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娜
(西安外國語大學,陜西 西安 710061)
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1804—1864)出生于美國馬薩諸塞州薩萊姆鎮的一個名門望族。他的祖輩都是清教徒,有的位居高官,有的盡享榮華。然而霍桑卻不以自己的祖先為榮,因為他們或者在迫害異教徒的浪潮中大開殺戒,或者在臭名昭著的巫師審判案中大筆一揮草菅人命?;羯ψ孑叺淖飷汗⒐⒂趹?,甚至更改自己的姓氏,把Hathorne改為我們熟知的Hawthorne。他內心中對罪惡的仇視與對人性中善良一面的探索由此可見一斑。霍桑幼年喪父便與母親一起投奔舅父并開始他長達十年的寄居生活。1821年,在舅父的資助下,霍桑進入大學并于1825年完成正規的大學教育。畢業后的霍桑開始了自己的寫作生涯,起初他以匿名的方式發表了第一篇小說《范肖》,雖然這篇小說的發表并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但是霍桑對文學的熱情已然按捺不住。后來陸續發表的幾篇小說沒能給霍桑帶來巨大的榮耀,然而他筆耕不輟,厚積薄發。終于,1850年《紅字》的發表奠定了霍桑在美國文學史的地位,使他躋身于十九世紀偉大小說家的行列。
霍桑的優秀代表作包括《帶有七個尖角閣的房子》(TheHouseoftheSevenGables)、《福谷傳奇》(TheBlithedaleRomance)及長篇小說《玉石雕像》(TheMarbleFaun)?;羯P≌f創作中的深邃內涵和精湛的寫作技巧在這些小說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經過歷史的洗禮與沉淀,最讓霍桑享有盛譽的作品還是《紅字》。小說《紅字》一經發表就震驚了整個美國,其大膽的“禁忌”話題,涉及社會領導者的性丑聞,單身母親的艱辛和對清教教會的抨擊都極大限度地刺激了當時人們緊張的神經。繼而引來的有忠實的擁護者也有嚴苛的批判者。小說《紅字》以兩百多年前的殖民地時期的美洲為題材,但揭露的是19世紀資本主義發展時代美國宗教的欺騙本質和道德的虛偽。故事發生在新英格蘭的塞勒姆鎮,記敘了一個年輕美貌的少婦海絲特傳奇般屈辱而又堅強的一生。海絲特出生于英國一個破落的世家,年輕時嫁給了一位上了年紀又身形殘疾的學者。他們本居住在荷蘭兩年后打算移居北美,丈夫讓海絲特先動身出發,處理完事情再去與她會合。然而海絲特來到小鎮后就再沒有了丈夫的消息,無奈她孤身在此地居住了兩年,丈夫仍然杳無音信。兩年后的監獄門前海絲特竟然成了犯通奸罪的女人,她胸前佩戴的紅色大寫字母“A”字是恥辱的標記,她懷中緊抱的嬰兒儼然是一個活著的“A”字。審問她的是當地的幾名顯要人物:貝林厄姆總督、老牧師威爾遜和年輕牧師丁梅斯代爾。海絲特面對法律的拷問與宗教的勸導卻堅持不肯說出通奸者的姓名,獨自被判入獄。她失蹤數年的丈夫看到了審判的一幕,于是他改名換姓自稱為醫生羅杰·齊林沃思。羅杰以醫生的身份到獄中探望海絲特,試圖得知那個名字。海絲特的守口如瓶更加堅定了羅杰找出孩子生父是誰的決心。禁滿出獄的海絲特和孩子珍珠開始了艱辛的生活,她以做針線活為生來獨自撫養孩子;在羅杰千方百計地實施他的復仇計劃的同時將目標指向丁梅斯代爾并搬去與他同住,從心理上不斷折磨他。海絲特試圖提醒丁梅斯代爾并要求和他一起離開,然而在一次莊嚴的集會上,丁梅斯代爾公開懺悔了自己的罪行并袒露出他早已刻在胸膛上的“A”型烙印,隨即死去。齊林沃思的復仇計劃落空,不久之后也郁郁而終。
古今中外,評論家們對霍桑作品《紅字》的學術研究從來沒有停止過:有的從象征主義的角度分析,提出小說《紅字》慣用象征手法;有的用原型分析,探析小說中的人物、情節和語言都頗具主觀想象色彩;有的研究心理描寫,指出霍桑善于剖析人物的內心,如描寫人物大量的內心獨白,矛盾的思想沖突;還有的從生態女性主義著手,分析作品中的女性人物。而以敘事學理論為支撐,研究《紅字》中多樣化的敘事技巧和對小說情節的精彩處理,卻鮮少為中外讀者及評論家所關注。其實敘事學這個批評理論早在18世紀就初見端倪,但正式作為一個理論走出幕后走向大眾,卻是在1969年由法國文藝理論家托多洛夫在《十日談語法》中提出。從那時起,敘事學作為一個較為新興的理論,受到廣大評論家追捧。敘事學前后經歷了早期結構主義敘事學和后經典主義敘事學兩個階段。敘事學研究一般包含敘事結構和敘事話語兩個方面。敘事結構的分析繼承了結構主義的遺風,著眼于故事情節的結構、邏輯和句法;而敘事話語則從敘事方式出發,分析其規律和表現方式。研究小說中敘事順序,旨在分析事件是以怎樣的順序被敘述的又達到了怎樣的藝術效果。由于故事時間和敘述時間的不同,作者可以以特別的方式來安排事件的敘述順序。
《紅字》中的敘事順序以時間先后順序為主,以多種其他敘事順序為輔?;羯Mㄟ^采用多種敘事順序,在緊緊抓住讀者的興趣之余更使得作品脈絡清晰且妙趣橫生。在情節的安排上小說中有一條清晰的時間線索,那就是敘述者以海絲特的生平遭遇為基礎為我們梳理出一條主要的脈絡,這就好比在我們面前呈現出一輛列車,沿途站點具已標明,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找好座位靜觀沿途的風景。首先,時間主線驟然開始于在監獄門外,看到一群小鎮居民討論海絲特這個犯了通奸罪的女人和她胸前佩戴的紅色“A”字標記(通奸罪Adultery的首字母)。接著人群涌向市場,鎮上的顯要人物開始審判海絲特,她分明是一位優雅美麗的女士,懷中卻抱著一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女嬰;海絲特對孩子父親的名字守口如瓶,不得不被關在監獄中服刑;刑滿釋放后海絲特和女兒珍珠住到郊外的小屋以做針線活為生;孩子漸漸長大,顯露出熱情好動的天性,這讓總督和牧師不悅,想剝奪海絲特對女兒的監護權,幸虧丁梅斯代爾牧師出面幫忙;面對羅杰對丁梅斯代爾的暗中報復,海絲特試圖提醒他,卻不曾想到丁梅斯代爾會在當眾懺悔了自己的罪行后死去。最后海絲特帶著珍珠離開了這個傷心地,在多年后她堅持讓人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猩紅的“A”字。這個時間主線從令人觸目驚心的“A”字開始,又到墓碑上猩紅的“A”字結束,從起點到終點匯成了一個圓。然而,海絲特為什么會成為小鎮居民眼中的通奸犯,她的丈夫到底發生了什么,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要回答這些問題,敘述者開始帶我們在過去、現在與未來中穿行,讓我們揣著一份好奇和不解與他繼續旅行。
小說中采用了倒敘(analepsis)的敘事技巧。法國著名敘事學家熱奈特在他的《敘述話語》中對倒敘下了定義。倒敘是文學作品中對發生在敘事時間之前的事件的敘述,是對較早發生事件的插入與介紹。《紅字》中有使用外部倒敘(external analepsis)和內部倒敘(internal analepsis)。外部倒敘是指在小說的敘述開始后插入故事開始前發生的事情;內部倒敘則是對發生于故事開始后但卻在之前敘述中未提及的事情的敘述。海絲特站在市場的審判臺上,面對地方權貴的審判和人群的輕蔑,承受著鉛塊一般的壓力,此時她不停地回想起以前發生的場景:“她又一次看到了英格蘭故鄉的村莊,以及父母的家。那是一座殘敗的灰石房屋,裹罩著貧窮的氣氛,但門廊上當掛著一面破爛不堪的盾牌作為古老世家的標志?!保?](11)這里的外部倒敘暫時脫離了時間主線,帶我們回到了海絲特的過去來了解他的出身,這對我們如何評價這個主人公的所作所為尤為重要。海絲特生于破落的世家,在慈祥的母親去世后舉止優雅、身材頎長又年輕貌美的她被父親嫁給了一個衰老、蒼白又消瘦的學者。此時海絲特的形象在讀者眼中方才鮮活起來,我們可以想象到如此青春美麗、性情熱烈的女子是怎樣迫于父親和家庭的壓力而嫁給那個讓她如今回憶起來卻印象模糊的老學者,理性與感性的結合注定要產生矛盾。在我們追求戀愛自由、倡導婚姻幸福的今天,這樣的婚姻無疑是為讀者們所同情的。
目擊了海絲特被示眾的除了鎮上的居民,還有一位身材畸形、左肩高過右肩的外鄉人,在后面的敘述中敘述者把這個外鄉人和定居小鎮的醫生聯系起來?!白x者也許還記得,在羅杰·齊林沃思這個稱呼之下,掩藏著另外一個名字,只不過主人公決計永遠不再使用那個名字。在觀看海絲特當眾受辱的人群中曾出現過一位風塵仆仆、上了年紀的男士,他剛剛走出危機四伏的荒山峻嶺,原指望會從這會夫人身上尋覓到家庭的溫暖和歡樂,不料卻看到她作為罪惡的典型展現在人們面前”[1](65)。這里的敘述又跳到時間主線之前,以內部倒敘的手法追溯到羅杰剛剛到達小鎮時的所見所聞。他那時就已決定把自己的名字從人類名冊上抹去,放棄以前的關系和世緣就如傳言般消失海底,只為了報復。為此他潛心醫學,篤信宗教并借由教會的信任在當地受到器重。他耗盡自己畢生的精力,以敏銳的嗅覺審視著小鎮的每一個人,一旦找出那個人,定叫他身敗名裂。我們看到一個生動的反面人物,他是黑暗的化身,是魔鬼的信使,亦是清教勢力的代表;他身材矮小,臉上皺紋縱橫,而比他的外貌更加丑陋的還是那顆黑暗的充斥著復仇毒液的心。正是這樣成功的反面人物刻畫映襯出海絲特的獨立、善良、熱情與勇敢,她的形象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熠熠發光。
預敘(prolepsis)是提前敘述后來發生的事件的一種敘事手法,包括外部預敘(external prolepsis)與內部預敘(internal prolepsis)。外部預敘是將故事結束后發生的事件在小說中提前告知讀者,而內部預敘則是在小說中提前敘述稍后發生的故事。小說《紅字》中多次體現出霍桑對預敘這一敘事技巧的嫻熟使用,大有悄悄向讀者透露消息的意味。小說中充滿了清教思想的元素,為此霍桑不惜在飽受爭議的超長序言“海關”中對這些元素做足鋪墊,他在小說中多次提及受到宗教迫害的人和在巫師審判案中被處死的人,這些人在故事發生時尚且健在,卻在故事結束數年后慘遭迫害。西賓斯夫人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在小說的第二章“市場”中,敘述者提及“但早期的清教徒性格嚴酷。也許是一個懶惰的奴仆,或是由父母交官府的忤逆子女……也可能是惡毒的西賓斯老婦人(法庭推事的遺孀)那樣的巫婆要走上絞架[1](3)”。而在后面的“游行”一章中再次敘述到西賓斯夫人“她套著三層皺領,罩著繡花胸衣,穿著華麗的絲袍,手里還握著根金頭拐杖,打扮得富麗堂皇地跑出來觀看游行。當時的巫術之風方興未艾,而這位老婦人是個著名人物,因為她在所有的活動中都擔任主角,后來她為此付出了生命”[1](182)。敘述者在小說中兩次預敘了西賓斯夫人被送上絞刑臺這一事件,其實在故事即將結束時西賓斯夫人依然健在還與珍珠交談了幾句,歷史上的西賓斯夫人也確有其人,她于1655年被審判并在次年被處以絞刑。這里外部預敘的兩次使用,是源于作者植根于內心中的對清教迫害的憎恨,他疾惡如仇又不愿罪惡在自己的筆下太過直白,所以才含蓄的提醒我們清教思想對人性進行了扼殺和禁錮。他更愿用自己的筆打開人們禁錮的心扉,感召人性中的真實、善良與美好。
小說中也清晰可見霍桑對內部預敘這一敘事技巧的巧妙運用?!都t字》共有24章,“牢門、市場、認出、會面……”每一個章節的標題都清楚地預示著作者將要敘述的內容,簡潔明了又吊人胃口??吹綐祟}讀者不禁遐想:故事到底怎樣往下發展?海絲特給女兒起名為珍珠,取“極其重要”之意,是她的愛情結晶和精神寄托。在撫養和教育女兒的問題上,作者預示了她的一種不可名狀的心態“小珍珠穿的可不是什么粗衣劣衫,她的母親懷著一種病態心理(這一點以后可以了解得更清楚),盡一切可能購買最華貴的布料,發揮最豐富的想象力裁剪和裝飾她的衣服,讓她穿到公眾面前去”[1](39)。作為一個為世人所排擠和嘲弄的單身母親,海絲特承受著外人難以想象的心理壓力和經濟壓力。可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敘述者想告訴我們,她卻沒有因為這些而喪失生活的勇氣和力量,沒有喪失對善與美的追求。她保持著對女兒的“病態”的愛,她傾其所有把女兒打扮成小公主,把真善美的理念傳輸給她,還不斷用勞動所得的微薄收入去接濟窮人,要給女兒正確的價值觀和審美觀。后來,珍珠繼承了羅杰的遺產并移居歐洲,過著幸福的生活,這些都與海絲特“富養”女兒的精心教育分不開。隨著時間的推移,小鎮居民逐漸對海絲特產生了好感。海絲特贏得了大家的尊重,連她終日佩戴著的象征羞辱的紅色A字標記,在人們看來不僅不再是“通奸”的標志,而是“能力”、“天使”的代名詞,贏得了社會的尊重。主人公海絲特的命運多舛表現出清教思想對人性的迫害和摧殘,人性的陰暗面也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無遺。
在創作《紅字》的過程中,霍桑在按時間先后順序敘述這一傳統的敘事手法的運用基礎上穿插了倒敘和預敘的敘事技巧,豐富了敘事模式;錯落了情節安排;體現了清教思想統治下的人性百態;凸顯了人物的成長背景和內心活動;散發了敘事的張力與魔力,又怎能不引起讀者的喜愛與玩味呢?如果敘事時間是一列開往故事結局的火車,霍桑顯然是一位技術高超的司機,他時而帶著乘客穿越到過去去了解主人公早年生活的環境,時而又穿梭到未來對后來將要發生的事情一探究竟,時而又停下來施展讀心術去解讀主人公的所思所想。因為每一站都有清晰的標牌指示和耐心的導游,乘客不但不會覺得迷失方向,反而興趣盎然、樂在其中。而隱匿在“小說創作”這個旅途中鮮活的人物個性與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作者對社會陋習和清教迫害的憎恨和女主人公海絲特對于美好人性的追求就都成了乘客們的沿途感悟了。
《紅字》中敘事手法如一列穿行于過去與未來之間的火車,帶我們領略時空的變化,拼湊起主人公記憶的片段。霍桑在《紅字》中所運用的高超的藝術手法和敘事策略在我們今天看來意義不減當初,讓我們從不同的角度詮釋都能發現它的美麗;此外,《紅字》的研究對于人們如何在當今紛繁復雜的社會中保持正確的社會評價,辯證地看待社會中的黑暗,保持一份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有著重要的現實指導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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