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扉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蕭紅的《呼蘭河傳》是現代文學史上一部具有獨特魅力的作品,它在時間的淘洗中仍然保持著動人的生命韻律,這一曲婉轉的鄉土田園之歌不僅打動了不同時代讀者的心靈,也吸引著研究者的目光。70年代末80年代初形成了蕭紅研究熱潮,關于《呼蘭河傳》的研究也是其中一個引人矚目并頗有成果的領域,40年代研究者探討的基本上是這部作品思想上的倒退,進入新時期,《呼蘭河傳》的思想價值開始被發掘認同,90年代女性批評開始被引入《呼蘭河傳》的研究,差不多同時藝術特色、地域民俗價值也開始引起研究者們的注意,故以下將從思想內蘊的忽略與認同、“女性”研究視角、地域民俗文化、對照研究和藝術特色這幾個方面來總結評價各時代研究者們的觀點。
《生死場》出版后,在當時的左翼文學界引起了很大轟動,蕭紅也被定位為左翼文學的優秀女作家,1937年10月蕭紅開始《呼蘭河傳》的創作,《呼蘭河傳》的思想傾向及其價值的問題從1945年開始就受到了同時代作家和研究者的關注。四十年代支配批評界的是“革命文學”的理論,使批評帶著濃重的政治色彩,在這種批評氛圍下對《呼蘭河傳》的思想價值是忽視的,因而《呼蘭河傳》在相比之下自然是被視為蕭紅的“退步”。最早的評價是石懷池的《論蕭紅》和茅盾的《論蕭紅的〈呼蘭河傳〉》,這兩種是四十年代具有代表性的評價文章。石懷遲的觀點是“她已經與現實脫了節,這個驚天動地的民族解放戰爭事業對她已經是陌生的了,她的現實創作源泉已經枯竭,甚至連知識分子對于時代的心靈的搏動也無法琢磨。她墮落在灰白的空虛的生活的泥淖。”[1]茅盾的“寂寞論”認為作者心境是寂寞的,認為“沒有一個人物是積極性的”[2]“在這里我們看不到封建的剝削和壓迫,也看不見日本帝國主義那種血腥的侵略”[3],這種論斷更是長期主導著《呼蘭河傳》的研究,今天看來顯然有失公正。
進入80年代,研究者們開始從“改造民族靈魂”、“蕭紅的生命意識”和“家園情結”來審視這部小說的思想內涵。較早為此翻案的有韓文敏的《〈呼蘭河傳〉我見》,她提出“《呼蘭河傳》主題思想的提煉,應該說是在魯迅的影響下完成的”[4],她的評價對以往的觀點有非常大的突破,明確了蕭紅與魯迅文學創作上的師承關系,并指出了蕭紅創造時“對于這部作品所要表現的思想是很自覺的”[5],但是韓文敏的論述也并沒有完全擺脫舊有評論標準的束縛,她認為《生死場》中那種“力的美”的消失雖然是轉折,但“不可否認是一種退步”[6],《呼蘭河傳》呈現了病態美,與時代斗爭不協調,這樣仍以時代斗爭來評判什么樣的文學風格是美的非常機械。錢理群的《改造民族靈魂的文學》對《呼蘭河傳》思想內涵的重新評價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他認為《呼蘭河傳》是蕭紅在魯迅的影響下創作的改造民族靈魂的文學,由此,研究者們開始反思以往對《呼蘭河傳》的誤讀和忽略,有了一種新的思路。1991皇甫曉濤從“期待視野”的角度分析了以往否定態度的原因,他認為雖然《呼蘭河傳》與《生死場》實際上是同屬于一個期待視野,但是多數評論家著眼于審美表象,“賦予它一個過于膚淺,固定的‘抗戰文藝’視野”[7],所以評價自然是否定的。并且,他提出《呼蘭河傳》“它不僅為當時的抗戰文藝尋找到一個由現實表象向歷史深層運動的轉折點,而且也找到了由傳統文學邁向新文學的‘現代’審美轉折點,對其做了進一步的歷史拓展”[8]?;矢詽J為《呼蘭河傳》是在寫反抗者向自身歷史負重挑戰,他的認識是深層次的,看到了一般抗戰文藝作品只是停留于表面的書寫而缺乏內涵和打動人心的力量,并且注意到了傳統文學和新文學之間的銜接問題。高秀芹的《一個被誤解的文學主題——從蕭紅的〈呼蘭河傳〉談起》也是這方面的優秀作品。進入90年代對《呼蘭河傳》思想內涵的探索更加多元化,從“生命”這個更富哲理性的層面來解讀作品的思想內蘊是“國民性批判”外的又一個角度。另外,家園意識也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有些研究者認為《呼蘭河傳》不是一部嚴格意義的懷鄉作品,認為作品中體現了一種潛在的精神還鄉,王金城《主題形態:精神歸返與靈魂挽唱》認為蕭紅的“回鄉”不僅僅是屬于蕭紅個人的,“它更是20世紀人類歸返精神家園的偉大象征和寓言,是人類永恒的‘回家’之歌?!保?]從以上的發展變化過程可以看出文學批評和研究也是一個有規律的現象,是一個曲折的過程,隨著時代的發展和文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對其主旨內蘊的挖掘也更加多元和深入,回歸到文學自身并逐漸擺脫社會政治因素的束縛,單一的價值評判消失了,《呼蘭河傳》思想價值的忽略、重新認同與新的發現正說明了這樣一個問題。
中國自古以來是一個男權主導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女性的地位是卑微的,甚至連生的權利都沒有,從《生死場》開始蕭紅就以她細致敏銳的女性視角關注女性的命運,寫出了王婆,金枝,麻面婆,月英一系列生死場上的女性群像,《呼蘭河傳》也通過寫小團圓媳婦的悲慘命運及王大姑娘的死表現了在那樣一個愚昧落后的時代女性的生存境遇。80年代初陸文采,唐京連的《淺談蕭紅筆下的女性形象》即提到“黑忽忽笑呵呵的拖著一條長辮子”[10]的小童養媳婦和“健壯的趕車人女兒王大姐”[11]任人嘲弄、迫害,但她們也和常人一樣有對孩子深沉的愛,對生活的美好憧憬。90年代女性主義的視角開始廣泛被國內研究者使用,自此用女性主義的視角來研究《呼蘭河傳》的文章逐漸增多。艾曉明在《戲劇性諷刺——論蕭紅小說文體的獨特素質》一文中論述了《呼蘭河傳》的諷刺藝術并從女性主義的角度明確了諷刺的意義,她認為評價女作家寫作風格的“女性氣質”這種規范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在理性優于感性的評價中,女作家的作品和她們的性別一樣,被認為是位于第二的”[12],《呼蘭河傳》被歸為抒情小說,自然就忽略了代表“思想和思辨的智慧結晶”[13]的諷刺藝術,而蕭紅在小說中確實出色地做到了用諷刺來體現小說的思想深度。2004年林幸謙發表的《蕭紅小說的女體符號與鄉土敘述——〈呼蘭河傳〉和〈生死場〉的性別論述》中也滲透了女性主義的觀點,他認為蕭紅在女大神和男二神的主從設置和功能上建立起了女大神不可替代的尊貴地位,“在精神層面上實現讓農業社會中的傳統女性取得現實社會中不可獲取的主體地位和身份”[14],這種女體空間的符號化建構凸顯了蕭紅的女性意識,作者的觀點在理論和小說的例證下是有新意并且可信的。“男性特質和女性特質的社會性別作為一種意識形態機制,是不斷發生變化的,它隨著社會意識形態的變化而發生不同程度的變化,在男權制社會不論在哪種意識形態之下,女性都不是以歷史存在的真實形態而出現在文學敘述中,她們都是男性根據自己的體驗、理解、需求創造出來的鏡像,女性真實的生命體驗與欲求被忽視和歪曲?!保?5]雖然沒有證據證明蕭紅受過女性主義理論的影響,但是蕭紅確實如上述所說敏銳地覺察到了女性作家在男性話語權主導下的失語,正如駱賓基所說“就在這時候,作家蕭紅感受另一種社會力的威脅,那就是社會的男人中心力”[16],因而她在創作上自覺保持了女性意識并用自己作為女性的切身體驗和感受來書寫中國鄉土女性的生存困境。
《呼蘭河傳》中涉及了大量的風土人情,有喪葬儀式中的扎彩鋪,神秘的巫術跳大神,奇麗的放河燈等,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文學的創作離不開一定的文化背景和地域土壤,因而也總是反映出某種地域特征和民俗文化,文學中所體現出的地域特色和古老民俗更是各有韻致,但是《呼蘭河傳》中的民俗民風呈現不是一種簡單的風俗展覽和地域風情的營造。從80年代末開始有這方面的研究出現,較早的對于《呼蘭河傳》中的地域文化背景和東北民俗風情的論述一般是放在對東北作家群創作和中國現代鄉土抒情小說的研究中來提到的,而它的價值可以用逄增玉在《新時期東北作家群研究述評》中引用的常勤毅的觀點來概括,“鄉風民俗在東北作家筆下是作為鄉村封建文化景觀而展現出來的,它的功能和目的,是東北作家通過對此的批判性描繪,將反封建主題滲入反帝抗日文學中,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奏五四以來新文學反帝反封建的雙重主題”[17],的確,蕭紅筆下的地域文化和風俗民情的書寫與沈從文對湘西自然淳樸的風土民情贊美的態度完全不同,與汪曾祺、張承志、馮驥才等人試圖在描寫中找尋逝去的人性之美和民族文化之根的意圖也完全不同,她選擇了相反的方向,是在批判中突出小說的主題。李莉的《論〈呼蘭河傳〉的民俗內涵》準確概括了蕭紅寫民俗民風的方式和其內涵,即通過寫民俗來寫人的愚昧無知并挖掘其文化根源,“圍繞著每一種民俗事象的描寫,作者大量展示了人們參與時的活動與心態,以及由此而生的喜怒悲歡,既寫實了民俗態生活,又指出了這種生活形態的文化根源,從整體把握上達到藝術的真實。”[18]單元在《論蕭紅文學創作的東北地域文化因素》中認為呼蘭河城本身就是無處不在的主角,蕭紅的傳神描繪是由于她對家鄉自然風物和鄉俗民情的熟知,并且用現代新女性的目光重新審視。2009年郭玉斌在《蕭紅評傳》中認為民俗的書寫使作品本身容量超出文學范圍,具有了文化學的價值。
除了以上的幾個方面,《呼蘭河傳》與其它作品進行比較研究也是一個重要的方面,頗有成果的是與遲子建的作品比較,還有與《城南舊事》的比較分析,以及較新的與奈保爾的《米格爾街》進行比較。李曉華在《鄉土話語的女性言說——論蕭紅和遲子建的地緣小說》中認為“(遲子建)她的創作中更為豐富地體現出了敘述視角的豐富性與新異性。其‘女童——女人’的敘述視角及散淡自足的創作心態特別值得重視。與蕭紅借女童視角反思人性——國民性不同,遲子建是用女童的眼睛與心去體察和感受并復蘇人性?!保?9]敏銳地捕捉到了二者視角上的相似而又不同。隨著近年來對印度裔作家奈保爾譯介的增多,他的作品逐漸也開始進入研究者的視野,王增巖在《〈呼蘭河傳〉與〈米格爾街〉比較研究》中認為“從形式上看,《呼蘭河傳》與《米格爾街》均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小說,而是散文化的小說。另外,兩部作品都采用兒童視角敘事,用兒童的眼光和話語拆解成人世界的真實與虛偽、停滯與變動、麻木與清醒。從內容上看,兩書都真實的展現了一幅貧窮偏遠地區,普通人麻木無知,缺乏生命意識,屈服于命運的生存圖景。溫情、幽默的敘述背后,隱含著兩位作者深層的自我認知?!保?0]雖然是不同民族國家不同時代的作品,但二者有很多的共通之處,目前這方面的研究成果還不多。
如果說《生死場》是蕭紅的成名作,那《呼蘭河傳》就是她的代表作,因為它呈現了蕭紅小說獨特的藝術風貌,人們常用“散文化”、“抒情性”來概括《呼蘭河傳》的風格。40年代茅盾評價它“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象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于它不象‘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象一部小說更為誘人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21],對于茅盾這樣一個社會現實主義的作家來說給出這樣的評價是非常抒情性的,也是對小說藝術成就的肯定,但是這是在“不像”小說的前提下,茅盾的評價很值得思索。1981年張國禎在《民族憂痛和鄉土人生的抒情交響詩——評〈呼蘭河傳〉》中認為“象征性和濃縮的抒情性畫面,是全書畫幅中的基本組成部分”[22]。90年代秦林芳在《〈呼蘭河傳〉的敘事學研究》中提出在研究之前必須把小說的作者與敘述者區分,不能簡單等同,肯定了小說中全知敘事角度和第一人稱的視點敘事之間轉換的必要、和諧。艾曉明在《戲劇性諷刺——論蕭紅小說文體的獨特素質》中詳細論述了《呼蘭河傳》所流露出的諷刺意味,艾曉明論述的特色不在于她如何分析了文中的“諷刺”,而在于她認為這種代表理性思辨的諷刺是值得重視的,不應該被“抒情性”風格所掩蓋。文貴良2007年7月發表在《文藝爭鳴·史論》的《〈呼蘭河傳〉的文學漢語及其意義生成》也是一篇不錯的文章,他旨在探討“《呼蘭河傳》的文學漢語是如何生成了那種透骨的孤獨的,并由此確定《呼蘭河傳》的文學漢語在何種意義上挪移了五四以來文學漢語的想象邊界,為文學漢語的現代實踐提供了新的方式”[23],他認為“蕭紅的文學漢語在拒絕現代時間性的同時也拒絕了主體的優先性”[24],文貴良論述的優點是在一種整體的文學語言的發展進程中來研究這個問題,也有和其他現代作家語言的比較,不是孤立來分析《呼蘭河傳》的語言特色,并且不同于其他研究者注重分析語言的美感,抒情性等特征。整體而言,一直以來蕭紅的個人坎坷經歷,矛盾的觀點和她的女性身份都讓“凄涼、寂寞”這種低沉的情緒特征籠罩著《呼蘭河傳》的審美研究,應該去發現新的內容來充實這個領域的研究。
其它方面的研究有黃曉娟的博士論文《雪中芭蕉——蕭紅創作論》用佛學中“苦”的理論,“輪回”的觀點來解讀小說中蕭紅對于生命的書寫,從宗教的角度來探索這個問題是眾研究者中比較少見的,也是一種值得注意和借鑒的方式。還有將小團圓媳婦歸入惡婆婆的形象中進行研究等等。
對《呼蘭河傳》的研究是一個逐步向前發展的過程,在研究中不斷修正彌補了前人有失偏頗的見解,不斷挖掘了新的內容,進而確立這部作品在文學史上應有的位置,與整個現代文學研究發展的脈絡是一致的。經過近七十年的探索,《呼蘭河傳》的研究已經是比較成熟的一個領域,碩果頗豐,但是也都很難超越前人所取得的成績,后學者應該自覺開拓視野尋找新的研究方式,共同將這曲憂傷婉轉的鄉土田園之歌傳唱下去。
[1]石懷池.論蕭紅.石懷池美學論文集.上海:耕耘出版社,1945.
[2]矛盾.論蕭紅的《呼蘭河傳》.王觀泉.懷念蕭紅.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10.
[3]矛盾.論蕭紅的《呼蘭河傳》.王觀泉.懷念蕭紅:10.
[4][5][6]韓文敏.《呼蘭河傳》之我見.文學評論,1982(4).
[7]皇甫曉濤.蕭紅現象.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57.
[8]皇甫曉濤.蕭紅現象:58.
[9]王金城.主題形態:精神歸返與靈魂挽唱.北方論叢,2003(1).
[10][11]陸文采,唐京連.淺談蕭紅筆下的女性形象.社會科學輯刊》,1984(1).
[12][13]艾曉明.戲劇性諷刺——論蕭紅小說文體的獨特素質.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3).
[14]林幸謙.蕭紅小說的女體符號與鄉土敘述——《呼蘭河傳》和《生死場》的性別論述.南開學報,2004(2).
[15]劉傳霞.被建構的女性.博士論文,山東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04:18.
[16]駱賓基.蕭紅小論.王觀泉.懷念蕭紅:99.
[17]逄增玉.新時期東北作家群研究述評.文學評論,1990(4).
[18]李莉.論《呼蘭河傳》的民俗內涵.呼蘭師專學報,2000(3).
[19]李曉華.鄉土話語的女性言說——論蕭紅和遲子建的地緣小說.北京大學學報,2003(S1).
[20]王增巖.《呼蘭河傳》與《米格爾街》比較研究.當代小說,2010(2).
[21]矛盾.論蕭紅的《呼蘭河傳》.王觀泉.懷念蕭紅:9.
[22]張國禎.民族憂痛和鄉土人生的抒情交響詩——評《呼蘭河傳》.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82(4).
[23][24]文貴良.《呼蘭河傳》的文學漢語及其意義生成.文藝爭鳴·史論,2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