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琳嫻
(南京大學 金陵學院 阿拉伯語系,江蘇 南京 210089)
現實主義是文藝批評中最常見的術語之一。它提倡客觀地、冷靜地觀察現實生活,按照生活的本來樣式精確細膩地加以描寫,力求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現實主義包括兩個層面,它既可以看做文藝的基本創作方法之一,又可以看做一種文藝流派。從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來看,它主要包含以下三個基本特征:一是細節的真實性。二是形象的典型性。三是具體描寫方式的客觀性。而作為文藝流派,特指的是19世紀的現實主義文學,它著重體現在思想精神方面。要求作者真實地、逼真地反映客觀世界,具有強烈的批判性或揭露性,并體現人道主義思想,看重人的尊嚴。
祖海爾創作這首懸詩的年代,現實主義尚未問世,自然不會自覺運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更遑論體現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的思想特征。但我們可以用現實主義的理論重新解讀其懸詩,從中找尋現實主義的痕跡。
1.反映真實生活
現實主義把文學作為分析和研究社會的手段,為人們提供了特定時代豐富多彩的社會歷史畫面,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
作為蒙昧時期阿拉伯文學的主要體裁,懸詩提供了阿拉伯部落社會生活的種種可貴資料,因而被稱作“阿拉伯人的集子”①②。可以說,懸詩是蒙昧時期阿拉伯自然環境的縮影和產物,是阿拉伯社會生活的真實再現。祖海爾的懸詩也是如此。在祖海爾的懸詩中,阿拉伯貝都因人的生活場面躍然紙上,栩栩如生。例如懸詩的第一段“納西布”,詩人寫道:
“難道這就是烏姆·奧法的舊居,
——荒原上一片廢墟,默無一語?
歷經滄桑卻依稀可辨,
宛如手腕上扎青留下的痕跡。
唯有一只只羚羊和它們的子女,
來來往往,在這里安身、棲息。
我站在那里仔細地打量,
終于確定,那是我久別二十年的故地。
這是熏黑了的支鍋的石頭,
那是快變為平地的屋邊排水渠。”③
這一段詩文,刻畫得頗富沙漠情趣:茫茫沙漠之中,那架過鍋的幾塊熏黑了的石頭,那房屋旁的排水溝,還有附近游蕩著的野牛和羚羊,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結合,令讀者眼前仿佛看到游牧民族在沙漠中生活的場景。
以物詠情,情景相生,是祖海爾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創作詩歌的最尋常也最優美的畫面。他創作的靈感來源于部落生活,來自沙漠景觀,來自他周圍的事和物。因此,他的懸詩是其真實生活的反映和折射,是蒙昧時期阿拉伯社會生活的真實再現,這一點是與現實主義相契合的。
2.批判部落戰爭
現實主義以人道主義思想為武器,深刻地揭露與批判社會的黑暗,同情下層人民的苦難,提倡社會改良。
而在蒙昧時期,阿拉伯貝都因人以血緣關系結成部落,以部落為個人的根基和靠山。他們特別注重維護部落的利益和權利,認為部落的利益高于一切,從而形成了強烈的部落宗派主義。為了部落主義,他們相互仇殺,兵連禍結,戰爭成為蒙昧時期阿拉伯人的生活常態。
在祖海爾的懸詩中,詩人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部落氏族之間連綿不斷的戰爭的厭惡和批判。
“一旦你們挑起戰端,就是嚴重的作孽,
那是挑逗起兇惡的獅子,把戰火燃起。
戰磨轉動,將把你們碾成齏粉,
兵連禍結,如多產的母駝連生災難的子息。
戰爭中生下的孩子也將終生不幸,
他們將把父兄種下的惡果承繼。
伊拉克的鄉鎮會讓人們獲得金錢銀幣,
戰爭帶來的只有禍患,使你們一貧如洗。”⑤
祖海爾把戰爭比作兇惡的獅子,比作無情的烈火,比作碾人的石磨,通過生動的比喻,批判蒙昧時期阿拉伯氏族部落之間紛繁的戰亂和仇殺,揭露戰爭和動亂給人民帶來的痛苦和不幸。
在批判戰爭的同時,祖海爾的懸詩也隱隱流露出他對和平的向往。
“戰爭重起,像喝過水的駱駝又把水飲,
那不是泉水,是干戈相見,血流遍地。
他們將兩敗俱傷,耗盡元氣,
然后再準備投入后果嚴重的下場戰役。”
“誰若不肯講和,息鼓偃旗,
那就兵戎相見,讓他把頭低。”⑥
在視部落戰爭為神圣的蒙昧時期,通常詩人多是竭力歌頌戰爭,煽風點火,推波助瀾。在這種情況下,祖海爾特立獨行,別樹一幟,竭力反對戰爭,呼吁各部落和平共處。他的這種和平反戰的思想,已經超越了當時盛行的部落主義思想,具有先進性和積極性,這在當時是極其可貴的。
盡管祖海爾懸詩中的和平反戰思想與西方現實主義流派批判資本主義制度的思想大相徑庭,但宏觀上說,兩者都是對社會普遍現象的揭露和批判,盡管批判的對象不同,但都體現了人道主義的想法,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就這點來說,也是符合現實主義的特征的。
3.體現人文關懷
現實主義文學普遍關心社會文明發展進程中人的生存處境問題,表現出作家們對人的命運與前途的深切關懷。
祖海爾在懸詩中通過擬人化的描寫,批判和揭露了戰爭對人民造成的苦難,同時又呼吁各部落停止戰斗,讓人們和平共處。這在當時已屬難能可貴。而更值得一提的,是祖海爾的懸詩中已反映出一種以人為本的人文思想,這種思想主要體現在他對于社會改良的呼吁上。
在社會方面,祖海爾鼓勵各部落友好相處,妥善管理部落事務,努力行善,個人應竭盡全力造福于部落,同時,他呼吁發生沖突的部落雙方達成和解,恢復和睦。例如在贊頌兩位仁人志士時,他說道:
“他們的刀槍從未沾過死者的鮮血,
那些死者的血債也原與他們毫無干系。
如今那些被殺死的人卻可以看到他們的賠償,
一匹匹健壯的駱駝正在山路上向他們家走去。
他們為一個部落的安全付出血鍰,
使他們遇有月黑風高,不再忐忑驚懼。”⑦
他通過對哈里斯和海利姆兩位仁人志士的義舉的頌揚,委婉地表達了他的倡議,即個人應為部落的安全和利益不遺余力,尤其是為部落的和平而付出。
在個人方面,祖海爾提倡人們多行義舉、廣施仁義。
“誰行義而不沽名釣譽,會贏得更大榮譽,
誰慳吝而厚顏無恥,會被千夫所指。
誰富有而不肯對鄉親施行義,
必將道人譴責,被人唾棄。”
作為一個睿智、持重的老者,祖海爾始終抱定改良部落的宗旨。無論是在對仁人義士的頌揚中,還是在對于漫漫人生的總結中,他的詩句都透露出深刻的人文關懷。在戰爭時期,提倡講和,呼吁和平;在和平時期,倡導仁義,講求寬容。他的這些思想都閃耀著人文主義的光芒,而這與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又是不謀而合的。
1.突出真實細節
現實主義文學追求藝術的真實模式,強調客觀真實地反映生活,通過真實的細節描寫,用歷史的、具體的人生圖畫反映社會生活,以此使讀者如入其境,如見其人。
作為蒙昧時期最杰出的描寫詩人之一,祖海爾在他的懸詩中,最注重的就是描寫細致。他“力圖如實反映所看到的景象,不使其有所增加或減少,使其完全像在自然界中一樣——很少有例外,以致對他所描寫的現象,你幾乎可以用眼睛看到、用耳朵聽到、用手觸摸到”。⑧在描寫事物的細節時,祖海爾注重從各個方面對對象進行描述,無論對整體或個別,他都不會忘掉它的物質屬性和不同顏色。比如懸詩第一部分起興時,祖海爾描寫戀人的遺址,提到架鍋的石頭,就會提到石頭上火燒的痕跡,還會提到它的位置。提到房屋四周的排水溝,就對它進行一番比喻,說明它的形狀,然后說它沒有裂口。在描繪駝轎中殘留的羊毛絨球時,他將此比喻成紅色的野葡萄,并說它沒有破碎,因為如果破碎,就不再呈紅色,就不能準確地表達出他的意思。
祖海爾用這樣豐富的細節描寫,以細致而形象的描繪,使他所要描述的事物變得可以觸摸到、可以感受到,使各事物的細節和整體被表現得淋漓盡致,也使讀者在閱讀時猶如置身其境。如果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來衡量祖海爾的懸詩,那么,其懸詩真實而形象的細節描寫正符合了現實主義對細節的創作要求,描寫細致可謂是這首懸詩的一大特色。
2.缺乏典型形象
恩格斯說,現實主義“除了細節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可以說,典型化是現實主義的核心。
縱觀世界文學,不難發現,被列入現實主義理論框架內的著作多以小說和戲劇為主,如司湯達的《紅與黑》、巴爾扎克的《高老頭》、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等,這些作品正是因為塑造出了極具代表性的、可以反映社會和時代特征的典型人物形象而聞名于世。相比小說和戲劇,詩歌在體制、形式和音韻上往往受到許多比較嚴格的格律,它很難像小說、戲劇那樣允許作者通過構造曲折復雜的故事情節、描寫細致生動的心理對話等來塑造人物形象。祖海爾的懸詩受到詩歌體裁的限制,因此,他在塑造人物形象的過程中,無法像小說、戲劇創作那樣,通過環境和生活細節的具體描寫烘托、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也無法通過人物的心理描寫揭示人物內心的矛盾變化。對于以塑造典型形象為核心的現實主義而言,祖海爾的懸詩確實是力不能及的。
另外,祖海爾的這首懸詩是寫在著名的“賽馬之爭”之后,主要目的就是歌頌出面調停戰爭的兩位仁人義士。盡管這兩位義士只是當時阿拉伯社會中站出來調停戰爭的特例,僅僅代表了少數愿意為戰爭不遺余力的人,但他們期盼和平、渴望結束戰爭的愿望卻是蒙昧時期阿拉伯人民大眾的共同心愿。可以說,祖海爾詩中的這兩位義士正是代表了蒙昧時期大多數阿拉伯人民反對戰爭、向往和平的心理。但是,根據現實主義的理論和創作手法,所謂“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是作者立足客觀現實,塑造出的能夠反映普遍現實、能夠代表大眾心理的人物,它應該是虛構出來的人物形象,而非真實存在的人物本身。反觀祖海爾的懸詩,其主人公海利姆和哈里斯是真實存在的,并不是祖海爾在詩歌創作中刻意塑造出來的人物。就這一點而言,祖海爾的懸詩與現實主義創作手法又是有所出入的。
3.缺乏客觀描寫
現實主義作家偏重于通過對現實生活的客觀、具體的描寫,從作品的場面和情節中自然地體現出其思想傾向和愛憎感情,而不是直接抒發主觀理想和情感。
品讀祖海爾的懸詩時,又不得不談及詩歌的另一個特點,即抒情。詩歌的生命力的所在,它激動人心的地方,都在于詩人對于被描寫的事物具有強烈的愛憎,并從那里激發出巨大的感情。從祖海爾的懸詩中,不難看到,詩人對于所要表達的主題思想,都是以直接而坦白的語言表述出來的,如對賢達的頌揚和褒獎,如對戰爭的痛恨和批判,他的愛憎喜怒,都毫不掩飾地躍然紙上,令讀者一目了然。這就有悖于現實主義對于描寫客觀性的強調和要求,所以,在這個現實主義創作特征上,他的懸詩也是有所欠缺的。
藝術源于生活,祖海爾懸詩中的現實主義因素之所以存在,是與賈希利葉時期阿拉伯沙漠文化下的部落戰爭和伊斯蘭教創教前期的阿拉伯社會變革息息相關的。
賈希利葉時期的阿拉伯人民,以血緣關系集結成部落,以部落為個人的根基和靠山。惡劣的沙漠環境和稀缺的自然資源使得各部落間為了水草爭斗不息,而阿拉伯人強烈的部落宗派主義和突出的個人主義又使得各部落間為了復仇廝殺不止。這樣的社會現實對祖海爾的創作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突出體現在其懸詩的思想內容中。一方面,他在詩中深刻揭露部落戰爭帶給人們的災難和惡果,呼吁各部落休戰講和,和睦相處,表現出和平反戰的人道主義思想。另一方面,在祖海爾在批評本部落有人挑起戰亂的同時,又委婉地替其做了一定的辯解。由此可見,部落宗派的影響力對于蒙昧時期的阿拉伯人是相當大的。
在部落宗派主義占據蒙昧時期阿拉伯人思想主流的同時,以“和平”和“大同”為核心和精髓的伊斯蘭教正在興起。它以雷霆之勢、萬鈞之力,引領了阿拉伯民族,建立了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阿拉伯國家,從而形成了一次順乎歷史潮流的社會和政治變革。祖海爾創作懸詩時,阿拉伯社會正處于從蒙昧時期向伊斯蘭時期的轉型期,整個阿拉伯社會正處于大變革的潮流中,透過祖海爾的懸詩,不難發現其中某些超越部落精神的傾向,正如他所呼吁的停戰、求和等口號,這正是來源于阿拉伯部落社會在大變革前夕逐漸趨于解體的社會現實。
現實主義在祖海爾的懸詩中都是有跡可循的。在思想方面,祖海爾通過描寫和敘述,向讀者再現了蒙昧時期阿拉伯人的社會生活,揭露了各部落之間的殘酷戰亂及其給人民帶來的災難,表達了他對和平的憧憬和呼吁及對社會改良的熱衷。而從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來看,一方面,祖海爾的描寫細致而真實,通過細節反映社會真實面貌。另一方面,由于受到詩歌體裁的限制,祖海爾的懸詩無法像小說、戲劇那樣通過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以客觀而具體的描寫方式體現社會現實,有所缺憾。但總的來說,無論是思想觀念上還是創作手法上,祖海爾都不自覺地運用了現實主義的理論和方法,從而為世人更好地了解蒙昧時期阿拉伯人的社會生活、風俗習慣、行為準則等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注釋:
①賽馬之爭,發生于賈希利葉時期的阿拉伯地區。當時在阿布斯和祖卜延兩部落因賽馬勝負之事引起糾紛,繼而發生了著名的“賽馬之爭”,戰事前后長達四十余年。后來,祖卜延部落兩位名叫海利姆和哈里斯的仁人義士出面調停,自愿捐出三千峰駱駝,撫恤雙方死難者家屬,才平息了這場戰爭。祖海爾在八十高齡時適逢此事,有感于懷,于是寫出懸詩,來贊頌兩位賢達義舉。
②郅溥浩.解讀天方文學.寧夏: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222.
③仲躋昆.阿拉伯文學通史(上).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80.
④周烈,蔣傳瑛.阿拉伯語與阿拉伯文化.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8:32.
⑤仲躋昆.阿拉伯文學通史(上).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83.
⑥⑦仲躋昆.阿拉伯文學通史(上).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85.
⑧[黎]漢納·法胡里,著.郅溥浩,譯.阿拉伯文學史.寧夏: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75.
[1][黎]漢納·法胡里,著.郅溥浩,譯.阿拉伯文學史[M].寧夏:寧夏人民出版社,2008.
[2]郅溥浩.解讀天方文學[M].寧夏: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
[3]仲躋昆.阿拉伯文學通史(上)[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
[4]周烈,蔣傳瑛.阿拉伯語與阿拉伯文化[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