度所造成的。他相信基督教的原罪說,認為人類的本性是邪惡的,認為是人把惡帶到了世上,《蠅王》就是其性惡論的代表,它讓我們看到了人類內心蘊藏的巨大的惡的潛能,使我們更深刻地認識了自己。在某種特定的環境下,人的罪惡意念便會凸顯出來,在毫無內部約束力的環境里,獸性中埋伏的“惡”就像漸漸從冬眠中清醒的蛇一樣,躍躍欲試,這種“惡”是人類本身和內在的永久的毀壞力。戈爾丁看到了現代人們的盲目和罪感意識的缺失,而只有對罪感的認同才能使人具有擺脫罪的肉體需求和贖罪的愿望。所以,戈爾丁正是要喚起人們對自我的認識和對罪的認知,正如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所說的:“只要在罪責意識中,才能找到進入基督教的入口處。”⑦
神學家奧古斯丁(345—430)認為,貪婪、情欲和欲望都是原罪,而原罪又是自罪的根源。戈爾丁作品中的主人公都在不同程度上犯著這樣的罪。品徹·馬丁就是一個生活的吞噬者。他張著貪婪的胃口,遇到什么就吞食什么,總是無法滿足。他有自己的人生哲學,即吃人理論和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極端利己主義。戈爾丁說:“對生的貪戀是他本性中的主要動機。這動機迫使他拒絕死亡這一無私的行為。于是,他在一個由自己兇惡本質構成的世界上繼續單獨存在下來。”
《黑暗昭昭》的主人公孿生姐妹索菲和托妮也是“極惡”的化身,姊妹倆都用毒品、性交和暴力來充實她們的生活。這些人都像《金字塔》中的亨利一樣,“除了一個合理的價錢,不可能付出更多”,都以自我的利益為中心,以這“合理”權衡著人生的前進方向,為此放棄了愛情、藝術、理想和信仰,成了艾略特筆下的“空心人”。
雖然戈爾丁的作品一般與黑暗邪惡有關,但是他對人生的探討是積極的,作品中滲透了他對人性救贖的思考。例如戈爾丁在小說中設置的殉難者形象和基督式人物,他們無不閃耀著神圣的光輝,向人昭示著救贖的渴望。西蒙就是這樣的一個形象,他是善良和美德的代表,如作者本人所言,西蒙正是基督耶穌本人的化身。他是唯一一個自始至終不沾葷腥,圣潔自制的孩子,他也是唯一沒有拋棄信仰、放棄祈禱的孩子。他勇于追求真理,認清自我,對拉爾夫,西蒙預言道:“你會回到原來的地方的。”并同樣預言了自己的命運,即為了傳達真理而遇難。西蒙的犧牲無異于耶穌被釘上十字架,具有特殊的神學意義和救贖力量。西蒙是戈爾丁作品中出現的第一位圣人,富有神圣氣質,但在由墮落的眾生組成的世界里,他是無法逃生的。西蒙之死,正意味著上帝的缺席和人神關系的斷裂。因此,西蒙擔當了某種基督式的角色,一個為了傳播真理而犧牲自己的殉難者。
在戈爾丁的作品中,人類的生活危如累卵,面臨著無處藏身的危機。對人類構成要挾的不是來自內部的任何力氣,而是源自冬眠于人的心靈深處的獸性之“惡”。戈爾丁認為“惡”乃人之本性,當人類背棄了上帝,違犯了《圣經》的教義,“惡”就會躍躍欲試,甚至逞性妄為,擠壓人的生活,使人背負著沉重的罪孽。只有通過上帝才能擺脫罪惡沉淪的本體,獲得靈魂的救贖。
注釋:
①Biles,Jack I.Talk:Conversations with William Golding.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1970:70.
②Biles, Jack I.Talk:Conversations with William Golding.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Inc., 1970:86.
③同①:85.
④Haffenden, John.Novelists in Interview.London and New York:Methuem, 1985:111.
⑤同③:112.
⑥轉引自徐明.一部匠心獨具的現代寓言——評威廉·戈爾丁的小說 《蠅王》.東北師大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3).
⑦轉引自劉小楓.拯救與逍遙.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1: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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