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云
(華南師范大學,廣東 廣州 510006)
汪曾祺是一個文體意識非常強的作家,也是一個文體上有著獨特風格的作家。曾有法國記者就他在中國文學中的地位提問,汪答曰:“我大概算是一個文體家。”[1]P295筆者就試著從題材、結構、敘事方式、人物、語言等方面對這部被視為抒情詩的散文化小說進行文本細讀。
《大淖記事》這篇小說基本上符合汪曾祺小說題材方面“回憶即小說”的特點。汪曾祺說:“我寫舊題材,只是因為我對舊社會的生活比較熟悉,對我舊時鄰里有較真切的了解和較深的感情,我也愿意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過反復沉淀,除盡火氣,特別是除盡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2]P189
《大淖記事》在《大家小集——汪曾祺集》中被收入“故鄉雜記”,就是說作家是以一種回憶的姿態寫的發生在故鄉背景里的故事。這個題材的特點決定了這篇小說的整體氛圍、整體情調。回憶型的小說一般來說都帶有懷舊色彩,人物也置身于一種比較遠距離的時空里,這些都增添了小說的詩化色彩。
《大淖記事》結構方面的特點可以用“近似隨筆”來概括。汪曾祺主張小說貼著生活來寫,生活的樣式就是小說的樣式。為此,他主張打破傳統小說的情節觀念,實現小說結構的散文化。他認為,散文化是現代小說結構的必然趨勢。汪曾祺曾以“水”來喻示文化小說的結構,“水”是舒緩有致、宛轉自如的,與生活現實相適應。汪曾祺對小說結構的這種認識深受古代筆記體小說的影響,像他所崇尚的《閱微草堂筆記》、《世說新語》、《聊齋志異》等作品,都是“筆記”或類似“筆記”的小品。
《大淖記事》不似傳統小說有鮮明的開端、發展、高潮、結局,而是很少有懸念的設置,敘述節奏也永遠是那么的不緊不慢,舒緩有致。在巧云被強奸,十一子被號長帶的一群人打得半死不活的時候,小說也沒有出現讀者預想中的高潮。文章的節奏仍舊是那樣的從容不迫,特別是巧云和十一子之間的一段對話,讓人有無語之感。對話是這樣的:
十一子能進一點飲食,能說話了。巧云問他:
“他們打你,你只要說不再進我家的門,就不打你了,你就不會吃這樣大的苦了。你為什么不說?”
“你要我說么?”
“不要。”
“我知道你不要。”
“你值么?”
“我值。”
“十一子,你真好!我喜歡你!你快點好。”
“你親我一下,我就好得快。”
“好,親你!”
我們為男女主人公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的時候,他倆卻在你儂我愛、卿卿我我,讓人忍俊不禁,卻也只能舒心地一笑,有一種“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挫敗感。其實,這是小說獨特的散文化的結構產生的奇特效果。
(一)從環境中推出故事,鋪張背景描寫。
《大淖記事》的開頭不露聲色地、執著地臨摹民俗地圖,故意躲開人物的敘述,讀起來令人驚奇。小說前三節,寫的是大淖風情、錫匠行當、挑夫生涯,都是寫風土人情,宛如一幅幅精彩細致的民俗畫,直到第四節,人物才姍姍出場。這種從環境中推出故事、鋪張背景描寫的手法增添了小說的意境美,同時也增添了小說的文化意味。因而,小說的詩化美得以體現。
(二)意象敘事。
“意象敘事”是與意象抒情密切相關的一種敘事方式,是強化詩化氛圍的重要手段。它依靠不斷出現的意象來結構,并推動敘事作品情節的發展或情感的演變。意象承載著豐富的情思內涵并拓展出廣闊的審美空間,使敘事和抒情融為一體。例如小說中出現的“雞鴨炕房”、“鮮活行”、“魚行”、“茅草”、“蘆荻”、“挑夫”、“荸薺”、“菱角”、“連枝藕”等獨特意象就構成了一幅獨特的民間風俗圖,同時也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
在汪曾祺看來,散文化小說不是直接寫人,而是寫氣氛,借氣氛來寫人。傳統的小說以人物塑造為中心,緊緊圍繞著人物來組織情節,布局謀篇,而汪曾祺則突破了這種觀念,以一種全新的眼光來看待現代小說的人物描寫。他的“氣氛即人物”的人物描寫理論是緊承其散文化的小說主張而來的。
散文化小說從根本上講是一種“情緒化”小說,這種小說不編織故事,不注重情節的發展,而著意于營造一種意境,抒發一種情緒,營造一種氣氛。散文化小說也寫人,但不直接寫人,而是融人于氣氛之中,借氣氛來寫人。[3]
《大淖記事》多采用描述和表現性的語言,這樣的語言充滿了作者的主觀情感,其目的是在文本中營造出一種情調和意境。在小說中,巧云和十一子的性格都隱藏在一種深深的文化氛圍中,使讀者產生一種亦真亦幻、虛無縹緲的感覺。但是在那樣美的氛圍之中,我們還是感受到了巧云的美麗純真,十一子的勇敢真誠,以及他們之間至純至美的感情。
(一)具有暗示性和模糊性。
中國古代文論歷來推崇“重含蓄”之理,受其影響,汪曾祺的小說語言具有暗示性,呈現出含蓄婉約之美。汪曾祺的小說都很短,語言也經濟。為了用經濟的語言表現豐富的內容,作者常常選用凝縮性句子,并利用詞際句際空白,讓簡短的語言形式承載復雜的語義內容。[4]
小說中描寫巧云和十一子半夜幽會在沙洲的那一段,就充滿暗示和模糊性。小說只這樣寫了一句:“他們在沙洲的茅草叢里一直待到月到中天。”“月亮真好啊!”這具有暗示性和模糊性的語言很像詩歌的語言,這如詩的語言使得小說充滿意境美,同時也增加了讀者的想象空間,使得小說的內容得以無限延伸和擴展。
(二)氣韻生動,兼具音樂性和繪畫美。
汪曾祺的《大淖記事》,無論從情感節奏還是語言節奏來看,其音樂性都很強。例如文中有這么一段:
一二十個姑娘媳婦,挑著一擔擔紫紅的荸薺、碧綠的菱角、雪白的連枝藕,走成一長串,風擺柳似的嚓嚓走過,好看得很。
這一段文字描寫,不僅讓我們聽到了扁擔的“嚓嚓”聲,而且我們似乎能看到姑娘媳婦們裊娜的身姿和綻放在她們臉上的明媚的笑容。她們和她們肩上的五顏六色的挑貨一起,構成了一幅和諧美妙的圖景。
小說中大量短句的運用,長短句式的巧妙搭配,奇偶句式的交叉變換,形成了如詩詞般的節奏回旋,實現了文章的和諧美。同時,語句中暗合的韻腳,疊音、疊字的使用造就的韻律變化和協調,形成了內部節奏的和諧美。疊言形式本身具有音樂性,能給人以聲音的美感,同時具有描繪作用,可以增強語言的形象性。
(三)語言的文化性。
《大淖記事》的小說語言富含文化氣息,由此形成了小說獨特的文化風貌。小說中獨特意象的使用、獨特生活場景的展現、獨特的具有地域色彩的語言使小說的文化意蘊深厚。
這里所謂的文化,既有俗的一面又有雅的一面。小說描述十一子外貌神態的那一段就極具古典氣息:“因為他太聰明,長得又太好看了,他長得挺拔四稱,肩寬腰細,唇紅齒白,濃眉大眼,頭戴遮陽草帽,青鞋凈襪,合身衣服整齊合體。”[5]P40
這段文字描寫當然是極雅的,然而小說中俗的文字也是有的,例如姑娘媳婦們喊老光棍黃海龍“老騷胡子”的諢名就具有口語化的色彩,富含濃郁的生活氣息。這種雅俗共賞的文字大概就是汪曾祺的小說散發持久魅力,并被廣大讀者所喜愛的原因之一。
《大淖記事》作為汪曾祺詩化小說的代表作之一,表現出強烈的反傳統情緒,它把情節淡化,人物化虛,結構散化,卻并不意味著將這些要素化無,它與舊小說有所不同,卻又依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著小說特質。在1980年左右就能寫出具有如此獨特文體魅力的汪曾祺,的確不愧是一位杰出的“文體家”。
[1]汪曾祺.認識到的和沒有認識到的自己.汪曾祺全集(第四卷)[M].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2]盧軍.汪曾祺小說創作論[M].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
[3]熊修雨.當代性寫作與汪曾祺的小說文體觀[J].新疆大學學報,2001.12,第29卷,(4).
[4]伏斐.靈動詩意和諧純美——汪曾祺小說語言魅力述略[J].作家雜志,2010,(4).
[5]汪曾祺著.楊早編注.汪曾祺集[M].花城出版社,2008.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2010級現當代文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