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彬
(廈門技師學院,福建 廈門 361102)
藝術創造的過程實際上就是一種情感宣泄的過程。“(人心中)積貯的煩悶、憂郁就像一種勢能,若不釋放出來,就會像情感上的定時炸彈埋伏在心間,一旦觸發就會釀成大難。但若能及時用心傾訴或以自我傾訴的方式予以宣泄,就可取得內心平衡而免災祛難。”[1]所以,“不平則鳴”才是人之常情,但這種“不平”心態的宣泄是需要誘因誘發的。在曹禺創作思想的形成過程中,外國劇作家的影響及宗教思想方面的浸染,就起到了這樣一種“誘導”的作用。正是這些外在的因素,將埋藏于曹禺心底的各種既有的創作元素喚醒并串連在一起,使其蘊藉的勢能由此迸發,并最終促使曹禺登上了中國現代話劇創作的高峰。
話劇是外來的藝術形式,中國現代的話劇作家在創作中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受到過外來文化的影響。然而,具體分析可以發現,外來劇作家對曹禺的影響主要還是創作技法上的借鑒,在創作思想方面也只是起到一些誘發的作用,而并沒有為其思想的成熟提供某種能得以生根的土壤和平臺。
外國劇作家中首先要提到的是古希臘悲劇作家和莎士比亞。從曹禺的創作風格來看,他以悲劇見長,這無疑與他接受古希臘悲劇和莎士比亞悲劇的影響關系甚大。
曹禺早期的創作中明顯透露出古希臘悲劇的影子,例如,強調世界的“殘忍”和“冷酷”,強調人物盲目的“掙扎”,以及劇中透露出的“悲憫”的情懷等。從創作思想上來看,古希臘悲劇作家所體現出來的同情不幸者、弱者和女性的思想傾向,確實很容易與曹禺既有的經歷及特定心理發生共鳴。一般說來,古希臘悲劇多數都披著神和命運的外衣,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實際上也可以看做是對社會現狀的一種反映,正因為人們無法從根本上解釋社會和人生為什么會出現這么多的不幸,才把這一切歸結于命運,從而形成了古希臘悲劇特有的命運觀。
曹禺所遭遇的情形與此也頗為類似。在童年時代,曹禺雖然也歷經了特定家庭所帶來的苦悶,并且有著朦朧的反抗沖動,但同樣來自于家庭的那種溫情始終阻止著他反抗的最終實現。換言之,他雖然意識到要反抗,其實在內心深處卻一直都沒有弄明白到底應該反抗什么(誰),進入社會以后,他雖然目睹并親歷了種種的不幸與苦難,卻也同樣并沒有把這種不幸與苦難的根由追溯到社會體制或封建形態等層面上去深入思考。所以,當曹禺無法尋找到不幸的真正原因時,他只能不由自主地趨向于對“命運”本身的無奈的認可。而與古希臘悲劇的命運觀有所區別的是,在曹禺這里,并沒有“神的主宰”這樣的環節,這使他的劇作中的“命運”意識就脫去了宗教的色彩,而更多地具有了濃郁的“人”的因素。正是基于“人”自身的無可回避的“命運”(比如血緣的聯系等)的羈絆,才形成了具有曹禺特色的“命運”意識。但從更為深層的方面來看,將無法回答的問題的答案交給“命運”,其本身就意味著尋找答案者自身的困惑與無奈。
曹禺對“命運”的理解應當不是一種單純的“移植”,其中更多地滲透了曹禺的觀察與思考。這也正是其劇作獨具魅力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正如“命運”本身所包含的無奈與困惑一樣,曹禺雖然有著積極追問和不斷尋找的思想趨向,但在根本上,他其實是缺乏某種果敢的勇氣和信心的,這也就自然而然地使曹禺養成了某種有意無意地回避現實,并寧愿讓自己生活在由創作所構建起來的想象之中的特征,其最終的結果就是,曹禺以放棄現實思想的定型(成熟)為代價,贏得了想象創造的巨大成功。
如果說曹禺在古希臘悲劇的啟發下有了對于“命運”的新的理解,那么,易卜生的出現則為曹禺的這種對“命運”的獨特思考提供了一個可以展示的舞臺空間。易卜生的社會問題劇,曾深深地影響了中國現代戲劇甚至是小說領域的變革,特別是戲劇方面,當時的劇作家田漢、洪深、歐陽予倩等都不同程度地接受過他的影響,曹禺也不例外。曹禺曾說:“外國劇作家對我的影響較多的,頭一個是易卜生。”[2]他在這一時期接觸了大量易卜生的作品。易卜生在其《玩偶之家》等作品中將矛頭直接指向家庭與專制的創作取向在相當程度上為曹禺的創作提供了一個明確的啟發,他內心積郁的勢能終于像火山爆發一樣噴射了出來,并最終促成了《原野》等劇作的誕生。當然,正如易卜生也無法明確指出“娜拉走后會怎樣”一樣,曹禺同樣也無法清晰地指明,在徹底地反叛了自己的家庭以后,反叛者最終會有什么樣的后果,這種對反抗后果的憂慮甚至是恐懼,一方面促成了其劇中人物的豐富與復雜,并由此獲得了巨大的戲劇效果,而另一方面,卻也為他日后不斷修改自己的劇作提供了一個巨大的空間。但所有修改都不如原作,原因是,一種確定的思想恰恰可能對文學本身的不確定性構成巨大的傷害。
此外,奧尼爾和契訶夫等世界知名劇作家,對曹禺的創作也都產生過不同程度的影響。但這些影響更多的是集中于創作技法方面,而不是在思想方面的影響。故在后文中將做另外的論述。
著名人類學家基辛認為:“在遭逢悲劇、焦慮和危機之時,宗教可以撫慰人類的心理,給予安全感和生命意義,因為這個世界從自然主義的立場而言,充滿了不可預料的、反復無常的和意外的悲劇。”[3]曹禺童年時代的獨特經歷使他形成了某種苦悶而矛盾的心理,接觸社會后的所見所聞更是加深了他的那種潛存的憂郁。曹禺在《日出》前面引用了老子《道德經》里的一段話“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其后還引有一大串《圣經》上的話,曹禺談到這樣做的原因時曾說:“大概是(對主題的)概括,但不是全部概括,因為后邊還引了一大段《圣經》。只是起一種代替‘序’的作用。那時我不想寫序,但有一個想法,就是對這個社會非起來造反,非把他推倒了算,就是這個意思。”[4]但客觀地講,宗教思想對曹禺曾經是有過影響的。他小時候接觸過《金剛經》,而且他還特別喜歡《圣經》,其中的故事對他有著很強的吸引力。對于宗教的認識甚至還引發過他對“人究竟該怎么活著?為什么活著?應該走怎樣的人生道路?”[5]等問題的思索,他自己也說:“那時候去教堂,也是在探索這些問題吧?”在他的作品當中實際地滲透了諸多宗教情愫,他的劇中人物魯媽、周樸園、曾皓等等也都傾心于各種宗教理念。而曹禺早期對宗教的相對親近,其所取的也許正是宗教自身所具有的那種撫慰人的心理以及給予人以安全感和生命意義的作用。
隨著與社會的廣泛接觸,曹禺對社會的認識已有所加深,與此同時,對宗教也漸漸失去了信心,在談到當時的狀況時他說:“我曾經找過民主,也就是資產階級民主,譬如林肯,我都佩服過。甚至對基督教、天主教,我都想在里邊找出一條路來。但是,我終于知道這些全部都是假的。”[6]正是這種對宗教的失望,以及對社會人生的重新思考,才促使曹禺的思想開始向著現實層面回歸。曹禺作品中宗教氣息逐漸減弱而現實性逐漸增強,就是一個明證。
據曹禺自己所述,他雖然很早就讀過《圣經》,但他并不信奉基督教,也不信仰天主教或者其他宗教。那為什么在他的作品之中會出現那些時常閃現的宗教意識呢?或者說為何大家都認為宗教對他的創作產生了很大影響呢?問題就在于宗教并不是直接促成曹禺形成了某種思想,而是宗教尤其是基督教義中所蘊涵的諸如平等、自由及對弱者的同情與維護等等基本元素,使得曹禺的那些來自于直接或者間接的經驗中的實際感受有了相對明確的觀念指向,感性經驗由此有了被抽象為理性思考的可能。所以,宗教雖然在曹禺的思想中曾有過某種印記,但他對于宗教的態度,并不像一般信徒那樣頂禮膜拜,而是多了一份以現實為基礎的理性的思考。
曹禺的思想從初步的反封建意識到自覺地追求個性解放乃至最終形成一種初步的民主、人道的思想理念,正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影響思想形成的因素無外乎內因和外因兩種,且內因起決定性的作用,這點對于曹禺來說也同樣如此。無論是古希臘悲劇的“命運”觀,還是易卜生對于家庭專制的抨擊,抑或宗教自身所蘊涵的平等、憐憫等觀念,這一切都必須同曹禺自身的生存經驗結合在一起,才可能真正形成其思想的堅實的根基。
[1] 呂俊華.藝術創作變態心理[M].三聯書店,1987:8.
[2] 曹禺.和劇作家們談讀書和寫作[A].孫慶升.曹禺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234.
[3] 王景琳.鬼神的奄力[M].上海:三聯書店,1992,34.
[4] 田本相,劉一軍.苦悶的靈魂[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18.
[5] 曹禺.我的生活和創作道路[A].曹禺論創作[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138.
[6] 曹禺.我的生活和創作道路[A].曹禺論創作[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5,1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